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今年元宵節(jié)過后，友人又來電相邀再去白龍廟一玩。久坐無聊，活動活動筋骨也好，于是我欣然應(yīng)邀。</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我們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也無詩意也無禪，雖有風(fēng)景相伴，陽光灑落，也覺落寞。我突然冒出一掌故，就說，有一天蘇東坡去看他的朋友佛印和尚，一進(jìn)山門碰見佛印的徒弟，東坡就打趣問：“禿驢何在？”小和尚聽了不覺一怔，這不是罵他的師傅嗎？小和尚和蘇東坡很熟，也深知東坡的學(xué)識品性，于是就笑呵呵地回答說：“東坡吃草。”一時，東坡竟無言相對。</p><p class="ql-block">? 友人聽了這一掌故，就大笑起來。說：“對仗工整，回答巧妙，不卑不亢，還以顏色，這回該輪到坡仙發(fā)愣了！”</p><p class="ql-block">? 我說，是的，“禿驢何在？東坡吃草?！辈皇嵌U語，卻有禪味。</p><p class="ql-block">? 這時，我偶一回頭，只見西邊天空蔚藍(lán)如海，明凈可愛；蔚藍(lán)下面又是一條烏紫色長巾，那是環(huán)河盤繞的山崖；黃河則碧綠如帶，伴隨著烏紫色山崖而波動。大造神奇，隨隨便便三刷，一刷蔚藍(lán)，一刷烏紫，一刷碧綠，刷盡了大千美色。我看到了上帝的調(diào)色板，不，不是調(diào)色板，而是上蒼的語言，上蒼的禪機(jī)。面對如此美妙風(fēng)景，我們只有膜拜稽首的份，任何語言描述和表達(dá)總覺得多余。大美無言，我心只覺戚戚焉！</p><p class="ql-block">? 純凈的美從來都是妙手偶得，自然流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樸素的美才是真正的美。色彩艷麗，繁華似錦，濃烈而喧囂，斑斕又絢爛，美則美矣，卻不是真美，而是造作的美，離自然之美反倒遠(yuǎn)了。</p><p class="ql-block">? 所以，于詩歌一道，我首推《詩經(jīng)》和陶淵明。我忽有所悟地對友人說。</p><p class="ql-block">? “前幾天你還盛贊李白杜甫蘇東坡，今天怎么又冒出這樣的想法？”友人大惑不解。</p><p class="ql-block">? 我只是笑而不答。</p> <p class="ql-block"> 前面就是白龍廟。廟前的阿彌陀佛手持錫杖，站姿嘉祥，法相莊嚴(yán)。阿彌陀佛后面就是白龍廟山門，門額大書“白龍廟”三字。</p><p class="ql-block">? 白龍廟是一座四合院落，西邊是戲臺，東邊是禹王殿，北邊是供奉阿彌陀佛的佛堂，佛堂的東廂房便是僧舍了。我一直認(rèn)為佛堂就是白龍廟的正殿，因?yàn)榉鹛媒ㄔ诒泵?，那還不是正殿嘛。友人卻說，哪里是正殿，不能以方位來參照，而應(yīng)以戲臺作參照。唱戲是為了娛樂神靈和所有信眾，所以，禹王殿才是正殿。問之于廟祝如林，信然。</p><p class="ql-block">? 由此看來，我這個人笨得很，只知死記硬背，照貓畫虎，還是缺乏騰挪禪悟的能力。</p><p class="ql-block">? 我們進(jìn)入佛堂，見有一年輕人正在燒香，然后又清理了佛龕上塵土雜物，才和我們打招呼說，你們來了，看看，佛龕無日不生塵，還要時時勤拂拭才成。友人聽出了禪趣，知道這年輕人不簡單，化用了六祖神秀偈子，表達(dá)了參禪向佛的意向。我們忙著和他攀談，才知道他當(dāng)兵復(fù)員不久，喜好佛事，因此常來白龍廟幫忙，算半個居士吧。</p><p class="ql-block">? 我說，幾天前就和廟祝如林說好了，想要一本《壇經(jīng)》看看，不知《壇經(jīng)》找出來沒有？</p><p class="ql-block">? “你愛看《壇經(jīng)》，那好，如林昨天拿出來很多佛經(jīng)，你自己看看有沒有《壇經(jīng)》”。年輕人說著就領(lǐng)我們?nèi)チ藮|廂僧房。東廂房里如林正在和幾個朋友打牌，桌上果然放著一摞佛經(jīng)。我找了半天，沒有《壇經(jīng)》，卻找到了一本《金剛經(jīng)》。</p><p class="ql-block">? “ 看看《金剛經(jīng)》也行，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懂?！蔽艺f。</p><p class="ql-block">? “好懂，有翻譯呢，要旨就是“四相”，講的是真空無相之理，只要著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便不是菩薩，也不是如來，離佛心就遠(yuǎn)了。”年輕人說。</p><p class="ql-block">? “ 那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該如何理解呢？”友人問。</p><p class="ql-block">? “我覺得這里的“相”，就是人的觀念、意志、想法、看法、認(rèn)識等等，以自我為核心的這些意識，就是“我相”；和自我相對的就是“人相”；以整個社會眾生為核心的一切意識形態(tài)就是“眾生相”；以疾病禍患健康壽命為核心的所有意識就是“壽者相”?！鞍?！”年輕人嘆了一口氣又說：“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像我剛才嘆了一口氣，就著了“我相”，和佛就不沾邊了。</p><p class="ql-block">? “年輕人，你好厲害喲！”我不禁對年輕人肅然起敬了，真是“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伞保?lt;/p> <p class="ql-block"> 我于佛法素?zé)o研究，對《金剛經(jīng)》也無興趣。只是近來讀趙璘《因話錄》，其中一個故事引起了我注意。</p><p class="ql-block">? 唐朝有個叫 劉逸淮的人，在汴州做軍事主官。他的下屬一個叫韓弘，在右?guī)鍪拢莿⒁莼吹耐馍?；一個叫王大使在左廂做虞候。有人告他二人竊取了軍情。劉逸淮大怒就審問二人。韓弘百般申辯，沒事；王大使不能自辯，就被杖刑三十。韓弘以為王虞候必死。到了晚上，韓弘便去探望，卻不聞王家哭聲，就找門卒詢問。門卒說，王虞候好好的，沒事。韓弘不敢相信，就到內(nèi)室查看，見王虞候果然好好的。韓弘就問緣由。王虞候說：“我讀《金剛經(jīng)》已經(jīng)四十年了，到今天才見了效果，剛被打時，覺有一物如簸箕罩在后背，竟感覺不到疼痛。”說著便露出后背讓韓弘看，竟然沒有一點(diǎn)傷痕。從此，韓弘就愛上了《金剛經(jīng)》，還堅(jiān)持每天手抄《金剛經(jīng)》十幾遍，寒暑不避。</p><p class="ql-block">? 《金剛經(jīng)》真有這么大的神奇妙處？我是不敢相信的。但通過讀《金剛經(jīng)》，真能做到“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的話，面對杖刑，能做到物我兩忘，那么在心理上、情感上就不會造成傷害，這倒可能是真的。但王虞候的后背沒有一點(diǎn)傷痕，卻不能讓人理解。</p><p class="ql-block">? 王虞候杖刑不死，全賴《金剛經(jīng)》之力?？梢娙说男睦怼⒕?、思想、情感的作用力還是蠻大的。那么，怎樣才能做到“不著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呢？一個最重要的法門就是“禪悟”，或者說是“頓悟”。學(xué)佛如此，搞其他工作也是如此，搞科學(xué)研究更是如此。一個人的悟性，就是創(chuàng)造性，靠下笨功夫是永遠(yuǎn)也達(dá)不到“頓悟”的效果。</p><p class="ql-block">? 我對佛經(jīng)佛法其實(shí)并不喜歡，獨(dú)對南宗惠能創(chuàng)建的“禪悟”法門產(chǎn)生了興趣。參禪可以悟道，參禪可以悟理，參禪也可以悟大千奧秘。牛頓看見蘋果落地，于是產(chǎn)生了“頓悟”，發(fā)現(xiàn)了萬有引力。門捷列夫一夢頓悟，創(chuàng)造了偉大的元素周期表。類似的例子不知凡幾。</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記性好，哪能比得了悟性強(qiáng)。禪悟是探索宇宙奧秘的不二法門。</p><p class="ql-block">? 據(jù)《壇經(jīng)》上講，禪宗五祖弘忍有一個大徒弟叫神秀。神秀參禪悟道甚勤，功夫也好，眼看著就要接五祖弘忍的班了。不想又來了一個小徒弟叫惠能?；菽懿蛔R字，自然也不能讀經(jīng)，寺廟就安排他做了火頭僧，雖然是個打雜的小和尚，卻悟性非凡，弘忍十分看好。一次，首座神秀把自己悟道參禪的心得寫在了粉壁上?？磿r，是四句偈子：</p><p class="ql-block">? 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臺。</p><p class="ql-block">? 時時勤拂拭，不叫染塵埃。</p><p class="ql-block">? 眾僧看了這一偈子，都佩服師兄神秀參悟佛法的能力。不想第二天大家一看粉壁，見火頭僧惠能也寫了一個偈子在上面：</p><p class="ql-block">?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p><p class="ql-block">?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p><p class="ql-block">? 師傅弘忍見了，大喜，認(rèn)為惠能能悟到這般田地，是傳其衣缽的不二人選，于是就把衣缽傳給了惠能。這就是南宗的六祖。惠能是把禪宗發(fā)揚(yáng)光大的第一人，是倡導(dǎo)通過頓悟完成佛法飛躍的第一人，也是中國第一個肉身菩薩。</p><p class="ql-block">? 神秀也是禪悟，但悟得不徹底，在他心中還有樹，還有臺，還有“勤拂拭”的“我”，物我都在心中，既執(zhí)著于“我相”，又放不下“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只有惠能才悟得徹底，悟到了虛空無物無我無相的“涅槃”境界。</p><p class="ql-block">? 聽了我上面講的禪宗的故事，那位年輕人贊嘆了一番，說：“學(xué)佛也要靠天賦，有的和尚孜孜矻矻皓首窮經(jīng)，終也脫不開“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學(xué)佛如此，學(xué)任何知識都是如此，完成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更是如此。”</p><p class="ql-block">? “你的悟性很不一般哦！”友人也贊嘆道。</p> <p class="ql-block"> 年輕人赧然一笑，又說：“你的夸獎，我很受用，這就又讓我著了“我相，人相，眾生相”了。其實(shí)，何止是我執(zhí)著于“四相”，就是有悟性的賈寶玉也難超脫于“四相”。《紅樓夢》里有一段寫的精彩，恰好能和神秀、惠能禪悟的例子相比對?！?lt;/p><p class="ql-block">? “看來你讀過《紅樓夢》，怪不得你在佛堂說“佛龕無時不生塵”了，化用得妙極了?！庇讶藢δ贻p人贊嘆良久。</p><p class="ql-block">? “也不能說讀過，只是胡亂翻看了幾頁而已。也記不得是哪一回了，寶玉去調(diào)和湘云和黛玉之間的矛盾，結(jié)果既惹惱了湘云，又得罪了黛玉，落了個風(fēng)箱兩頭受氣，哪如“赤條條無牽掛”呢！寶玉氣難平息，精神低落，于是禪意在心中生出，就仿“寄生草”曲子寫了幾句：</p><p class="ql-block">?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和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第二句里的“他”指湘云，“伊”指黛玉）”</p><p class="ql-block">? “ 這好像是《紅樓夢》二十二回?！蔽已a(bǔ)充了一句，又說：“好像前面還有賈寶玉的一個偈子：</p><p class="ql-block">?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p><p class="ql-block">?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p><p class="ql-block">?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p><p class="ql-block">? “對，對，是有這么一個偈子。這里的“證”，是佛家語，是指比丘和信眾修行佛法突然有所悟得，恰好又和佛心佛理相通，達(dá)到圓通境界，這就是“證”，意思就是通悟了。寶玉的偈子是說，你通悟了我通悟了，本來就沒有什么通悟，這才是真正的通悟，不能說什么通悟，才是立足的境地。</p><p class="ql-block">? 黛玉見了寶玉的偈子就補(bǔ)了一句：</p><p class="ql-block">? 無立足境，方是干凈。</p><p class="ql-block">? 于是，寶釵就笑寶玉還參什么禪呢，悟得拖泥帶水，遠(yuǎn)沒有達(dá)到圓通明澈境界?！?lt;/p><p class="ql-block">? 是啊，寶玉悟性雖強(qiáng)，也還是著了“我相”。以自我為核心觀照世界，則萬事萬物都著“我”之色彩 ，以此“立足”，就難以明澈觀照世間萬物。</p><p class="ql-block">? 寶玉的禪悟水平，應(yīng)該說還處于較低層級，最多也就是處于神秀那一個層級。</p><p class="ql-block">? 而黛玉就不一樣了，她是大觀園里最聰明的姑娘，也是大觀園里悟性最強(qiáng)的姑娘，整個賈府的風(fēng)吹草動，黛玉幾乎都能悟得出來。</p><p class="ql-block">? 但黛玉不去參禪，偶一為之，就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寶玉。</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 講過了南宗六祖惠能的參禪事跡， 說著《紅樓夢》里的故事，不知不覺天就不早了，我們要回去。年輕人和我們談經(jīng)論禪已經(jīng)熟慣了，還一直把我們送出山門。</p><p class="ql-block">? 走了一段路，我回頭又看了看，見年輕人還站在山門，成了一幅剪影，和門口的阿彌陀佛十分匹配。我甚至懷疑年輕人是不是阿彌陀佛的幻身，是專門來給我等講禪說法的。</p><p class="ql-block">? 我把我的奇怪想法說給友人，他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若有所思地說：</p><p class="ql-block">? “世道茫茫，遠(yuǎn)村曖曖。燕燕于飛，羽有憑賴。踏空踩虛，皆為利來。數(shù)黃說黒，人何如哉！</p><p class="ql-block">? 我說：“你也學(xué)會了禪語，這是一首偈子嗎？”</p><p class="ql-block">? 友人笑了，接著又看向了西山。</p><p class="ql-block">? 只見西山有一群鴻雁飛來，“嘎嘎”兩聲從我們頭頂飛過去了，丟下兩片紫色的羽毛還在空中悠悠飄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