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創(chuàng)作品</p> <p class="ql-block"> 童年時日好光景,一江春水流無聲。</p><p class="ql-block"> 人生百年像閉目養(yǎng)神一樣,睜開眼睛就過去了很多。這樣的體驗,只有經(jīng)歷過到了老年,才會有這樣的感覺。</p><p class="ql-block"> 多少往事還歷歷在目,怎么就那么遙遠了?</p><p class="ql-block"> 這幾天童年時光里躲藏的人和事在腦海擁擠著來找我。有的可愛,有的可憐,有的可恨。</p><p class="ql-block"> 一天下午,我家門口對著的正西方,兩百來米遠竹林溝邊,一間低矮破舊草房門外突然傳來:“炮打腦殼了——棒老二穿腰桿了——日爾你媽去了——”這是一位女人的聲音。東西南北方,各家各戶門口都伸出尋稀奇的腦殼,望向聲音來源的同一處,感到很奇怪。注意看清楚了。她是我叫的鄒奶奶。她是我們生產(chǎn)隊里,一位手長腿長,個子最高的女人。約摸四十來歲,不笑,她仰著頭側(cè)望有烏云的天,像從天邊紅而圓的落日低頭,再看到眼前的地上,雙手叉著腰,使勁用最大的聲音吼叫著。那聲音高亢,清澈,混合著憤怒和哀怨,響天而來,清嗓兩百米外還是那么清晰響亮,就是著名高音歌唱家與她比都遜色三分。</p><p class="ql-block"> 從此以后,每天早、中、晚三陣子,有點像大公雞打鳴的架勢,高聲大喊大叫近十年。她用永遠重復(fù)三句話,表達她的冤屈最大的恨。神經(jīng)病重得不認識人了,直到她沒力氣吼叫,孤苦,饑餓,貧病交加,衣衫襤褸中死去。</p><p class="ql-block"> 一天上午,東邊低矮的紅日萬丈豪光斜穿過竹林,照射在院子旁邊青綠的稻田上,一半陰一半明,暗綠和金光把密不透風(fēng)的稻田分成兩半,有“半稻瑟瑟半稻明”的情景。十幾個人都在秧田里赤腳薅秧子,鄒奶奶沒有一個朋友。她不時東張西望,嘴里念著誰也聽不明白的話。她突然從腳下像撿一片紙似的逮到了一條白亮亮的鯽魚,抓住魚中部,嘴角抽動一絲苦笑,便把魚頭喂進嘴里就啃咬起來,魚尾巴還在她緊握的手中飛快地爭扎擺動。魚的痛苦給她換來了一絲填補饑餓的滿足。她只感覺到生冷的魚解饞的美味,沒有別的感覺??匆姷娜酥皇钦f:“看!她在吃魚了!”鄒奶奶渾然不知,吃她的魚。</p><p class="ql-block"> 我從父親母親和一些大人口中知道一些原委。</p><p class="ql-block"> 她男人是個會計,個字矮小,單薄精干,我叫他五老爺。我父親是生產(chǎn)隊長。</p><p class="ql-block"> 我們院子里的五祖爺是有兩女一兒,間隙性精神病,時常要打人,當(dāng)然打的是他老婆(我叫五祖婆),年長日久,不做任何事情,只是吃飯,還有點力氣就是用來打老婆。五祖婆與我婆婆一個院子南北相對隔著一個院壩。五祖婆后腦勺卷著薄月餅一樣的發(fā)髻,滿臉皺紋,年老體弱的裹腳,背弓,全身上下一體黑色。靠唯一手搖木制編布機的給別人編布維持生活。從紡棉花開始,她丈夫五祖爺有時還來搞破壞,五祖婆氣得大哭沒辦法。這情況全院子和本隊人是都知道的。</p><p class="ql-block"> 一天五祖爺喝了點酒,酒瘋加神經(jīng)病同時發(fā)著,又把他老婆又重重打了一頓。他老婆實在無法忍受了,就去找會計同姓兄弟同輩韋亨俊五老爺來治治他。光講道理,嘴巴上說嚇唬不到他的,他還死歪死嚼的,于是就用計把他捆起來,綁在他家房柱子上。都說瘋子勁大,他瘋狂爭扎不止,罵人不停:體力消耗過多,又饑又渴,第二天死了。</p><p class="ql-block"> 這下五老爺攤上大事了。有外姓人偷偷上報說亨俊五老爺利用職權(quán)故意打死貧農(nóng)韋老五。當(dāng)天就來人把亨俊五老爺捆綁走了,說判12年有期徒刑。我父親是協(xié)從者,也被帶走審查一個月。五老爺說就他自己一個人做的,沒有韋開永的事。這才把我父親放回來,繼續(xù)當(dāng)他的隊長。</p> <p class="ql-block"> 五老爺不明不白地被抓了,要坐多少年的牢,鄒奶奶不知道,整天連夜地哭,又沒人敢去勸說,怕粘惹上什么。她還有三個兒子,大的有十二三歲,老二約十來歲,老幺六七歲,比我小一歲。生活多難啊,最讓她無法承受的是丈夫背上大罪名,自己成了犯罪分子家屬,受人白眼歧視。她孤獨無助,成天慪氣,幾個月就瘋了。</p><p class="ql-block"> 瘋了以后,不知道自懷孕了,肚子里還懷著個娃娃,到年邊生出來個女孩子,她不知道怎么照顧好自己的孩子,兩個多月就夭折了。好多天,都發(fā)臭了,她說孩子沒死,是睡著了,要給女兒洗澡。我母親約上幾個相好的,去連哄帶騙搶下她懷里變色發(fā)臭了的死孩子悄悄地埋了。本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沒名,沒上戶口,沒愛和溫暖,悲哀地餓死了。三個男孩子無人照顧,她自己生活不能自理,只是哭泣和苦笑交叉。老大開英十二三歲沒法繼續(xù)讀書,就外出杳無音訊。老二韋開品比我大三歲是同班同學(xué),寄住在他的姑父家里,開品伯的母親和他姑媽是同胞姊妹。做不完的事,做了都不滿意,可挨姑媽的罵最多。</p><p class="ql-block"> 這下開品伯就與我是同院子很近,就隔一個竹林攀,卻難得看見一回,一個童年過完了,開品伯沒有和我一起玩耍過一次,沒有快樂。他是個最小的“長年工”,做不完的事,寄人籬下,經(jīng)常挨罵,冤屈氣得不知道哭了多少,沒有人出來說句好話。他每天用農(nóng)村熬藥的小沙罐給他母親送兩次“飯”。沙罐裝清稀飯不容易浪出來,這飯清水寡淡的,只是吊命的。因為他姑父一家就十一個人,不到一半勞力,又增加三張口來,咋個整呀?每天就兩頓清稀飯。每個人都是又黑又瘦,眼睛近視。</p><p class="ql-block"> 我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還是要接濟幫幫呀,我爸和五老爺畢竟是叔侄家,還是生產(chǎn)隊領(lǐng)導(dǎo)班子成員。他受罪是很冤枉的,這些我父親母親心里是很清楚的,口還不能隨便說的,都被政策嚇怕了。</p><p class="ql-block"> 老二開品我叫他開品伯,他為要照顧他母親,只好輟學(xué)了。老三開虎七歲,之后也沒讀書了,不知道哪去流浪了??上麄兗依锶硕际亲x書的料。課本每篇他都能完整全背完,就像背乘法口訣表一樣熟練。他四爺解放前川大畢業(yè)生,縣淮口高中第一任校長,與四川省委書記趙紫陽(曾任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務(wù)院總理)是同學(xué),他幺爸韋亨奎高中一年級就考上川大,畢業(yè)來到他四哥學(xué)校教書,因有人反應(yīng)說,他沒寫教學(xué)備案上課,校長哥哥當(dāng)眾打兄弟一耳光,把眼鏡都打落地上了,兄弟一氣立即走了,死不相見。其實上課不寫教案的老師是特別有本事的,一切知識都爛熟于心才敢,他必須要有豐富的知識儲備,必須要有很好的記憶力。寫得越多,越是能力差,反應(yīng)慢。</p><p class="ql-block"> 比我小一歲的虎伯,六十年了,至今都不見人。</p><p class="ql-block"> 后來經(jīng)過我父親年年向上層層級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反應(yīng)爭取,終于給五老爺平反恢復(fù)了會計職務(wù),給他修了五間草房。家徒四壁,一間房一個木棍小窗,黑洞洞的,免強過日子。他仍舊保持艱苦樸素的作風(fēng)和生活習(xí)慣,一輩子沒穿過白襯衣,冬天三件中山服重起穿,只穿繁布膠鞋,沒穿過襪子。</p><p class="ql-block"> 他喂了一根黃牛,與牛為伴。夏天中午過后正是最熱的時候去割牛草。他總是穿一件藍色中山服,好像從來沒有換過。我們在屋里坐在凳子扇風(fēng)都很熱,他頂著烈日,在田埂溝邊上蹲下去來回奔走,割成一堆一堆的,最后收積起來裝一大背篼,壓得很緊實,高出背篼上沿很多,上面用根繩子勒緊,捆起來,有一百多斤,起步都很難,需要站在低矮的田埂下才能爬起來。離我家門口就一百多米遠的稻田埂溝邊上來回走動,這一切都被看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 他不會炒菜。要吃好點味道,就來我們家里吃,只要是逢年過節(jié),有客人來,父親就叫我去請他來吃飯,喝點小酒。有時是父親和五老爺事先約好的。</p><p class="ql-block"> 五老爺幫助我們也很不少,犁田耙地全是他包了,但工費是要給的。五老爺老二開品伯每年農(nóng)忙時他夫妻倆少不了要幫忙那是主動熱情得不得了。我父親和五老爺叔侄兩情同手足,無話不說。他們的話就是生死與共,肝膽相照的兩家人。</p><p class="ql-block"> 好心幫錯一個忙,自己家破人亡。</p><p class="ql-block"> 老一輩的人早已駕鶴西去,留下的故事情誼長存,有大事必須到的兩家人。六十多年了還在我心里珍藏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