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公元770年冬,杜甫去世了。他病逝在一條船上,這條船正駛向他的家鄉(xiāng)鞏義。這一年,杜甫59歲。</p><p class="ql-block">就在這年暮春,杜甫在長沙街頭遇到了老熟人李龜年。其實杜甫和李龜年算不得知交好友,兩人不過只是年輕時相識而已。那時的李龜年風(fēng)頭正盛,他是王公貴族爭相禮聘的音樂才子,杜甫是個低品級的小官,他能在現(xiàn)場聆聽李龜年的音樂,估計他自己都覺得是種榮幸。</p><p class="ql-block">安史之亂后,杜甫一路逃亡,一路碰壁,成都——重慶——江陵——長沙,不停跋涉,不斷掙扎,可最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家人就算混口飽飯吃都不容易。安史之亂已經(jīng)平定好幾年了,年老多病的杜甫想回家了,可問題是,要掙下回家的盤纏不容易?。?lt;/p><p class="ql-block">自離開長安后,杜甫熟識的朋友少了許多。離開成都后,杜甫甚至都沒再遇到過熟人。他本打算來長沙找朋友打點秋風(fēng),孰料這朋友幾個月前就去世了。命運和杜甫開了個蹩腳的玩笑,朋友沒見著,秋風(fēng)自然沒打到,可這番行程卻幾乎耗盡了杜甫的所有積蓄。</p><p class="ql-block">亂世之中詩不能當(dāng)飯吃,我們鐘愛的大詩人杜甫似乎沒有太多掙錢的技能。在這僻遠的江南之地,杜甫一家人每日的生計都很艱難。無奈之中,杜甫在長沙街頭賣起了草藥。賣草藥雖換不來幾個錢,可這幾個小錢也很緊要啊,全家老小的衣食指著它,回家的盤纏也指著它。這天居然在長沙街頭偶遇長安時的故人,杜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次偶遇是唐代一等一的詩人與一等一的音樂家的意外重逢,它注定會在文學(xué)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p><p class="ql-block">杜甫蹲在街邊打盹,突然他聽到街頭有人在賣唱,這音、這樂,分明是宮廷御制的,長沙街頭怎會有如此天籟呢?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杜甫拾起了草藥,跌跌撞撞地朝聽樂的人群湊過去。久違了的仙樂讓杜甫興奮不已,他心想,能重聽此樂,今日就算草藥沒賣出去,也值了。</p><p class="ql-block">杜甫擠進圍觀的人群,定睛一看,唱歌那人有幾分眼熟。杜甫揉了揉眼,又仔細(xì)看了看,是李樂師,對,就是李龜年。他可是開元天寶年間最杰出的宮廷樂師啊,杜甫又怎會認(rèn)不出他呢?待一曲唱罷,杜甫徑直沖李龜年喊道,“李樂師,別來無恙?”李龜年一怔,他萬萬沒想到在這江南之地,還有人認(rèn)識他。李龜年打量著杜甫,很遺憾,他沒認(rèn)出眼前的這位老者是誰??吹嚼铨斈赉蹲×耍鸥s緊上前解釋,“李樂師,是我,杜甫杜子美啊!”李龜年霎時反應(yīng)過來了,“子美兄,幸會!幸會!”</p><p class="ql-block">就算兩人不是摯友,能在這江南之地遇上,這就是天大的緣分。就沖這份緣,杜甫和李龜年頓時變得親熱起來。詩人與音樂家相會少不了唱和,杜甫主動為李龜年寫了一首詩《江南逢李龜年》。詩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p><p class="ql-block">李龜年為這首詩譜了曲,還為杜甫彈唱了一回,那曲千回百轉(zhuǎn),李龜年的唱腔如泣如訴。李龜年和杜甫都不會想到,這首《江南逢李龜年》會成為杜甫七絕的壓卷之作,這首詩也可能是杜甫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詩。</p><p class="ql-block">翻開今天的唐詩選本,幾乎每個選本都會收錄《江南逢李龜年》這首詩,這足可見后人對這首詩的珍愛。這首詩雖好,可寫這首詩時杜甫與李龜年的心境都是凄涼的,詩里的“落花時節(jié)”四字足為明證。</p><p class="ql-block">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長沙已入暮春,天氣漸熱,草長鶯飛的春天就要結(jié)束了。因疲于生計,杜甫顧不上惜春傷春。他時刻想著,夏天快點來吧,天熱了,就可以多采點草藥了,入冬前一定要湊夠回家的盤纏?。?lt;/p><p class="ql-block">落花時節(jié)逢龜年,這是個偶然,是意外之喜。杜甫所言的落花時節(jié),歷來為后人津津樂道。這“落花時節(jié)”于杜甫,絕不止是春天快結(jié)束了吧!看著李龜年那滿是皺紋的臉,再看看自己手中杵著的杖,杜甫一陣心酸,時間過得真快啊,人生的光景竟然已是落花時節(jié)了。</p><p class="ql-block">遙想當(dāng)年,李龜年可是久負(fù)盛名的音樂才子,李白為楊貴妃寫的三首《清平調(diào)》就是李龜年譜的曲,那時他還是岐王和崔滌府中的???。音樂家從來都是受歡迎的,李龜年曾用他作曲的酬金在東都置辦下了一座府第,這府第的奢華堪比公侯住所。這樣一個能人,這樣一個富人,現(xiàn)在竟淪落到了上長沙街頭賣唱,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嗎?想到這,杜甫也不禁感慨起了自己的人生,他年少成名,自幼就能隨權(quán)貴名流出入岐王和崔滌府第,他的詩作早已在大唐傳播開來,可現(xiàn)在又怎樣呢,還不是落寞到了賣草藥為生的境地。青春不再,老邁多病,杜甫已隱隱覺得自己的大限快到了,就因為沒有盤纏,想落葉歸根都成了他的奢望。</p><p class="ql-block">好漢不提當(dāng)年勇,當(dāng)年又有誰不勇呢?可人總愛回憶往昔,特別愛回憶往昔的輝煌。李杜重逢,就李龜年而言,就杜甫而言,此刻他倆除了在回憶中找些安慰,還能說些什么高興的事呢?一人如乞丐,一人似盲流,兩人當(dāng)下的處境相比昔年的風(fēng)光,何異落花入地。</p><p class="ql-block">兩顆白頭碰到了一起,杜甫和李龜年都在憧憬何時能重返長安。兩杯濁酒落肚,他倆又忍不住說起了在長安初相會時的盛況。那時兩人多年輕啊,又是何等意氣風(fēng)發(fā)啊!可現(xiàn)在呢?兩人都成了衰翁。都是這該死的安史之亂害的,開元天寶盛世不在了,開元天寶年間的繁華早雨打風(fēng)吹去了。這落花時節(jié)又何嘗不是大唐的落花時節(jié)呢?</p><p class="ql-block">真的不能再等了,這年秋天,杜甫終于攢下了一點盤纏。走水路回家或許會更快一點,也更省錢一些,他雇了一艘廉價的船,日夜不停地往中原駛?cè)?。還有十幾天就能回到家鄉(xiāng)了,只可惜杜甫的身體實在撐不下去了,他最終還是沒能活著回到他的家鄉(xiāng)。幸運的是,李龜年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刻,幾年后他重返長安,又延續(xù)起了他的音樂事業(yè)。</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25年3月1日于豐臺樊家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