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我與地壇(之八)</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作者史鐵生 誦讀路人</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 是為了活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你明白了這一點(diǎn) 是在一個挺滑稽的時刻。那天你又說 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個朋友勸你:你不能死,你還得寫呢,還有好多 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這時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說:只是因?yàn)槲一钪?,我才不得不寫作?;蛘哒f 只是因?yàn)槟氵€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是的,這樣說過之后 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輕松?一個人質(zhì)報(bào)復(fù)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 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 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fēng)潮了。你還寫嗎?還寫。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dān)心你會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下好了,你不再恐慌了 不再是個人質(zhì)了,你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你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 消滅欲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 也是消滅欲望。那么,是消滅欲望 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欲望 同時也保留人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這園子里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 一個人質(zhì)。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 巧妙地粉碎了 一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 都是因?yàn)?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guān)。每一個倒霉的觀眾 都是因?yàn)?他總是坐得離舞臺太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要是有些事我沒說,地壇,你別以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沒忘,但是有些事 只適合收藏。不能說,也不能想,卻又不能忘。它們不能變成語言,它們無法變成語言,一旦變成語言 就不再是它們了。它們是一片朦朧的溫馨與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與絕望,它們的領(lǐng)地只有兩處:心與墳?zāi)?。比如說郵票,有些是 用于寄信的,有些僅僅是為了收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我搖著車在這園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我一個人跑出來 已經(jīng)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舊像冊,一張十幾年前我在這園子里照的照片————那個年輕人坐在輪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樹,再遠(yuǎn)處就是那座古祭壇。我便到園子里去找那棵樹。我按著照片上的背景找 很快就找到了它,按著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狀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經(jīng)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纏繞著一條 碗口粗的藤蘿。</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有一天 我在這園子碰見一個老太太,她說:“喲,你還在這兒哪?”她問我:“你母親還好嗎?”“您是誰?”“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有一回你母親來這兒找你,她問我 您看沒看見一個搖輪椅的孩子?……”我忽然覺得,我一個人跑到這世界上來 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獨(dú)自坐在祭壇邊的路燈下看書,忽然從那漆黑的祭壇里傳出一陣陣嗩吶聲;四周都是參天古樹,方形祭壇占地幾百平米 空曠坦蕩獨(dú)對蒼天,我看不見那個吹嗩吶的人,唯嗩吶聲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 低吟高唱,時而悲愴時而歡快、時面纏綿時而蒼涼,或許這幾個詞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聽出 它響在過去,一直在響,回旋飄轉(zhuǎn)亙古不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時你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 可他還沒玩夠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頭 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質(zhì)疑地 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 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時間不早了 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 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說不好 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 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 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nèi)齻€。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氣的念頭 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 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么漫長的時光 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shí)一步步 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dāng)牽?;ǔ蹰_的時節(jié),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dāng)他熄滅著走下山去 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 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洼里,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dāng)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嗎?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 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jì)。</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路人, 本名趙力綱,甘肅隴南禮縣人。工作生活之余看書寫字哼歌吟誦,迄今著有隨筆集《生命在路上》、《心里的太陽》,詩集《河水緩緩流著》、《走在月光里》,金融文集《哨兵足跡》,兼有歌唱朗讀作品千余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