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鹽城古代存世作品最多的女詩人王岫芝滿腹經綸，妙筆生花，情在詩中，情由意出。她的《梅花仙館遺詩》，細致入微，纏綿悱惻，寫出了她的愛情、親情、友情、鄉(xiāng)情，詩簡意豐，清新流暢、淳樸素淡，真摯自然，令人回味。</p> <p class="ql-block">2.親情</p><p class="ql-block">（1）婆媳</p><p class="ql-block">古詩《孔雀東南飛》中焦仲卿的母親，是蠻橫無理的婆婆，劉蘭芝是動轍得咎的媳婦；唐代王建《新嫁娘詞》中“未諳姑（姑：古稱婆婆）食性，先遣小姑嘗”的小心謹慎的新婦，都證明婆媳關系是人際關系中最復雜、最難以和睦相處的關系，王岫芝《梅花仙館遣詩》七絕《清晨》所寫是她與婆婆的相處模式。</p><p class="ql-block">“清晨先問寢門安，手作羹湯進早餐”，似可聽到恭敬的問安聲，可見手奉羹湯的恭謹動作，此言此行，直觀展示詩人內心世界和情感?！叭踬|常邀姑愛惜， 一庭聚順有余歡”，王岫芝對婆婆尊敬體貼，她的婆婆對她則是“愛惜”，婆慈媳孝，家和萬事興。</p><p class="ql-block">詩中說，婆婆愛惜王岫芝是因為她“弱質”，體弱多病，其實遠不止此。沈應星《亡妻孺人行略》敘述：王岫芝為婆婆侍疾，“事必躬親，有所需皆備焉”，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王岫芝卻“歷久，無稍懈”。捻軍過境阜寧東坎，難以防御，王岫芝擔心“母驚，請先侍母至射陽湖濱以避”，直到安然度劫。沈應星祖母曾對沈應星說：“孫婦之孝，天所以報汝”，對王岫芝評價非常高。王岫芝的兩代婆婆都非?？粗?、喜歡王岫芝，婆婆逝后，她還時常用婆婆“懿訓”匡正丈夫沈應星。</p><p class="ql-block">好婆婆，好媳婦，兩好共一好，一門相親相愛，其樂融融，平安和順“有余歡”。</p> <p class="ql-block">（2）母女（母子）</p><p class="ql-block">光緒三年（1877）最寒冷的臘月，王岫芝帶領兒女從家鄉(xiāng)出發(fā)，前往沈應星擔任督學的湖南耒陽。此時，長女沈筠清因已成婚留在家鄉(xiāng)?！睹坊ㄏ绅^遺詩》中，有王岫芝為四子、二女各自寫的詩，其中，為思念天各一方長女沈筠清寫的詩最多，共三首。</p><p class="ql-block">五律《耒江得長女筠清書》：“喜接江南（江南，此處指家鄉(xiāng)阜寧東坎）信，緘封急急開。三年駒隙易，一紙鯉書來。舊恙今朝愈，浮蹤何自回？思親憐長女，眠餐費疑猜”。起句“喜接”與“急急開”，眉開眼笑的表情，迫不及待接信、拆信的動作，無盡的思女之情躍然紙上?！叭犟x隙易”，易，反用其意，看似敘與長女分離的三年時光易逝，卻實寫別后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心情。回信告訴女兒，如今舊病已愈，盼望回鄉(xiāng)母女團圓。末句對長女憐愛之外，“眠餐費疑猜”似埋怨她來信未能細致全面敘述自己的生活，以致母親還要對女兒的日常起居有多種猜度，情真意切。</p><p class="ql-block">七絕《耒江寄長女筠清》：“自從黃浦（黃浦：阜寧古稱黃浦）別嬌兒，一日懷思十二時 。夢里笑言猶似昔，醒來渺渺隔天涯”；七絕《憶長女筠清 》；“一家九口滯湖湘，惟有嬌兒在故鄉(xiāng)。來歲黃坡重聚首，還須為我作羹湯”。兩首詩，兩稱“嬌兒”，盡管這時的沈筠清已成婚，甚至可能生育子女，但在王岫芝眼中，她仍然是那個未長大的孩子?！耙蝗諔涯钏际r”，無時無刻不在懷念長女。夢中與長女相見，醒來卻發(fā)現依然相隔天涯，相聚之歡，別離之苦，同上心頭，天差地別的感受，念念不忘的深情。更盼望來年團圓，品嘗女兒親手制作的羹湯，三首思兒詩，一片慈母心。</p><p class="ql-block">王岫芝七絕《九月得子婿左燦之書并秋闈文稿 》中特別強調長女沈云清之婿左燦之“相傳健筆凌云漢 ，穩(wěn)擷蟾宮桂子香”，對其秋閨文稿贊不絕口，認定其文采斐然，必然鯉躍龍門，金榜題名，真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lt;/p><p class="ql-block">七絕《示次女筠貞》敘述：“ 病軀七載賴扶持，藥鼎茶鐺累我兒。幸得近來除宿恙，針樓與汝共吟詩”。王岫芝抱恙七年，都是次女沈筠貞侍疾。雖只寫“藥鼎茶鐺”，卻表達了事務繁雜。長期陪伴、護理病人，尤其是最親近的親人，不但會因忙碌、勞累造成身體的疲倦，更會因病人的病情變化產生心理壓力。可推測當時的沈筠貞只是10多歲的少女，王岫芝只用“累”便寫出了沈筠貞承擔了與年紀不相當的辛勞，更寫出自己對她的痛惜與感激。末句“針樓與汝共吟詩”，從中可以看出，王岫芝與沈筠貞母女都擅女紅針黹，都擅潑墨吟詩。</p><p class="ql-block">作為王岫芝的女兒，沈筠貞應是心甘情愿被“累”，累并幸福著，對于她來說，母親亦師亦友，她不但從母親那里學到各種技能，又學會讀書寫詩，詩，是她們心靈對話的媒介，她們是心靈契合的知音，從某種意義上說，甚至都可稱為“閨蜜”，是最能相互理解、最幸福的母女。</p> <p class="ql-block">王岫芝、沈應星長子沈云龍，應在距家百余之處的小山城生活。王岫芝在七絕《寄長子云龍 》中告誡他：“山城斗大可安居”， 平安喜樂就是福。“壤地毗連容易見，于今朝夕倚門閭”，刻劃朝夕倚門盼兒歸的母親形象，盼望距離不算遠的兒子“?；丶铱纯础?，思念深深，期侍深深，生動形象，感染力極強。</p><p class="ql-block"> 次子沈云鵬在讀書方面有天分，王岫芝七絕《示次子云鵬 》起句就是“讀書豈不為科名，經訓菑畬仗筆耕”，雖把讀書的當作求取科名的敲門磚，卻更要求沈云鵬勤勉執(zhí)著讀書、筆耕，傾盡心血去理解、領悟、品味書中的韻味、真諦，這樣才能“會看沖天鵬翮健，一飛千里入云程”，展翅翱翔，飛入云霄的大鵬形象，暗合沈云鵬之名，激勵他志向遠大，追求不懈，奮發(fā)向上，勇往直前。? </p><p class="ql-block">三子沈云鵠和母親一樣熱愛丹青，王岫芝七絕《示三子云鵠 》“須識古人奇妙處， 輞川雪里有芭蕉”，用“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王維所畫雪中芭蕉典故，為的是指點沈云鵠：書畫之妙，貴在寫心，重在以形寫神，形神兼?zhèn)洌朴诓蹲郊毠?jié)，洞察事物本質，表達自己對世界、自然的思考和理解，用筆劃、色彩展現獨特的魅力，應該于沈云鵠感悟繪畫的精髓至關重要。王岫芝《針樓即事》中說：“愛看兒畫晨興早”，她早起看的大概就是沈云鵠作畫，有能詩善畫母親引導、陪同，沈云鵠繪畫水平自然會更上層樓。</p><p class="ql-block">季子沈云錦年紀尚幼，七絕《示季子云錦》：“ 幼年努力愛春華，錯過光陰只自嗟。錦燦天孫非易事，早從學海問津涯”中，王岫芝特意選擇與沈云錦名字相合的“天孫織錦”典故，以擁有非凡織造技術的天孫（織女）要織成如云似霞，絢麗斑斕的云錦都非易事比喻讀書，啟示他只有珍惜光陰，堅持不懈，專心一致，鍥而不舍才能成功，</p><p class="ql-block">王岫芝因材施教，為4個兒子各自量身定作的詩作，使他們受益匪淺，對他們的成長和生活功不可沒。難怪為《梅花仙館遺詩》作敘的羅家瑜對沈家4子贊不絕口，稱他們“皆亭亭玉立，家學淵源，異日蔚為國器”。</p><p class="ql-block">（3）姐弟</p><p class="ql-block">五律《耒江寄黼臣、梅臣兩弟》是王岫芝寄給弟弟王<span style="font-size:18px;">黼臣、王梅臣的家書?！叭?lt;/span>生能曠達，到處即鄉(xiāng)關”，開篇即表示要追求開朗豁達，.心胸寬廣、超凡脫俗的精神態(tài)度，是寫自己，也與兩位弟弟共勉。再說自己即使身處異鄉(xiāng)，也隨遇而安，就如蘇軾《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中所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詩書堪遣興，花木足消閑。問我今何事，長吟繡閣間”，以輕松明快的語言，將自己讀書、養(yǎng)花、吟詩、做女紅的日常生活告知兩弟，是一封詩意的報平安家書，心相連，意相牽，手足情深。</p> <p class="ql-block">（4）祖孫</p><p class="ql-block">七絕《正月初五日得孫》是罕見的祖母自述得孫之喜的詩?！耙婚T歡聚酒盈樽， 谷旦欣聞吉爆喧。燕入華堂報新喜，笑看綠竹已生孫”。時值正月初五，一年中最隆重的節(jié)日春節(jié)剛過，家中又將迎來新成員，正是良辰吉日（谷旦），一家把酒臨風，鞭炮聲聲，熱鬧非凡。更有畫面感極強的紫燕飛入華堂，綠竹萌生新筍。生動的語言，豐富的意象，呈現全家喜不自勝，喜上眉梢形象，烘托紅火的場面，慈祥的祖母，王岫芝直抒胸臆，情感真摯熱烈，每句都有一個表達愉悅的詞：“歡”“欣”“喜”“笑”，巧妙借用“綠竹生筍”與綠竹生孫”的諧音，竹筍生長迅速的特點，雙關，情景交融，字里行間自然流露出新祖母無法言表的興奮之情，更期望孫子茁壯成長。</p><p class="ql-block">此后，王岫芝在七律《針樓即事》中敘述：“為課孫書夜眠遲”，她為教授和督促孫子的學業(yè)，夙興夜寐，從課子課女到課孫，功效卓著。</p><p class="ql-block">羅家瑜見到的年方4歲的王岫芝之孫，已是嶄露頭角，能夠誦詩，得知原來都是祖母口授成果，不覺感嘆“陶歐母范不得專美于前”，認為王岫芝在教育子孫方面，即使與著名賢母典范陶侃之母、歐陽修之母相比也毫不遜色。王岫芝就這樣讓書香詩韻在家中代代相傳。</p> <p class="ql-block">3.鄉(xiāng)情</p><p class="ql-block">自從光緒三年（1877）臘月前往湖南耒陽與丈夫沈應星團聚之后，家鄉(xiāng)阜寧東坎（今濱海東坎）就成了王岫芝夢魂牽夢繞的地方，在《寄外》中她寫道：“五年居耒陽，時復憶舊宅”，五年，還時時刻刻春眷戀家鄉(xiāng)，足見思念之深。詩中，王岫芝還常以“江南”代東坎。她剛到耒陽時寫下的七律《戊寅仲春抵耒陽》中說：“耒水一門萍梗聚，滿天風雪話江南”。她抵達江南時已是春暖花開的仲春時節(jié)，全家團聚，所話卻是離開家鄉(xiāng)東坎時的“滿天風雪”，面對春色，卻思家鄉(xiāng)雪，遠望家鄉(xiāng)那一片熱土。</p><p class="ql-block">七絕《六月送外之長沙（一）》：“安居客館便為家，觸熱登舟我亦嗟?；貞浗巷L景好，水心亭子看蓮花”。烈日炎炎之際，回首在遠方家鄉(xiāng)水心涼亭賞看蓮花，頓覺花溢清香，風送涼意，心生舒爽。原來，不但望梅可以止渴，家鄉(xiāng)的水心亭子和蓮花也可止暑。</p><p class="ql-block">七絕《憶射湖》“天晴日暖鳥聲歡，浪靜風微客意安”，碧水藍天，風和日暖，微風簇浪，鳥與客，一“歡”一“安”，動靜結合，相輔相成，刻在王岫芝心里的家鄉(xiāng)射陽湖美景，讓讀者宛然在目。</p><p class="ql-block">“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杜甫?《月夜憶舍弟》），游子心中，故鄉(xiāng)的月一定是最明亮的。離開家鄉(xiāng)到湖南五年后，王岫芝七絕《中秋侍月》：“五載飄萍楚水隈，佳晨玩賞有樓臺。今年辜負中秋節(jié)，滿眼煙云月不來”，五年身似浮萍，他鄉(xiāng)飄泊，中秋待月，都是“滿眼煙云月不來”，別說見不到最明故鄉(xiāng)月，甚至還“今年辜負中秋月”。但此時的王岫芝絲毫也不沮喪，“佳晨玩賞有樓臺”，滿眼煙云，卻別有意境。她在七律《針樓即事》中寫道：“江無急浪沖舟葉，天有流云吐月華。久住渾忘身是客，綠槐高處即儂家”，故鄉(xiāng)依然在夢中，他鄉(xiāng)也在王岫芝心中扎下根。</p><p class="ql-block">在湖湘，王岫芝見識與家鄉(xiāng)迥異的山水，領略當地的人文風情，參拜紙圣蔡倫、詩圣杜甫等彪炳千秋的名人，在耒陽馬阜嶺聽“天風起處松濤涌，詩鼓蕩詩心是此聲”（《馬阜嶺》），詩思泉涌，為湖湘大地作詩多首。七絕《憶耒陽》：“一卷新詩紀舊游，開篇如到耒江頭?；ㄖ迊須q重往過，鴻爪還需雪上留”，湖湘、耒陽之美，形諸筆端，詩意盎然，字字珠璣，直把耒陽當成第二故鄉(xiāng)，正像她在七律《耒江寄黼臣、梅臣兩弟》中所說，“人生能曠達，到處即鄉(xiāng)關。月是淮陰月，山同海上山”，她曠達樂觀，心靈恬淡，不管哪里的月和山，都和故鄉(xiāng)一樣，隨處是家。不管家鄉(xiāng)阜寧，還是湖湘大地，都是她眼中的最美江山形勝，都以同樣的熱忱勾畫描摩，沈應星評價王岫芝“江山勝跡飽看來，五色花從筆底開”，實在是貼切得當。</p> <p class="ql-block">光緒七年（1881），辛巳年，王岫芝在農歷二月初五生日那天寫《辛巳二月五日生辰》，末句為：“蓮炬雙輝家宴好，惟期松柏共長年”，憧憬與丈夫沈應星白頭偕老。只是天不從其愿，就在這年秋日。夫婦因遇大風雨同生重病，王岫芝割臂療夫以致不治。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寫下《冬至病中口占 》七絕三首：其一“浮蹤羈滯漢寧城，四顧蒼茫百感生。舂杵聲喧更漏永，還家有夢亦難成”，滯留異鄉(xiāng)本就讓游子心生孤獨苦悶，因病滯留異鄉(xiāng)，更令人抑郁煩惱，于是四顧蒼茫，百感交集，舂杵聲和更漏聲似敲在心上，以聲寫情，突出末句“還家有夢亦難成”，思鄉(xiāng)，思歸，卻只能是無法完成的，心痛難忍、難訴。其二：“儂因夫病寸心憂，桃茢芝苓百計謀。夫疾才痊儂疾作，哪堪終日替儂愁”，訴說沈應星病后自己極度焦慮、擔心、憂慮之情，只用“桃茢芝苓百計謀”，將自己強撐病體為沈應星侍疾奉藥，夜拜霜祈求以身代夫病，甚至割臂和藥療夫以致身染沉疴等都輕輕帶過，卻痛心自己在丈夫病情好轉后病重，還使得丈夫為自己憂心，情深似海，愛深似海。其三：“同嬰疾病互相憐，回首江南意緒牽。欲了向平婚嫁事， 故鄉(xiāng)歸去待新年”，簡單明了地表達與丈夫同病相憐，同思故鄉(xiāng)。向平，東漢光武年間隱士，名向長，字子平，兒女婚嫁后便出游名山，不問家事，后以“向平之愿”專指子女婚嫁。此時的王岫芝，記掛尚有兒女未曾婚嫁，情牽兒女?！肮枢l(xiāng)歸去是新年”，期待新年可以完成歸鄉(xiāng)心愿。只可惜，天不假年，她沒有等到新年，也沒有實現歸鄉(xiāng)，她的生命，定格在光緒七年十二月（推測為1882年1一2月間）。</p><p class="ql-block">王岫芝五律《春曉》中有“筆硯親磨洗”句，可見她平日作詩都是自己親自書寫，《冬至病中口占》，大概她已是病體難支，無法持筆，只能口授詩句，這三首詩成了她的絕筆，濃縮了她的愛情、親情、鄉(xiāng)情，情到深處，綿綿不絕。</p><p class="ql-block">王岫芝《和外冬至原韻》：“隙駒漸覺影遲遲, 葭管陽生是此時。 聞說女紅添一線, 儂于今日也添詩”，寫冬至時分晝短夜長，陽氣回升，為此，“儂于今日也添詩”。王岫芝，她的生活，她的情感，就是詩，雋永感人的詩，耐人回味的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