<p class="ql-block">春分過后不久,鄂西大地的山坳里便漸漸有了暖意。那些蟄伏了整個冬季的生命,此刻正在濕潤的泥土下悄悄舒展筋骨。山溪解凍了,叮叮咚咚地穿過青石縫隙;野櫻花開得漫山遍野,像粉白的云霞落進了山谷。在這樣的時節(jié)里,田埂邊、溪岸旁,一叢叢青翠的地米菜正頂著晶瑩的露珠,等待著與山里人的一年之約。</p><p class="ql-block">記得小時候,天剛蒙蒙亮,母親就輕手輕腳地起了床。我聽見她在堂屋窸窸窣窣整理竹籃的聲音,連忙一骨碌爬起來?!靶《棺樱偎粫??!蹦赣H系著靛藍圍裙站在灶房門口,晨光給她的輪廓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敖裉炜墒侨氯?!”我趿拉著布鞋跑去拽她的衣角。母親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寵溺:“那就快去換厚衣裳,山里的晨露涼著呢?!?lt;/p><p class="ql-block">竹籃里墊著新鮮的芭蕉葉,母親往籃柄上掛了一把月牙形的小鐮刀。我們沿著屋后濕潤的田埂往溪邊走,布鞋很快被草尖上的露水浸得發(fā)亮。母親教我看那些藏在雜草叢中的地米菜:“要挑葉片肥厚的,莖稈泛著紫紅的,這樣的最是鮮嫩?!彼龔澭鼤r,辮梢掃過沾滿露珠的草葉,在晨光里劃出細碎的銀線。</p><p class="ql-block">溪水邊的地米菜長得格外水靈。母親蹲下身,左手攏住菜叢,右手持鐮刀輕輕一劃,青翠的植株便齊整地躺在掌心。我學著她的樣子采摘,卻總把泥土也帶了起來。“不急。”母親接過我手里那團沾著泥的野菜,在溪水里輕輕漂洗,“你外婆說過,采地米菜要像對待小娃娃似的,得用巧勁兒?!彼閺乃缚p間漏下,在溪面激起一圈圈漣漪。</p><p class="ql-block">太陽爬過東邊山脊時,我們的竹籃已經裝得滿滿當當。母親掐了一片嫩葉放在我的嘴里,微苦的清香立刻在舌尖綻放。這味道讓我想起去年外婆來家里時,用石臼搗地米菜做粑粑的情景。那時灶屋里飄著的,就是這樣的青草香氣。</p><p class="ql-block">回家的路上遇見隔壁五嬸,她挎著的竹籃里躺著幾株開黃花的蒲公英?!敖衲甑孛撞税l(fā)得早?!蔽鍕鹣崎_籃上的白布給我們看她的收獲,“我家那口子風濕又犯了,得趕早摘一些回去煮水?!蹦赣H分了她半籃野菜,五嬸便從懷里掏出兩個還溫熱的桐葉粑塞給我。這樣的禮尚往來在山村里再平常不過,就像春風會準時吹醒每一株冬眠的野菜。</p> <p class="ql-block">灶屋里的水缸映著天光,母親把地米菜倒進木盆仔細淘洗著。老陶罐蹲在灶眼上,井水在罐底咕嘟咕嘟冒著泡。我坐在灶前添柴,看母親將野菜挽成結放進罐中,又打了六個自家母雞下的紅殼蛋?!盎鹨?。”母親用火鉗調整柴薪的位置,“地米菜的精華得慢慢熬才出得來?!闭羝斨展薜纳w子,噗噗地響,帶著草藥香的霧氣在梁間纏繞。</p><p class="ql-block">父親扛著鋤頭從地里回來時,太陽已經曬暖了院壩。他吸著鼻子跨進灶屋:“老遠就聞見三月三的味道了!”母親正用笊籬撈雞蛋,聞言笑著瞥他一眼:“就你鼻子靈,狗鼻子啊?!眲冮_的雞蛋青白相間,蛋白上蛛網似的綠紋是地米菜染的印記。我捧著燙手的雞蛋,看蛋黃的金黃滲進那些青綠的紋路里,像極了我們山間梯田的輪廓。</p><p class="ql-block">午飯除了地米菜煮雞蛋,還有清炒的嫩蕨菜和臘肉燜筍。母親特意留了一些鮮嫩的地米菜嫩尖,焯水后拌上蒜末、辣椒和山胡椒油。父親抿了一口苞谷酒,說起他小時候每到三月三,家家戶戶煙囪里飄的都是這個味兒。“老輩人說這時候吃地米菜,能防百病?!彼麏A了一筷涼拌野菜,“其實哪有什么神藥,不過是春天給山里人的頭份禮物。”</p><p class="ql-block">午后,母親開始張羅做地米菜粑粑。石臼里先鋪一層糯米,再碼上焯過水的野菜,木杵搗下去,青汁便漸漸滲進米粒里。我?guī)椭褤v好的面團分成小劑子,母親在掌心抹點茶油,三轉兩轉就捏出個圓潤的粑粑。蒸籠里的蒸汽混著草木香漫過窗欞,引得院里的母雞都踱過來張望。</p><p class="ql-block">黃昏時分,母親讓我給五嬸家送幾個剛出籠的粑粑?;貋頃r,看見她正在檐下曬剩下的地米菜,細長的莖葉在竹匾里鋪成綠色的星河?!皶窀闪耸罩?,冬天燉湯時放一把,能想起春天的味道。”母親說著,把一朵不小心混進來的野薺菜挑出來別在我的衣襟上。暮色中,她鬢角的白發(fā)像地米菜莖上的茸毛,泛著溫柔的銀光。</p><p class="ql-block">夜里我躺在床上,肚里還留著地米菜的清苦余味。母親在隔壁屋里和父親低聲說著話,隱約聽見“明天包些餃子”“給后山李婆婆送點”之類的話。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墻角的竹籃里,幾片遺漏的野菜葉正悄悄散發(fā)著春夜的氣息。</p> <p class="ql-block">窗外的月光漸漸淡去,山霧從溪谷里漫上來,帶著濕潤的草木氣息。三十多年后,我在城市高樓的飄窗前醒來,晨光被鋼化玻璃過濾得冰冷蒼白。日歷上的三月三被紅筆圈出,旁邊畫著一個小籃子圖案,這是我和孩子約定的秘密記號。</p><p class="ql-block">超市冷藏柜里的有機野菜包裝精美,卻找不到一片帶著露珠的地米菜。我拈起一盒標著薺菜的嫩葉,指甲掐斷葉柄時滲出的,是人工栽培的馴服汁液,全無當年在溪邊隨手掐斷野生地米菜時,濺在虎口那滴帶著山野霸道的青澀味道。</p><p class="ql-block">“媽媽,視頻接通啦!”孩子舉著平板電腦跑來,屏幕里嫂子正在老家的灶屋忙活。她身后的陶罐冒著熱氣,鏡頭一角露出半截竹籃,里面躺著幾株沾泥帶露的地米菜?!安镎f這個要煮整整六個小時?!焙⒆拥恼Z言混著宣普的腔調,他的散亂頭發(fā)在晨光里像一朵盛開的蒲公英。我望著視頻里嫂子佝僂的背脊,突然發(fā)現(xiàn)她挽菜結的動作比記憶里慢了半拍,就如當年的母親一樣。</p><p class="ql-block">快遞員送來嫂子寄來的包裹時,曬干的地米菜香穿透了三層保鮮膜。真空袋里還躺著一個小布包,倒出來是曬干的野菊和幾粒山胡椒。孩子捏起一粒胡椒在鼻尖輕嗅,突然打了個噴嚏?!昂筒锛夷竟褡拥奈兜酪粯樱 彼欀”亲拥哪?,讓我想起當年第一次聞地米菜煮雞蛋的自己。</p><p class="ql-block">有年清明假期,我們終于回到老家。進山的公路新修了護欄,但車窗外掠過的野櫻花還是記憶里的粉白。嫂子早早候在院壩前,她接過行李時,我聞到她圍裙上熟悉的地米菜香混著新添的膏藥味,就如母親在世時的味道。孩子變魔術似的捧出一個面包籃,里面整齊地碼著我們在城里復刻的地米菜粑粑,用超市菠菜染的色,形狀歪歪扭扭像一群胖鵝。</p><p class="ql-block">三月三的晨露依然沁涼。我替嫂子系好圍裙帶子,發(fā)現(xiàn)要低頭才能碰到她瘦削的肩膀。孩子蹦跳著走在最前頭,他的綠雨靴驚起草叢里的蚱蜢?!斑@里!”他舉著手機識別植物,“軟件說這是薺菜!”嫂子笑著往他籃子里放一把小鐮刀:“在我們這兒,它叫地米菜,是三月三送給乖娃娃的禮物?!?lt;/p><p class="ql-block">溪水比記憶里淺了許多,但地米菜依然在熟悉的位置生長。嫂子教孩子辨認時,我注意到她總不自覺地揉著右膝,那是多年前在濕滑的田埂摔傷落下的老毛病。我接過她手里的竹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掌紋和她的如此相似,都帶著經年洗菜浸泡出的細密褶皺。</p> <p class="ql-block">灶屋里,孩子踮腳往陶罐里數(shù)雞蛋。“要六個!”嫂子用方言糾正她的宣普話,兩代人的笑聲驚飛了窗外的斑鳩。當蒸汽再次頂起那個用了三十年的陶罐蓋子,我恍惚看見五十年前的自己正蹲在灶前,而母親鬢角的銀絲不知何時爬到了我的發(fā)間。</p><p class="ql-block">五嬸的孫女送來自家做的蒿子粑,說起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民俗體驗館,專門教游客做地米菜煮雞蛋?!熬褪怯玫囊安恕毙」媚镎UQ郏笆谴笈锓N的?!鄙┳油@子里多放了兩個我們做的粑粑,就像當年對待五嬸那樣。</p><p class="ql-block">曬地米菜時,兒子突然用宣普話哼起了童謠。嫂子雖然聽不懂,卻跟著節(jié)奏輕輕拍打竹匾里的野菜。陽光穿過他們之間飛舞的塵埃,將兩種截然不同的發(fā)色染成同樣的金棕。我想起冰箱里那盒超市野菜,突然明白有些味道永遠無法復制,就像溪水不能倒流,但總會有新的露珠凝結在每一株破土而出的地米菜上。</p><p class="ql-block">夜里,嫂子從樟木箱底取出一個藍布包。里面躺著三十年前那把小鐮刀,刀柄上纏的麻線已經泛黃?!霸搨鹘o孩子了?!彼f著,卻把布包塞進我的手里。窗外,今年最后一批野櫻花瓣正乘著月光飄落,而廚房的竹匾里,曬干的地米菜正把春天的氣息鎖進了每一道葉脈的紋絡。<i style="color:rgb(57, 181, 74);">(2025年3月31日寫于湖北宣恩貢水河畔)</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