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五緣圖/網(wǎng)絡(luò)(致謝)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三灣,是我下鄉(xiāng)落戶生產(chǎn)隊的一個小院子,不是江西永新“三灣改編”那個三灣,這里沒有發(fā)生過江西三灣那么重大的革命敘事,更不可能產(chǎn)生“誰管誰”的重大決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個院子在箭灘河邊的一個陡石崖上。站在崖頂往右邊看去,會看到一段千多米的河水從上游蜿蜒而來,到腳下,受石崖阻擋,沖出一個深潭,45度折向東北,經(jīng)過一段筆直的800米河道被一座小山擋住,然后聽從長江的呼喚折向西面而去。洪水季節(jié),萬千泥沙、樹木、莊稼甚至茅屋,從上游滾滾而來,像狂暴的惡魔,無情地把河兩岸沙土地上的莊稼全部壓倒在地。洪水退去,那些遭劫的油菜、小麥、玉米秸稈在太陽照射下發(fā)出陣陣腐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枯水季節(jié),清澈碧藍的河水從崖下流過,在深潭里轉(zhuǎn)一圈,緩緩地流向遠方。這時的箭灘河,猶如一個亭亭玉立安靜溫柔的姑娘,非常嫵媚漂亮。人們挽著褲腿在河床的白沙上踩踏,讓細沙和流水親吻腿腳,頓時舒暢無比。岸邊,是隊里最肥沃最松軟的沙土地,秋天種下小麥油菜,不用太多施肥經(jīng)管,來年春天總是給人們帶來豐碩的果實!</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個院落住著四戶人家,連我們知青一共五戶。從右到左依次住著朱、胡、周、劉。朱家兩夫妻帶著兩男三女五個娃,是幾戶人家中最興旺的。但他們是隊里少數(shù)幾家外姓之一,難免被周、任兩大姓的人欺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朱家男主人臉上坑坑洼洼,是個麻子,估計是早些年天花鬧的。母親說,我們是親戚,我應(yīng)該叫他表叔。他身體壯實,性格憨厚,會撒網(wǎng)打魚。早些年,箭灘河是有魚蝦的。我曾經(jīng)偷了生產(chǎn)隊的雷管炸藥去炸過魚??菟?,他拎著魚網(wǎng)來到河邊,理好網(wǎng),左右手各拿一部分,看準河里有魚兒游蕩,便把右手往左肩上一掄,手至腦后,魚網(wǎng)也掄到了身后,突然一發(fā)力,使勁往右前方撒出去,綱舉目張,一坨濕漉漉的漁網(wǎng)便綻開成一朵大大的十分圓碩的網(wǎng)花,撲向河面,罩住魚蝦。那些年以階級斗爭為綱,綱舉目張,我一直沒懂什么是“綱”什么是“目”,看他撒網(wǎng),突然就開了竅,懂了綱舉目張。是啊,任何知識,都是從生活中來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撒網(wǎng)是個力氣活,更是個技術(shù)活。邊往前撒邊均勻放出手中的網(wǎng)裙,漁網(wǎng)才會變成圓圓的網(wǎng)花,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道理我懂,覺得很簡單,也曾經(jīng)試過。那網(wǎng)墜有3、40斤,我掄網(wǎng)的動作做得很到位,力氣也使得很足,就是手指不聽使喚,不能均勻放網(wǎng)。“綱”高高舉起,“目”卻不張開?!斑恕钡囊宦?,一坨鉛墜與網(wǎng)甩到腳下的水里,把魚兒嚇一大跳,有的甚至蹦出水面來看我的笑話,氣得我牙根直癢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看來,抓階級斗爭,比撒網(wǎng)打魚容易!</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夏天洪水下來,表叔會拿出一根粗壯的長竹竿,頂上拴好十字交叉的小竹竿,掛上一張四角漁網(wǎng)搬罾。那時每天要去隊里上班掙工分,他只有天不亮去河邊打幾網(wǎng)??焐习嗔?,我那表哥表妹會在石崖上叫他趕快回來吃飯。他便急急收起漁網(wǎng)、罾桿,跑回家胡亂喝幾口稀飯,扛起鋤頭上班。晚上回家,飯也顧不得吃一口,提上漁網(wǎng)、罾桿趕到河邊支起罾網(wǎng)打魚,往往搞到黑咕隆咚的半夜才回家,非常辛苦??伤€是堅持去撒網(wǎng),竭盡全力為家庭的清淡生活增添點亮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俗話說,網(wǎng)打背時魚,罾搬過路魚。那年頭,背時的魚沒背時的人多。每次看他出去打魚,我就想起那首“洪湖水呀,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家鄉(xiāng)。清早,船兒去撒網(wǎng),晚上回來魚滿倉”的歌。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搖著漁船在湖里打魚,魚兒滿倉的美好畫面。事實上,藝術(shù)作品與現(xiàn)實生活差距挺大的,打魚根本沒有藝術(shù)作品中那么美好,那么詩情畫意,那么有收獲。到我們下鄉(xiāng)那陣,箭灘河里已經(jīng)很少看見魚兒了。不管洪水季還是枯水季,我真沒見表叔打到過多少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別看我表叔滿臉坑洼不平,娶回的表叔娘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她下嫁給麻子,我估計是看上他有打魚的本事。那時候的婚姻,不像現(xiàn)在只看彩禮房子車子。而是看對方人品,看有沒有養(yǎng)家本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他家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身子粗大,肥嘟嘟的,都走不大動路了,全身黃毛也像抹了老抽,變成醬黃色。它整天趴在自家屋檐邊,吐出長長的紅舌頭喘粗氣,來了生人,它都懶得叫一聲。我開始以為它太肥了,問老表,才知道它已15歲,屬于老年階段。是老表三歲時表叔在洪水中撈起來的小狗,也是他小時候的玩伴。現(xiàn)在他正值青年,像初升的太陽,黃狗卻老得走不動路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年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黃狗無疾而終。朱老表青春年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就想把狗肉弄來吃??伤麐尣煌猓R他,你怎么那么忍心,你三、四歲它就跟在你身后陪你玩,給你叼臭鞋、舔屁股,給我們看家護院。你就沒有一點感情?還要把它的肉剝來吃,你還有良心沒有!你就不怕它的魂魄找到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其實狗不是生來喜歡舔屁股,那是沒吃的。現(xiàn)在的狗不說舔屁股這個盤子,路上遇見一泡新鮮屎它都不會去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表叔不說話,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葉子煙。他家是表叔娘當(dāng)家,她說了算。那時候的農(nóng)村人,多數(shù)還是相信善惡報應(yīng)的,多少還有點敬畏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怎么處置它?也有點犯難。曝尸荒野,怕別的野狗吃掉,還扯得到處都是。挖個坑埋了,也難保不被野狗掏出來,慘狀更甚,想想都瘆人。那時候的人肚里沒油水,野狗的日子更難過。商量來商量去,終沒有個好的辦法。表叔娘一狠心,說,拉出去扔河里,讓它順水流下去,流到哪算那,眼不見心不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表萬分不舍,站著不動。表叔見狀,笑瞇瞇站起身,拖起一只后狗爪,把它扔下了河。我們站在石崖頂上,看著那條黃狗在水面上隨著流水漂進深潭,慢慢地轉(zhuǎn)圈圈,就是流不出那個平靜的洄水沱。也不知是它陰魂不散,還是覺得老朱家對它有恩,舍不得走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早上,我們站在崖頂望去,它終于不見了,也許隨流水到了長江。回來告訴表叔娘,她長舒了一口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過了一段時間,聽說戥子壩老楊家的老大夜里把那條死狗撈上來,刨皮紅燒吃了。為啥要多花功夫刨皮?刨皮比剝皮要多吃幾筷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不奇怪,他家沒娘,老爹又不會理事,一個家沒個主事的女人,這日子就像下坡路,越過越差。黃狗再老,也有幾斤肉。想必他三弟兄打了一頓牙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老表聽說了,忍不住埋怨他媽,自家養(yǎng)的狗,讓別人打牙祭,這下你安逸了噻!他媽說,別人吃我管不著,自己弄來吃,我心里過不去那個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楊老大腿上長了“巴骨瘤痰”,干不了重活,夏天卷起褲腿,看著就嚇人,足足有半尺長一個黑黑的疤痕,一犯病,那個疤痕就流出濃血,痛得在地上打滾。也沒錢上醫(yī)院。有年春天,他犯病在家,躺在吊床上疼得受不了。就把用來吊床的麻繩頭子捆在腰桿上,整個身體懸在半空中,被他最小的弟回家喝水看到,嚇一大跳,以為他在尋死。附近干活的社員聽說了,呼啦一下把他家圍得水泄不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俗話說,吃宴席不怕菜多,看熱鬧不嫌事大。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屋子人,大的小的都有。七嘴八舌議論不休,有勸他想開些,好死不如賴活著;有勸他爸不能那么忍心對孩子,要拿出錢給他看病。他爸聽了,氣鼓鼓的說,我哪來錢?煤油火柴鹽巴都買不回來了。說著從床頭翻出一大把油票、鹽票、布票、棉花票、煙票、火柴票在手里揮舞。又對大兒子說,要想死,繩子栓脖子上噻,你栓在腰桿上啷個吊得死嘛,不要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說得上心的人難受,不上心的人哄笑,紛紛走出屋子,繼續(xù)上班挖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span class="ql-cursor">?</span>后來我回了城,某次看到一本心理學(xué)舉的例子,才知道,他不是想死,是痛得受不了,想轉(zhuǎn)移疼痛!</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二十年后我回到三灣,表叔和表叔娘都已作古,她的兒女們除一個嫁給本隊的木匠外,其余的都走出那個小村子。不過直到現(xiàn)在,我一想起表叔表叔娘,腦海里還會浮現(xiàn)出他倆笑瞇瞇過日子的樣子。</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