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28, 128, 128);">大散文</b><span style="font-size:18px; color:rgb(128, 128, 128);">(原稿8900字,此為精稿7800字)</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76, 79, 187);">老井與村莊</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蔣興強/文</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a href="https://qikan.cqvip.com/Qikan/Article/Detail?id=00004G8D5B4X1JH1MNBG9J11MPBPQ"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5px;">原發(fā)《連云港文學》</a><a href="http://www.dzrbs.com/dzrbspage/dzwb/html/202005/09/content_33232.html"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15px;">《達州晚報》破例雙版轉載</a></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span><b style="font-size:15px;">在農村人的眼里,曾經,水井與“家”有關。有水井在,就有爺爺、奶奶、父親、母親在,就有兄弟、姐妹與牙牙學語的幼兒在;只要有人喊爺爺、爸爸、哥哥的地方,就有挑水的身影,就有生存的脊梁;有人叫奶奶、母親、姐姐的家庭,每一縷炊煙,都是溫暖,每個角落都有陽光?!}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1</b></p><p class="ql-block"> 幾天前,住在老家的父親來電話,說井里的水泵壞了,去換,半人高的野草和密密麻麻的雜樹把路堵了,讓我趕緊回去。</p><p class="ql-block"> 我安慰了父親幾句,立馬趕到老家縣城,買上水泵和斧頭、鋸子,直奔老家。</p><p class="ql-block">車出縣城,見慣了小城大市水泥林的眼睛,為之一亮。</p><p class="ql-block"> 高遠、明澈的藍天,藍得只有幾縷飄渺的白云;連綿、蒼翠的山野,靜得恍惚有一兩聲雞鳴狗吠;而散落在山野間的一座座紅瓦白墻小樓,房上無一絲炊煙、院前沒一個人影……</p><p class="ql-block"> 隨著車的前行,不知不覺也就想起曾經分布在山崖下、溝壑邊、大院旁,一口口形狀各異的水井和三三兩兩挑水的情景,那“叮叮咚咚”的泉水聲和井旁婦女的說笑、小孩的嬉鬧,便隱約在耳旁,嘴里竟沁出一泓久違的清涼……</p><p class="ql-block"> 隊上有水井三口。堰塘灣是簡易的平井,艾家碥是七八米深的吊井,我們家則是石門咀的山泉井。</p><p class="ql-block"> 石門咀這井,一個天然的青石坑,僻居于寬寬敞敞的崖洞里。吹風,塵土進不去;下雨,清清澈澈;天旱,不枯不竭。</p><p class="ql-block"> 據爺爺講,他兩三歲那陣就聽說,它是口老井。當時去卷硐山挑炭、來鮮渡碼頭買鹽、過大竹采茶、到南充販豬崽的,走累了渴了餓了,寧愿多堅持一會,也要走到石門咀,才在這崖洞下歇氣,待山風吹得人涼幽幽的,幾捧山泉水“咕嘟咕嘟”一灌,又繼續(xù)趕路……</p><p class="ql-block"> 從家里去石門咀挑水,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得經三根田埂過一截水渠,然后是一段下巖的陡坡。落點小雨,坡路就打梭,黃泥巴路則一走一溜,多下幾天雨,水渠還長了青苔。</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記憶里,爺爺挑水的時候最多,他那一雙又寬又大的赤腳,走滑路最穩(wěn)。</p><p class="ql-block"> 爺爺挑水,愛用根金黃色的樘木扁擔,穿件洗得泛白的藍布長衫。由于爺爺高大魁梧,一挑連桶帶水120多斤的擔子,在他骨骼突起、寬大有力的肩上,便顯得沒什么分量。爺爺挑水,步子偏大,不急不緩;扯水,水桶從來不著地,前面一只木桶在水面上左右一蕩,一側一搲,滿滿一桶清清亮亮的水便連挑帶提離開了水面,身子順勢一側,另一只木桶在水里“咕”地一聲,兩桶水就隨著穩(wěn)健的步子上路了。</p><p class="ql-block"> 那水,不涌不濺,在天光下,揚起美妙的波瀾,連桶底木板的顏色、木紋都看得清清楚楚。</p><p class="ql-block"> 爺爺在前面走,我后邊跟。爺爺快我快,爺爺慢我慢,爺爺遇上熟人說事,我就停下來。特別是雨天,爺爺那雙寬寬大大、薄薄瘦瘦的赤腳,遠比別人貼得緊,5根細長的腳趾竟像5把爪子,每走一步,腳一接觸地面,腳趾就在一溜一滑的泥路上,抓陷出5個深深的趾印。這時,我就踩爺爺?shù)哪_印?!安饶_印”特靈,即使偶爾踩得不穩(wěn),不時一滑,另一只小腳趕緊一站,也能穩(wěn)穩(wěn)剎住。</p><p class="ql-block"> 印象最深,還是晴天挑水。我們愛跑在爺爺?shù)那懊?,常常是沿路小跑一陣,見爺爺被甩得遠遠的了,才停下來在路邊捉螞蚱,或爬到樹上去抓知了,等到爺爺那穿著長衫的身影近了,我們又一陣猛跑,身影一閃,就鉆進了稻田。一會出來,手里竟舉著兩條小魚……</p><p class="ql-block"> 爺爺挑水,兩只桶一前一后,不搖不晃,水不跳不溢。換肩,只輕輕一磨,扁擔就到了另一只肩。走到水缸前,肩上的兩只桶后低前高,前桶只輕輕一靠缸沿,一傾,滿滿一桶水如液如玉一瀉而下;身子一側,前面的空桶在后,另一只桶與缸沿一靠,水沖擊著水,“轟隆”一聲,似乎在提醒挑水的人,一擔水還遠遠不夠。</p><p class="ql-block"> 如此重復數(shù)次,三四擔水挑完,爺爺才把長衫下擺一摟,在小板凳上坐下,不快不慢卷上一支葉子煙,往銅煙斗里一栽,“啪”的一聲點上,“哧哧哧”地吸起來……</p><p class="ql-block"> 當問及爺爺挑水,為啥沒摔過跟頭時,爺爺說,挑水這活就像寫字有轉彎抹角,讀書要摳字眼。需細心的,你加倍小心;要八十斤力的,你使上一百斤的勁。天下就沒有做不好的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2</b></p><p class="ql-block"> 隨著爺爺年歲高,父親干的又是吃百家飯的石匠活,很多時候,家家戶戶都點上燈了,父親才能回家。挑水的活,逐漸就落在了母親的肩上。</p><p class="ql-block"> 早晨,父親要挑了水出門,母親會一下奪過扁擔,說打石頭是重活,安全要緊。常常是父親出門,母親也挑著空桶“嘰爾嘎爾”出去了。一會,兩聲“嘩啦!嘩啦!!”的倒水聲傳來,一般是母親挑的第一擔水;過一會,又聽到“嘩——!嘩——??!”是第二擔;再聽到“轟——!轟——隆?。 倍喟胧堑谌龘?lt;/p><p class="ql-block"> 鄰居聽到倒水聲,才陸陸續(xù)續(xù)挑著空桶出門。于是,一個個院子通向水井的路上,便會有三三兩兩挑著一擔擔空桶出門,然后,又挑著一擔擔清清澈澈的井水回家。不到一刻鐘,從井臺蜿蜒到一個個院子的石板路,就像一條條“水龍”。</p><p class="ql-block"> 人家才把水挑回,母親已喂罷牲口、掃了地壩,把頭也梳畢了。只聽得,出工哨驟然響起,“驅——驅驅驅驅!”遠遠地就有人高喊:“全勞動(壯年男人),在廖家塝犁田抓邊;半勞動(婦女),在艾家碥挖洋芋;老年人,在觀音溪河邊垮胡豆角喲……”</p><p class="ql-block"> 鄰居們還在屋里屋外找農具、慌慌張張關門,母親已扛著鋤頭下了地,往往還是前一二名。</p><p class="ql-block"> 若是連續(xù)幾天熬夜搶收搶栽,或白天忙隊上的活,晚上還突擊自留地,一到煮夜飯才發(fā)現(xiàn)缸里是干的,母親二話不說,會連忙挑回一擔水,就給我們煮飯。</p><p class="ql-block"> 待一家大小飯一吃,借著熱鍋熱灶,洗腳水也熱乎乎的了。母親又提醒:“洗到后頭的,是齷齪水喲!”</p><p class="ql-block"> 有時父親在石廠辦大山、打大錘,或抬大號石頭上船,回來癱軟在床上不想洗腳,母親會多燒兩把火,舀上一盆熱氣騰騰的洗腳水,朝父親喊:“看你那雙臭爪爪,水舀起了!”</p><p class="ql-block"> 如果是我們不想洗腳,裝著沒聽見,母親準會警告:“一個兒娃子,手腳伸出來黑得像熊掌,今后哪個女娃兒嫁給你?”</p><p class="ql-block"> 在農村,人離不開水,雞鴨牛羊豬貓狗要水,田間地頭的莊稼渴了餓了要喝水。特別是秋夏兩季,年年都會連續(xù)干旱十多天,甚至一兩個月,一眼望去樹萎草干,村里村外水塘龜裂、十井八枯,別說煮飯?zhí)圆?,連牲畜的飲水也得到大河或水庫里去挑。</p><p class="ql-block"> 從我們家去河里挑水,雖只有一里多路,但挑一擔水要上五六百米的陡峭山路,就是壯勞力連續(xù)三四趟,也登得腳軟??墒?,一家大小六七人、外加兩三頭豬要吃要喝,少了水能行?去挑,在那個聽哨聲出工、天不黑不收工、靠工分分糧的年月,誰有那么多時間?很多時候,特別是干旱的夏天,從渠江邊到岸上院子的山路上,常常天不亮就看到提著馬燈挑著空桶下河、黑燈瞎火了還打著火把挑著水回家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于是,一口口近在咫尺的水井,不知從啥時開始,村里就有了等水的現(xiàn)象。一到夏天秋天,在農村溝坎邊院子旁的井臺邊,幾十擔水桶逶逶迤迤排成長龍的壯觀景象隨處可見……</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一家人,外號叫“武欺頭”(欺頭,四川指占小便宜)。年年等水都要插幾回隊,或趁人不注意多舀一擔,常常是今天和張家吵,隔幾日又跟李家罵。記得有年,“武欺頭”未過門的兒媳家突然來了四五人,他家正想燒火做飯,才發(fā)現(xiàn)缸里沒水。想到河邊去挑,來去得半小時;在院子里借水,誰都不肯給。</p><p class="ql-block"> 母親知道后,立即把我們家剛舀上的一擔水,讓他挑了回去。第二年夏旱,那人的母親去世,他一下提來三四擔桶霸著舀,曾經與他吵過架的幾家死活不依,還是母親出面相勸,大家才放他一馬。</p><p class="ql-block"> 從那以后,那家才一改對誰都“狠”的老毛病,開始對我們家“仁慈”點。</p><p class="ql-block"> 挑水,母親也有意外摔壞水桶的時候。</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末的一個雨天,父親在公社修語錄牌,爺爺去河邊抬石頭上載了,生了幺弟剛滿月的母親,身體虛弱。母親在隊上栽苕回來,正要煮飯,見缸里水到底了,強撐著身子去挑水。當時,我們家用的仍然是有彎彎橫梁、梁上系著一組棕繩、僅空桶就有20多斤的木水桶。要強的母親,以為她平時經常挑水,最多咬咬牙就回來了。哪知,戴上斗笠、光著腳丫的母親,在風雨飄搖中,拖著身子挑罷第二擔,在挑第三擔時,腳下的硬頭滑泥巴一溜,一跟頭下去把水桶給摔漏了。兩只水桶在她一路小跑中,小孩撒尿般邊撒邊噴。到了家里,一個桶只剩了少半,一個桶幾乎漏完。</p><p class="ql-block"> 一貫脾氣暴躁的父親回來,見母親手臂摔破了,立馬擰開酒瓶倒了點白酒先給傷口消毒,再從箱子里取出表哥從部隊寄來的云南白藥撒在上面,還找出一綹新白布給包扎。</p><p class="ql-block"> 從這天起,連續(xù)一個多月,父親利用中午、傍晚,和爺爺抬來一些長短不一的條石,把原來的土梯子砌成石梯,每天還順便從石廠背回兩張賣不出去的異形青石板,鑲鋪在去水井的路上。當石板路鋪延到一家與父母有舊冤的田埂上時,那家死活不許,說是鋪上的石板萬一滑到他田里劃傷了牛腳,要我們家負責。</p><p class="ql-block"> 誰都心知肚明,原因是一旦我們鋪上石板,等于阻絕了他家“一年削一點人家地邊田埂”的蠶食行為,但母親還是沒準父親鋪,她說,鍋邊上的幾顆飯吃不飽!與其和這種人爭強好勝,不如把精力放在掙家業(yè)、育子女上;倉里有糧食,子女有本事,人家自然就會高看你幾分……</p><p class="ql-block"> 哪知不久,母親脖頸出現(xiàn)隱痛、觸摸到有疙瘩狀,去醫(yī)院一查,已到淋巴結核中晚期。幾兄妹接她到重慶、達州治療,待藥一開,她總是說,家里喂著豬牛還有雞鴨,父親一人忙不過來,執(zhí)意要回去?;氐郊?,父親不讓挑水,她說挑水煮飯是一套活路,依然天天挑水。后來,父親看不下去,強行阻止她摸扁擔,才勉強作罷,但遇上缸里水不多,母親仍會悄悄地去挑上一擔兩擔。</p><p class="ql-block"> 到第二年,癌細胞擴散到全身,痛得母親天天晚上起來走,她也沒喊過一聲“痛”。見母親臉形變了,父親也憔悴了,一下變得沉默寡言。</p><p class="ql-block"> 漸漸地,生產隊便出現(xiàn)變化。過去幾十年在這口井挑水的是十三家、吃水的有七八十人;后來只有七八家、二三十人;再往后,3口井只有兩三家、十余人在家;到母親去世,只剩我們一家、父親一人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font-size:20px;"> 3</b></p><p class="ql-block"> 作為農村家庭的長子,父親在我眼里,支撐和豐盈他形象的,還是與“挑水”有關。</p><p class="ql-block"> 記得是我十二歲那年,母親見外邊大雪紛飛,讓父親去挑幾擔水,下午要推些豆腐,給過年熏些豆腐干,以備正月待客下酒。哪知,父親一去兩三個小時不回。母親把豆子擇凈淘洗幾遍,一解腰上的花圍裙,出去一小會就把父親逮了回來。</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見父親回來了都不吭聲,爺爺指指父親挑回的水問,你這水在哪里挑的?父親咕嚕了一句,石門咀。爺爺眼睛一掄,我以為是外國買的呢!見父親沒了言語,爺爺又說,干干凈凈的一眼泉水,好好的一口井,你是想把源頭攪渾、把水井弄廢,有點空,清清凈凈休息一下、陪陪孩子不好?十賭九上癮!一家之主沒個正像,小心前頭作揖后頭勾腰,好好幾棵苗子都讓你毀了哦……</p><p class="ql-block"> 從那以后,就恍惚覺得,我和兄弟妹妹們就是父親肩上的兩只水桶,任何一只摔爛了,一家人都會坍塌。從此,父親也像變了個人。出門做手藝,再不摸撲克麻將;在隊上出工,即便是歇氣,別人喊“整兩把”,他也是婉言拒絕,只和幾個德高望重的人擺擺龍門陣清耍一會;遇上下雨天,就編背篼箢箕或收拾農具,把一水缸挑得滿滿的;要是大年初一,父親會天不亮第一個去挑水,見水缸差一兩擔滿了,才讓我們去接著挑。說是新年頭個日子,挑第一擔二擔水是金水銀水,是財運;挑第三擔四擔是墨水,子女讀得書;我們接著挑,才會越讀成績越好,代代出秀才;正月初二這天,給外公外婆、舅父舅母家拜年,父親一支煙一抽,就得幫外公外婆挑幾擔水,俗稱“貴婿添財”;拜了年,回到家,換上舊衣服,一拿扁擔,挑上水桶,說開了春,活路出來了,要做秧田撒谷子呢!一會,就挑上明晃晃一缸水,兩三天不挑也夠用……</p><p class="ql-block"> 父親挑水,與別人不同。也許是父親個頭比爺爺稍小的原因,他總是挺胸抬頭,似乎沒注意過腳下,可腳步特快,一手搭在扁擔上,一手則前后甩得活泛好看,兩只水桶也歡快地跟著閃悠悠的扁擔上下起伏、一顛一顛前行,桶里的水便揚起好看的波瀾,卻沒一滴水濺到桶外。幾擔水挑完,若家里要推苕粉、淘干咸菜或有客人來,母親則會提醒:“蔣吉樹啊,明天用水有點大喲!”</p><p class="ql-block"> 父親二話不說,會多挑三四擔,裝八擔水的石缸,幾乎盛得滿滿當當,有時地上還擱著滿滿一挑……</p><p class="ql-block"> 要是酷暑天干、十天半月不下雨,地里的莊稼萎靡不振,母親睡下會突然想起似的,輕聲提醒父親:“下午我打米回來,看到沙咀上那紅苕葉子都黃了;估計麻地彎那幾窩南瓜,也快點得燃火了吧!”</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父親準會提前半個時辰起床,不聲不響從井里挑些水倒進糞凼,然后兌出淡淡的糞水去給莊稼解渴,一忙就是三四天;即便是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睛的晌午,再從地邊過,都能看到那泥巴有些濕潤,苕尖、南瓜藤都比鄰家的頭抬得高,還多了幾分綠意;挖苕時,人家的苕手指般細小,我們的又粗又大又多擺一地……</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身上有股使不完的勁,那肩永遠壓不垮,一雙腿腳,似乎天生就邁得飛快不知疲倦……</p><p class="ql-block"> 恍惚有水井在,就有父親、母親在,就有兄弟、姐妹與牙牙學語的幼兒在;只要有人喊爸爸、哥哥的地方,就有挑水的身影,就有生存的脊梁;有人叫母親、姐姐的家庭,就有炊煙,每個角落都是陽光,每件家什都有溫暖。</p><p class="ql-block"> 在我眼里,水井總是與農民的命運有關。水井邊的笑聲多,熱鬧,農村就風調雨順、五谷豐登;挑水的人絡繹不絕,繁忙,農村的青壯年、大娃細崽便多,日子就有盼頭……</p><p class="ql-block"> “嘀嘀!”一聲喇叭響,才發(fā)現(xiàn)車停在了老家的青石地壩上。父親見我提著新嶄嶄的水泵下來,竟興奮得像個小孩,一邊過來幫我提裝有電線、插頭之類的袋子,一邊說,見我要回來,早上順著公路,專門去堰塘灣挑了兩個半擔水回來煮飯。飯,是我最喜歡的紅苕干飯;菜,是我早就念叨了無數(shù)回的炒青菜;咸菜,是我一端碗就要的胡豆瓣臜生姜。</p><p class="ql-block"> 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一下蒼老了。兩只眼睛,渾渾濁濁;眼角,爬滿魚尾紋;原本的發(fā)須只有零星幾根白絲,竟也“發(fā)須皆白”。</p><p class="ql-block">父親見我想安慰他,連忙提著袋子前頭走了,只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沒啥沒啥,只是感冒幾天。</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只要問到委屈、遭遇一類的事,父親都會立馬轉移話題,再多的心事,都會藏在肚子里。不便再問,我就去解燃眉之急——換泵。</p><p class="ql-block"> 從家里找來套舊衣服套上,沿著通往水井的路才走30余米,齊人高的茅草和密密麻麻的野刺槐就擋住了去路,連貓狗都不敢鉆進野刺叢中。</p><p class="ql-block"> 我側著身迂回前行,遇上擠不過身的地方,砍掉新長上來的刺槐;一時半會砍不掉的,繞著走。約十多分鐘來到水井邊,井臺上已是綠油油的一層苔蘚,滿滿的一井清水,清得連過去等水時下去舀水的石梯和人影,也一清二楚……</p><p class="ql-block"> 把舊泵提上來,換上新水泵,讓父親那邊上閘,一會,父親便激動地大喊:“對了對了,水來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176, 79, 187);"> 4</b></p><p class="ql-block"> 剛抽滿,幾個七十多歲來鏟草修路的鄰居也到了。</p><p class="ql-block"> 一見他們個個佝僂著腰背、一雙雙手十分粗糙干瘦和皺得像老苦瓜皮的一張張臉頰,還有那眸子里曾經熟悉的親和,我想給點錢讓他們回去,不雇他們了。想了想,又無法讓他們回得有尊嚴,只好一人給一包煙,請他們先喝一會茶。</p><p class="ql-block"> 幾個老人默默地抽著煙。透過煙霧,面對一張張溝溝壑壑的皺臉,一股莫名的情緒蔓延開來。由他們的蒼老、弱不禁風及父親的衰老,一下意識到鄉(xiāng)村更甚的衰敗。</p><p class="ql-block"> 此時,正值“秋后十天滿田黃”,原本巴蜀農村,幾千年不變的耕種景象竟悄然遁盡。溝里壩上和梯田,無邊無際的稻黃,已變成茂盛的野草和虬勁的雜樹;山上山下,層層疊疊曾栽種著數(shù)十萬畝綠油油的苕地,沒一道梁沒一面坡沒被荒棄,只有大路邊偶爾種了巴掌大一小塊的紅苕或玉米之類的農作物,在告訴世人,這里還住著一兩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那是他們想像過去一樣每年豌豆、胡豆、小麥、稻谷出來了可以嘗嘗新,在懷念曾經的歲月;村里村外,以前一個個堰塘水庫滴水不漏、一條條水渠不殘不缺,眼下只要從國道一拐進村道,兩邊爛堰斷渠缺埂隨處可見;過去一座座房上靜靜地裊繞著炊煙和檐下掛滿玉米棒子、紅辣椒的情景,也成昨日記憶;不時從溝底下或山寨上傳來一聲雞鳴、幾聲狗叫便引來的此起彼伏,此時已聽不到一點聲音,很難見一個人影……</p><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覺,來到一座三間土墻茅草房前,這是我兒時的偶像 “三高”家。當年,他文化高,是村里的老三屆;理想高,立志要當干部;但成份高,屬富農。便落下“三高”這一雅號。</p><p class="ql-block"> 由于父母對我們從小灌輸“讀書是農村娃兒的唯一出路”,比我大整整十歲的“三高”,自然成了我的“大朋友”。后來,因家庭成份,“三高”回家務農,再經東奔西竄,終于進了大隊企業(yè),干著有工分還有些補助金的活;再后來,從會計、主任到入黨當村書記。</p><p class="ql-block"> “三高”一直都羨慕城市生活。時逢新農村建設,縣里在棕灘鎮(zhèn)河邊修了一群小別墅,他以為天上掉餡餅了,傾囊拿出10多萬元積蓄,買了一套。哪知,上面不給辦房產證,氣得他差點吐血。更糟糕的是,包產田地在十里外的老家,每天耕種,早上租摩托去晚上再回,僅車費就要26元,收幾顆糧食還不夠車費;害得老伴天不亮就起來煮飯、他在田里坡上喝口開水都不方便不說,中午還得吃帶去的冷飯,幾年下來,人都吃起了胃病;最要命的是吃喝拉撒在一方,田地在另一方,要把上好的人牲糞便送到地里,再將苕騰、南瓜葉、胡豆葉一類的豬草運回去喂豬,豆腐都成了肉價錢。田地使用兩年純化肥,硬得像鐵板一塊,別說糧食有剩余,即便養(yǎng)活老兩口都成困難?;乩霞易“?,舍不得鎮(zhèn)上舒適的環(huán)境;繼續(xù)留在鎮(zhèn)上吧,田地得荒廢,吃的從哪里來……</p><p class="ql-block"> 從表面看,“三高”老家的房子不垮不漏、地壩仍然干干凈凈,卻再也見不到過去房前屋后雞鴨成群的氣息,豬圈牛欄空空蕩蕩,糞坑茅廁干起灰。</p><p class="ql-block"> 幾次回老家,家家景況相同,走遍全村上下,一片死寂……</p><p class="ql-block"> 和幾位老人喝了一小會茶,我拿上鐵鋸就一起干起活來。他們在后面鏟雜草、砍亂枝,我在前面鋸擋著道的刺槐,一路上的每一塊石板、每一個缺口、每一步石梯,即便閉上眼,是拐彎還是直走,高低寬窄,我都熟悉得像自己的指頭一樣。</p><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覺,鏟到當年不讓鋪石板的那家青瓦石頭墻院子前。只見他家一個轉角連著的三間正房,一扇扇緊閉的門窗,已蝕爛霉朽,落滿了塵沙和雀鳥糞便;靠臥室的一扇窗半開半關著,窗口織滿了蜘蛛網,估計多半是主人忘了關,或插銷朽爛所致;房后的山梁上,埋著和我母親結怨數(shù)十載、鬧架打架無數(shù)次的女主人,墳旁的新墳埋著她的長子;房前栽著的李子樹、挑子樹、橙子樹,泛著幽幽的綠,一個個碩大、黃燦燦的橙子已無人采摘,掉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再往前,是條寬大的岔路,當年鄰近兩個隊誰家有紅白喜事井水不夠,或新媳婦進門,要用山泉煮飯下面需到石門咀挑水,這里是必經之路。鄰里碰頭,都要打個招呼;表哥表嫂、弟弟堂嫂相遇,總少不了幾句葷話;放學的歌聲、兒童的嬉笑與耕田犁地的吆喝,經常在附近混響……</p><p class="ql-block"> 記得幾兄妹都成了家那陣,農村還沒有多大變化。父親、母親互相陪伴,雙雙清早一起下地、晚上一同歸家、趕場天兩個穿得書書氣氣、兜里揣著我們給的零花,日子過得從未有過的溫馨,村里人見人羨。</p><p class="ql-block"> 母親去世后,妹妹接他去一起住,父親說農村清靜;弟弟給他把別墅買起,他說城里的洋房晃眼睛;我說請個人照料,父親搖搖頭說,別出餿主意。</p><p class="ql-block"> 父親放不下母親,放不下這個家,放不下荒蕪的鄉(xiāng)村。</p><p class="ql-block"> 怎奈,歲月滄桑。一個以一雙瘦肩挑水、兩只磨起老繭的手支撐著一家七八口人體體面面生活的錚錚漢子,到如今,面對野草封死了路,卻被折磨得沒了人形;幾條寬寬大大的路,和溝壩的田野、滿山的坡地,野草竟如瘟疫瘋長。</p><p class="ql-block"> 生產隊沒有了,村莊沒有了;昔日的三千多人,只有三五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在守望著天空。</p><p class="ql-block"> 冥冥中,這幾個耄耄老人仿佛是當年患病的母親在等待生命的終結,又像樹與根在等著“葉落”……</p><p class="ql-block"> 我想到了鄰村,有人病死在床上幾天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還有一家兒女忙于事務,突然想起老人,一個電話打回沒人接,到老家才發(fā)現(xiàn)老人倒在青菜地里,軀體已腐爛數(shù)月;還想到每次回老家都會遇到幾起出殯,或遠或近傳來高吭嘹亮的哀樂……</p><p class="ql-block"> 忽地,心頭竟閃過一幕預兆:</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父親像這水泵停止了“轉動”;村里村外,通往一口口水井的路,也會被荒草雜樹封死的;那時,一口口老井,便是一只只明亮的眼睛;一處處源源不斷養(yǎng)育了幾十代幾百代人的清流,都會剩下一個失去主人的水泵陪伴它,告訴N年后的拓荒者,這個荒蕪人煙的地方,曾有過昌盛的農耕和溫馨的炊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18年8月26日于達州鳳凰山腳敬字齋</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br></p><p class="ql-block"> (原發(fā)2019年《連云港文學》11期,后被《達州晚報》等十余家報刊網轉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 </span><b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作者簡介:</b><span style="color:rgb(128, 128, 128);">蔣興強,筆名江夫或江帆,四川渠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省報資深記者、達州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巴山文藝》原副總編輯(執(zhí)行)。在《中國作家》和《人民日報》等發(fā)表作品400余萬字。有中篇小說、散文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或編入全國中小學同步試卷、“100所名?!备呖冀浀淠M試卷等。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等省級以上獎項十余次。出版小說代表作大長篇《貓鼠傳》、中篇小說精選集《等到天晴》和散文精選集《遠去的野渡》。長篇小說《三娃子返鄉(xiāng)》已完成初稿。</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