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紀實文學 : 夜來風雨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三千大千世界事，皆付微塵中……</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 ——《金剛經(jīng)》</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時候，我小學剛畢業(yè)，還未跨進中學的門檻。</p><p class="ql-block"> 某一天，我獨自步行十來公里的路，去二哥工作的地方玩耍。那是一處名叫余家鎮(zhèn)鄉(xiāng)場的糧站，要坐船過沱江，穿過一處名叫蔑匠街的地方，再走上一大段彎來彎去的汽車公路，才能走到余家鎮(zhèn)鄉(xiāng)場，然后又繞上一處山坳，順著一條由上至下斜延過來的泥土路走一會，便到達糧站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走攏余家鎮(zhèn)鄉(xiāng)場的時候，恰是正午，那里剛好在趕場——即北方人謂之的趕集——，據(jù)說隔三天趕一次場。一時間，鄉(xiāng)鎮(zhèn)周邊的農(nóng)民都匯聚到了這里，一些閑暇無事的城里人也趕過來湊熱鬧。只見，揹背簍的，挑籮筐的，玩雜耍的，敲金錢板的（流行于四川的一種說唱形式），背上或胸前用布袋兜住小孩的，都擁擠在一起；人聲鼎沸著，吆喝聲，叫賣聲，說唱聲，甚或?qū)αR聲與嗟嘆聲也此起被伏，雜融一氣，很難分開，仿佛鄉(xiāng)場的每一處縫隙都充滿了這種氣息，套用時髦術語，就是處處接地氣。</p><p class="ql-block"> 大約靠鄉(xiāng)場東面的一處地方，竟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原來，一個赤裸著上身的漢子，脖子上正套著一根沾著泥巴的粗繩子，兩端由兩個年輕點的農(nóng)民緊緊拽著，看樣是要展現(xiàn)脖頸上的硬氣功了。不一會，只見漢子突然渾身青筋鼓脹，眉頭緊鎖，大吼一聲:“使勁扯！——”結果，兩個“使勁扯”的農(nóng)民剛一“使勁扯”卻應聲倒下了。于是，圍觀人群即刻就發(fā)出了嘖嘖贊嘆聲和鼓掌聲，有人還高喊“老師了得！老師了得！”云云。當然，是請托安排或真功夫使然，一切就不甚了了了。</p> <p class="ql-block"> 事實上，最牛的還當數(shù)一個挑大糞的農(nóng)民。只見他高喊一聲“糞來啰！——”且把尾音拖長，攪成一團的人群倏地就會分開一條路來，眼睜睜地看著他挑著大糞，扁擔在肩頭上無所顧忌地閃晃著，一步一步地走過去。有誰嘀咕幾句，糞桶就在那里特別晃悠兩下，略微濺出幾絲糞水，嘀咕聲即刻就沉寂了下去。</p><p class="ql-block"> 其實，鄉(xiāng)場雖然人多，但場地卻很小，從這頭向那頭望過去，即幾排幾溜瓦檐夾出了一個十字形，四個方向連攏起來的街面罷了。雖說是街面，但卻沒有多少店鋪，而是一個緊挨著一個的賣菜賣雜貨的地攤；半天，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賣小面的鋪子，里面滿蕩蕩的，不時發(fā)出吃面的唿唿聲，有的弄得很響，仿佛一口面已被砸巴得五味俱全似的。</p><p class="ql-block"> 面館的爐灶立在門口的左側，里面的爐火一直對著街面閃惚著。向里的長條案板桌上，則擺滿幾摞交叉重疊并已放好醬油、醋、蔥花、蒜泥、豬油的面碗；一個耳根邊夾著土褐色葉子煙，眼睛不斷眨巴著的煮面廚子，正在用一雙很長的筷子撈煮好的面；他每撈上一夾，摟著面的筷子就要在煮面的鍋里轉(zhuǎn)一個圈，然后將撈出來的一團面迅速放進篾竹漏勺里，接著又將漏勺和著面在沸騰的煮面水里左右搖晃幾下，這才猛地一下將漏勺提起來，眼睛迅速眨巴幾下，便把一團滑潤潤的面倒在面碗里去了，過程猶似某種表演，但一碗面確是實在的，實在得讓外面的人投去的目光，都充滿了驚疑與期羨，仿佛能在屋里就坐吃上一豌面，都是余家鎮(zhèn)鄉(xiāng)場的上層人一樣。 </p><p class="ql-block"> 這時候，不知誰在灶口里捅火或者說拱火，煙霧繞起來，與鍋里的蒸氣混雜著彌漫，并向人堆以及面碗里滲了過去，嗆得面廚子直咳嗽。但是，那滿蕩蕩的人卻視而不見，旁若無物，吃面發(fā)出的呼唿聲與街面上擁擠著的人群擠出來的幺喝聲甚惑“糞來啰”的粗吼聲，猶似“噪噪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般雜揉在一起，讓這小小的余家鎮(zhèn)鄉(xiāng)場，一時間也充滿了吊詭的意味，或者鄉(xiāng)場傳統(tǒng)而固有的勃勃生機味……</p> <p class="ql-block"> 穿過人群，便走出了鄉(xiāng)場。一俟走出來，眼前瞬時就明亮起來了，陽光灑滿水田，無數(shù)的銀色光波在青苗間閃燿。順著燿動的光波望過去，就是一處略斜下來的山丘。在其上端，即盤扎著一座古廟，紅墻黑瓦，高低錯落，在槐樹，榆樹，黃角樹，芭蕉樹的映襯下赫然?立著，讓人徒生敬畏之感。那就是我二哥工作的地方一一余家鎮(zhèn)糧站。</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會兒，我就進入到廟子里或者說糧站里面了。不湊巧，迎面走過來的不是二哥，而是陜西漢子馮老哥。他大約四十歲上下，眼睛較小，瞇成一條縫，嘴唇周邊綴滿稀拉的胡茬；他力圖想把四川話說好，但卻總要帶出濃重的陜西味，尤其是“我”的發(fā)音，仿佛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似的。他告訴我說，二哥昨天去豐裕鎮(zhèn)糧站協(xié)助收購糧食去了，明天才能回來。云云。之后，馮老哥就給我煮了一碗掛面。不知何故，吃面時，也發(fā)出了剛才面館里的那種呼唿聲……</p><p class="ql-block"> 這座廟子很大。</p><p class="ql-block"> 一進大門，就是一片鋪著灰色土磚的廟院，中間一溜已經(jīng)被踩得凸凹不平，可謂一半磚一半泥。兩側筆直地?立著兩株老槐樹，根身非常粗大，樹皮似魚鱗般皺折，莖枝一圈一圈往上盤繞，滲進了濃密的葉叢里。而下面，則祼露著或粗或細的樹根，網(wǎng)狀般交錯著，各縫隙間綴滿濕潤陰綠的青苔，讓人感覺如古老天然的地毯。往里走至石臺階前，抬眼望去，正面大約就是原來的大雄寶殿，現(xiàn)在大門緊閉，似乎還貼有封條，里面如何，不得而知，想來應是糧倉吧。殿門前端，橫出一條長長的通道，并依次撐著幾根褐紅色圓柱，囿于時日久遠，沾滿了灰垢，好些地方還開始脫皮。而通道兩側一轉(zhuǎn)彎，就是兩方狹窄的天井或曰小院，二哥與馮老哥就各住一側。二哥的床安放在左面的一個轉(zhuǎn)彎處，或許為了安全的原因，他們不能住進房間里，因此，床鋪就基本安放在小院的走道邊上。這樣，有時上面瓦檐上的雨水滴下來，水花免不了便會濺到床沿邊上來。</p><p class="ql-block"> 其實，所謂的天井小院，不過就是四圍瓦檐繞出來的一塊空地罷了。其正中栽有一棵芭蕉樹，寬大的葉脈層層向下翻墜，仿佛如金字塔般模樣。再環(huán)顧四周，就全是彎來繞去的走道，越往里面透進去，就越深幽，似乎滲進了黑暗之中似的。再瞅瞅著各式關閉的殿門，似乎關閉著無法破解的秘密，就如關閉著的“羅漢”或“菩薩”們正在為人世間的困厄揣著永遠破解不了的秘密一樣。蒙蒙間覺得，這時候如果有誰稍微咳嗽一聲，或許都會讓人內(nèi)心緊繃驚悸起來，一切完全由不得自己……</p> <p class="ql-block"> 終于，夜幕降臨了，風伴著雨，緊一陣慢一陣打在瓦檐上，滴下來濺起絲絲水花；芭蕉樹颯颯作響，葉脈在雨中隨風搖曳，整座古廟一下就被罩在了暗夜之中。</p><p class="ql-block"> 臨睡之前，馮老哥專門過來給我說，如果害怕，就過去與他一塊睡。我呢，其實心里早猶豫不安，但還是囿于面子給回拒了。事實上，一上床，一閉眼，即刻就感到夜雨比之前敲打得更加猛烈，好像就在耳邊震蕩；一張眼，似乎又看見搖晃的芭蕉樹，投影在殿堂過道渾黃暗淡的燈光下，像有人在來回走動般晃來晃去，給人詭異悚然的感覺。我趕緊將臉側向里面墻壁，但傾刻間又覺得風雨聲灌入耳膜，好似混合著某種說不清的從很遠的什么地方傳來的聲音，具體說就是門縫里夾出來的吱嘎聲。無疑，恐怖感也陣陣襲來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就試圖找點其它的什么東西來轉(zhuǎn)移視線，或者說掩飾心虛。我在枕頭邊不多的幾本書里，找到了一本《水滸全傳》下集；記得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看過《水滸傳》，那是被金圣嘆腰斬了的八十一回本，是魯迅先生所說的“斷尾巴蜻蜓”。那時候讀水滸很用心，連?山一百零八單好漢的渾名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似有過目不忘之功。不過，記住了又有什么用，在這風雨奇詭的眼下，一切照樣讓人忐忑不安。那些花和尚魯智深，黑旋風李逵，豹子頭林沖，青面獸揚志之類，不依然驅(qū)逐不了內(nèi)心的怯懦？不依然讓人杯弓蛇影般驚悸不已？</p><p class="ql-block"> 這時候，密集的雨點又從暗夜里斜灑過來，反復將芭蕉樹扎得滋滋響，跟著又繞到了瓦檐上，滴噠聲變成了震蕩聲，仿佛要把瓦片給擊碎似的，又仿佛菩薩們紛紛沖出了殿門，全都變成了厲鬼，在奔突，在撕吼，在悲泣。今天想起來，夜雨就是一種亙古的傳說，有摧人肝膽的力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就渴望夜雨，尤其在北方。然而此時的夜風夜雨，卻裹挾著令人心悸的精魂，搓揉出莫名的幻象，你設想它什么模樣，它就能以什么模樣凸顯在你面前。在某一個瞬間，在幽森殿廟的最深處，在滲入后山的冥冥中，就分明聽到了門板墜地的咔嚓聲，隨著風雨傳過來，像重錘落到了心坎上，讓人心襟搖曳。此時如果廟院的大門被掀開，所有的山野精魂似乎都會沖進來，把風雨聲攪得更加凄厲起來……</p> <p class="ql-block"> （以上兩幅為AI繪制）</p> <p class="ql-block"> 面對此情此景，我不得不承認我的膽小和怯懦，但也得原諒這膽小和怯懦，因為畢竟還是一個小孩。</p><p class="ql-block"> 看來，我必須到馮老哥那里去了。</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起身穿上鞋，穿過太和殿前那長長的通道，在橫?上幾個小燈泡燭照的光影中往馮老哥那面走去。感覺中，院里的老槐樹也在抖搖，樹葉正沙沙地墜落。藉于膽怯，我只側眼向院里瞟了一眼，但即刻就轉(zhuǎn)過眼來，不敢再看，擔心著真的閃出什么精魂來，或許從外至里，又從里至外。</p><p class="ql-block"> 馮老哥還沒睡，正坐在床沿邊翻著一本書。他見我來了一點一也不驚奇，并說料到我會過來；他說我比二哥還要強一些，二哥剛來的那天晚上，連一分鐘也不敢在那里呆；他還說這是一個過程，習慣適應就沒事了。他最后用“我”音說，你看“我”，哪個鬼敢找“我”的麻煩？說罷，雙眼就瞇成了一條縫。</p><p class="ql-block"> 或許，這是我一生都難以忘卻的風雨之夜，在遙遠的故鄉(xiāng)，在古老的廟堂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原創(chuàng)制作 : 塞外布衣人</p><p class="ql-block"> 圖片 : 來至網(wǎng)絡</p><p class="ql-block"> （作品40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