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b><br></b></div><b>【題記】</b>作者雅婕是位青年女作家。她講述的姥姥姥爺是我們熟悉的老人,當(dāng)時因為她身在國外,正值疫情,無法回國參加姥姥的葬禮,故寫此文,以示祭奠!今轉(zhuǎn)載,權(quán)作我們清明緬懷與紀(jì)念!<div><br></div> 北京時間2020年2月9日中午,我姥姥去世了。中午12:40心臟驟停離開,下午3點多就火化了。沒有遺體告別儀式,沒有多余的家人來告別,一切從簡。<br><br>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b><font color="#167efb">姥姥姥爺?shù)慕鸹檎眨?013年結(jié)婚五十周年)</font></b></h5> 我姥爺去世的時候,是老干部,是單位很多部下稱道的好領(lǐng)導(dǎo)。我回憶的絕大多數(shù)事情,卻只是一些小時候和他的瑣事,里面有一大部分也和我姥姥有關(guān)。如今我姥姥也走了,用一個叫“老何”的、普普通通的老太太的身份。因為在特殊的時期,她不能在最后時刻和所有的親人告別,只能一個人靜悄悄地睡過去,就像她之前普普通通的一生一樣,沒有太多人知道,也并不光輝偉大。<div><br></div> 昨天晚上,我一直做噩夢,早上憋得喘不過氣醒了,用了噴霧又躺下,想睡個回籠覺又睡不踏實。迷迷糊糊的,我夢見我姥姥和我媽媽跟我一起,在我自己第一次買的房子里。我姥姥在墻上用紙膠仔細(xì)貼了門框啊窗戶啊的位置,都比天花板要低一大截,甚至還貼了一個魚缸的位置。她笑嘻嘻地跟我說,這是她房子的高度。在樓梯的位置,我姥姥還特別說了一句,你這個樓梯太多了,我不喜歡,我家有個兩三階就夠了。不知道為什么,夢里看著那些紙膠,我就想象出了魚缸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就是二十多年前姥姥姥爺家里養(yǎng)烏龜養(yǎng)草魚的方形玻璃魚缸,里面還有幾條紅色的金魚。<div><br></div> 我出國前,姥姥跟我說,她去了很多地方,但沒去過北美。那時候我還懷揣豪情壯志,信誓旦旦地說,等我在國外買大房子給你住,帶你去玩。姥姥拍拍肚皮說,出不去啦,肚皮這么大,安全帶都扣不上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走后想起來我跟她說的話了,所以特地跑來看看我買的房子呢?<br><div><br></div> 三十多年來,我第一聽到我姥姥提要求,還是在夢里。甚至連這個要求,我也不知道是她老人家給我托夢,還是我自己杜撰的。她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勞動婦女,不會表達自己的需求,一輩子都在為別人著想,一輩子都在為別人而活著。甚至連她的去世,都在替別人著想——我舅舅在做午飯,準(zhǔn)備吃了飯就帶我姥姥去醫(yī)院,可是飯還沒做好,我姥姥就走了。她可能怕去了醫(yī)院就再也不能和兒女在一起了,也可能怕在這個特殊的時期去醫(yī)院會給兒女帶來麻煩。她的臉色甚至都沒有變化,好像是怕嚇到在身邊照顧的兒女。<div><br></div> 是啊,我姥姥是一個多好的老太太。從我記事兒開始,她就是胖胖的,眼睛大大的,永遠笑嘻嘻的。她爸爸是私塾先生,可她去讀書的第一天就把墨水瓶打翻了,然后第二天任憑她爸爸怎么拿戒尺抽她,她就是不再去上學(xué)了。給我講這個事兒的時候,她還是笑嘻嘻的,然后自嘲說,你看,我爹一個教書匠,生了我一個睜眼瞎!<br><div><br></div> 姥姥雖然沒讀過一天書,但說話特別跟趟兒。我小時候有段時間住在姥姥家,有一次天還沒亮就爬起來,跑去告訴姥姥我做了一個夢,她一邊堵我嘴一邊說,小孩子天亮之前不能說夢,不然今天肯定得挨罵!吃了閉門羹的我又去找我媽,結(jié)果我媽一瞪眼:“什么夢不夢的,你趕緊給我穿衣服!”然后我姥姥在旁邊笑得更歡了,還有點幸災(zāi)樂禍:“你看我說小孩子不能說吧,挨罵了吧!”<div><br></div> 我氣性很大,當(dāng)時是有點氣我姥姥的,但又不敢再吱聲,生怕惹來更多的罵。我姥姥一向粗枝大葉,可能根本沒有發(fā)現(xiàn)我當(dāng)時生氣了。她一如既往地每天為我姥爺、為我準(zhǔn)備三餐,抽空還給我們幾個兄弟姐妹做棉襖、做棉褲。一直到上初一,我還在白襯衣里套我姥姥做的棉襖。別人都在露天的運動場凍得瑟瑟發(fā)抖,只有我熱得頭上冒白氣。我跟她抱怨的時候,她還笑嘻嘻地說,你這么瘦穿得厚也看不出來,你看姥姥的大肚子,不穿棉襖都像個大西瓜。一邊說一邊還解開外衣,在肚皮上拍了兩下。<br><div><br></div> 沒錯,又是“笑嘻嘻的”。好像在她身上,我就找不到更合適的形容詞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她已經(jīng)忘記了幾乎所有的事情,性格卻還是一如既往。很多老年癡呆患者都會性情大變,罵人打人,可姥姥永遠是笑眼彎彎地看著你,聽你說話,聽不懂也點點頭,就像十多年前中午我在她家吃午飯的時候,我們一起看《姐姐詞典》那樣。她不識字,只能憑借演員分辨不同的電視劇,成功地把兩部電視劇搞混了。我用了一頓飯的功夫給她解釋蔣勤勤演了兩部電視劇,她一直似懂非懂,就是那樣笑著點點頭。<div><br></div> 可能在姥姥的一生中,她有無數(shù)時刻都是這樣笑著點點頭,然后撐過去的。大煉鋼鐵的時候,她挺著大肚子工作;有了孩子之后,她在碼頭上扛麻包做壯工;鬧饑荒的時候,她帶著襁褓里的孩子擠火車去外地挖地瓜根、去“黑市”上換米面。等孩子長大了,她又肩負(fù)起了照顧再下一代的責(zé)任,每天在孩子的吵吵鬧鬧中,柴米油鹽。她沒讀過書,她沒有大志氣,她的一輩子也許就是在隨著時代隨波逐流,可她又活得比誰都通透,比任何一本書都有意思。<br><div><br></div> 姥姥這本書,我人生的前十八年常有涉及,卻從沒有深讀過;后十二年離她越來越遠,所有的聯(lián)系都逐漸變成了每次她見到我后的那一句“畢業(yè)了嗎?找工作了嗎?”。在我出生的時候,她還不到六十歲,不及我媽媽現(xiàn)在的年紀(jì),可她在我的人生中卻一直是個胖老太太。她也有過笑靨如花的青春,烏油油的辮子和珍珠般的牙齒,卻從未被我們看見過。<br><div><br></div> 可是,我又不愿意真正從心底承認(rèn)她是個普通老太太。她六十歲的時候和我姥爺周游世界,在那個時代是少有的開明,但又像普通的老人一樣,節(jié)約勤儉。她覺得飛機餐好吃,就帶下來給我們,知道我喜歡珠寶首飾,就偷偷塞給我一條別人沒有的泰國小項鏈兒。這些點點滴滴的小細(xì)節(jié),我越想就越有話想說,又怕她嫌我啰嗦,不知道該怎么最后說一聲再見。<div><br></div> 那么,就干脆輕松一點吧。天上的粘窩窩一定又甜又香,姥姥你這幾年都被我媽媽和我舅舅他們控制飲食,這下可以大吃特吃啦!后院的老香椿樹前幾年就移過去了,我姥爺不會做飯,你可以給他腌香椿芽啦!我知道你喜歡吃雞蛋,但是雞蛋臥在牛奶里真的不好吃,你開發(fā)點兒新吃法好不好?<div><br></div> 還有,以前我們一家人都是周六聚會的。每次吃完飯,我們都會說,姥姥再見,姥爺再見。這一次再見時間長了一點,但我們一定會再見的。<div><br><div><br></div></div>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font color="#167efb">姥姥姥爺香港澳門旅行照</font></h5> <div><b><br></b></div><b>【作者雅婕后記】</b>這篇文章我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我知道你走得時候沒有受罪,可是人都是自私的,哪怕你最后插管子,但我還是有姥姥的,可是現(xiàn)在我沒有姥姥了,我不想讓你走。前幾天舅舅隨手拍的一張照片是你最后的形象,你臉上有好多老年斑,都是這幾年里長出來的,可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認(rèn)。我不愿意承認(rèn)我胖呼呼拍著肚皮的姥姥就這么老了,明明前幾年的時候我媽媽還夸你皮膚好,夸你都八十了還沒有老年斑,夸你八十了牙齒還白白的結(jié)實得很。我看見網(wǎng)絡(luò)上征集老照片的帖子就想到你的大辮子,看見有人發(fā)年糕的照片就會想起你愛吃,甚至看見走失老人的消息就會想起來你走回年輕時候住處的那個晚上。對了,小時候有一次,電視臺拍“不要吃路邊攤”的公益視頻把你們拍上了,我媽媽舅舅他們特別生氣要告電視臺侵犯隱私,可我就記得當(dāng)時我姥爺在喝豆腐腦,你在往餅里卷油條,一邊卷一邊看了一眼鏡頭。你是不是早就不記得這些了?可是我都記得。我媽從小就說我愛記仇,雞毛蒜皮的小事兒都記得特別清楚。你再等我們幾十年,等我們變老了,過去一件一件講給你聽。<div><br></div> <div><br></div>感謝作者父母提供照片!<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