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蘇東坡比章子厚小兩歲，年輕時是很要好兒的哥們兒，到中年時雖有了政見分歧，但友情并沒有太大影響。不管出于什么動機(jī)，把他倆說得水火不容，就顯得太不實(shí)在了。</p><p class="ql-block"> 南宋學(xué)者王明清在《揮麈余話》中，對章惇一通貶低，似可以理解，畢竟章惇是新黨干將，而蘇東坡則是受害者。但扭曲解讀這哥兒倆通信往來的內(nèi)容，就屬于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以至對后世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直到民國的林語堂還在引用。</p><p class="ql-block"> 人們對蘇東坡了解較多，但對章惇卻知之甚少。東坡一生跌宕起伏，看人還是很準(zhǔn)的。章惇雖然存世作品不多，但也算是才華橫溢。第一次參加公考就榜上有名，卻因排在侄子之后，覺得特沒面子，于是拒絕任命，到第二年再考，仍登進(jìn)士甲科，任商洛令，離蘇軾任職的鳳翔不算遠(yuǎn)。</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倆人一起游終南山，走到在一處深崖邊，章惇說哥們兒你去題幾個字，蘇軾說我不敢。這時章惇一手抓著樹枝，攀過去寫下“蘇軾章惇來”五個大字，返回來神色不變。蘇軾拍著章惇的后背說，你特么以后肯定敢殺人。【惇平步過之，垂索挽樹，攝衣而下，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曰：“蘇軾章惇來”。既還，神彩不動，軾拊其背曰：君他日必能殺人?！窟@件事確實(shí)顯示出了他們迥異的性格。</p> <p class="ql-block"> 章惇得到重用與一次偶然機(jī)會有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他在兼任“判軍器監(jiān)”時，三司府庫失火，章惇帶領(lǐng)士兵去撲救，不顧個人安危，十分勇猛，站在對面樓上的神宗看到了，問這人是誰，得知是知制誥、直學(xué)士院，名叫章惇字子厚。神宗第二天就任命他為三司使，這是負(fù)責(zé)經(jīng)濟(jì)和財(cái)政的第一大部門，俗稱“小國務(wù)院”。在實(shí)際工作中，他的才干得到王安石的賞識。</p><p class="ql-block"> 中國傳統(tǒng)歷史總是有忠奸之分，忠的是誰？當(dāng)然是君，但章惇卻敢當(dāng)眾頂撞皇帝。</p><p class="ql-block"> 宋神宗在位時，因與西夏的一次戰(zhàn)役失利，十分惱怒。經(jīng)查，與一名運(yùn)輸部門的文官失職相關(guān)，下令斬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朝會上，問時任宰相的蔡確，昨天下令的當(dāng)斬之人行刑了沒有？蔡確回說，正想跟您報告這事兒呢。神宗問這還有什么疑問嗎？</p><p class="ql-block"> 蔡確回答道：自從太祖以來，本朝從沒殺過文官，我們真是不愿意這種事由陛下開先例。</p><p class="ql-block"> 神宗聽了無可奈何，退而求其次，說那就刺面發(fā)配嶺南荒蠻之地。</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任門下侍郎的章惇從眾人中出來大聲說道：這樣處理還不如直接殺了。（神宗朝的門下侍郎已相當(dāng)于副相。）</p><p class="ql-block"> 神宗聽到后，遲疑了一下問，你什么意思？</p><p class="ql-block"> 章惇答道：“士可殺不可辱！”這樣的回答當(dāng)然是挺噎人的。神宗臉面是真掛不住了，于是急了，厲聲說道：難道我富有四海，貴為天子，竟然連一件快意的事也無法做到嗎？</p><p class="ql-block"> 章惇仍然不咸不淡地回答：這種快意，不做也罷。</p><p class="ql-block"> 得罪了皇帝，最起碼的結(jié)果是受貶。于是章惇被下放到湖州任太守，一到任就給時任密州太守的蘇軾寫了封信，其中一首詩寫道：<b>君方陽羨卜新居，我亦吳門葺舊廬。身外浮云輕土苴，眼前陳跡付籧篨。澗聲山色蒼云上，花影溪光罨畫馀。他日扁舟約來往，共將詩酒狎樵漁。</b></p><p class="ql-block"> 簡單解釋一下就是：哥們兒，聽說你在宜興陽羨這個地方選了個宅子，我現(xiàn)在到了湖州，也買了套舊院子，正在裝修。功名利祿這東西真如糞土，現(xiàn)在看來，往事都得在粗席草鋪上回味嘍。這地方挺好，山青水秀，什么時候約一下，咱哥們兒喝喝酒，釣釣魚什么的，有聊不完的天。</p><p class="ql-block"> 蘇軾對這首詩一下回了兩首，其中一首是：<b>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猶愛水云鄉(xiāng)。功名誰使連三捷，身世何緣得兩忘。早歲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只因未報君恩重，清夢時時到玉堂。</b></p><p class="ql-block"> 大意應(yīng)該是：哥們兒你到了湖州，這個魚米之鄉(xiāng)有如蓬萊仙境，給你這個超然情懷點(diǎn)個贊。連考中、放棄、再考中然后任職這種三連捷的牛叉過程都有，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年輕時咱曾暢聊過一起養(yǎng)老，什么時候見著還會有說不完的話，只可惜還沒真正報效國家，總是想著應(yīng)該職場相見。</p><p class="ql-block"> 這一唱一和，我真看不出來王明清所謂的“譏”。</p> <p class="ql-block"> 其實(shí)，章惇不僅沖撞過神宗，哲宗接班后改施過一段新政，已任宰相的章惇更敢直言。只是太直接的干預(yù)皇家“私事”了，在立儲的問題上跟太皇太后較勁，那肯定拗不過啊，結(jié)果太后最終確立端王為儲，也就是亡了半壁江山的那個宋徽宗。</p><p class="ql-block"> 章惇在兩點(diǎn)上確實(shí)過分，一是太皇太后死后，他要求哲宗廢了她的名號，還順帶著說孟皇后也得換，氣得哲宗說你難道不讓我進(jìn)祖廟嗎？二是在追剿所謂的“元祐黨”時太狠，甚至想掘了司馬光和呂公著的墓。這樣一來，跟他的老領(lǐng)導(dǎo)王安石的境界就差太遠(yuǎn)了，王安石與司馬光一直保持著相互尊重。當(dāng)然，這種瘋狂也讓他付出了慘重代價?；兆诶^位，章惇被一貶再貶，最后死在貶來貶去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從章惇四個兒子都考中進(jìn)士，但就是不準(zhǔn)到朝堂任職這點(diǎn)看，這家伙個人操守應(yīng)該不錯。但他爹跟同鄉(xiāng)有民事官司，他又利用職權(quán)偏袒，并因此獲罪，對這種“苛子孝父”的理念，真是不知說什么好。章惇的老伴兒病亡前也曾囑咐他：“君作相，幸勿報怨。”看來結(jié)發(fā)老妻對他快意恩仇的秉性十分了解。</p><p class="ql-block"> 章惇任湖州太守期間，在飛英寺題過一首詩，幾年后蘇軾任職湖州，看到后十分感慨，便次韻和了一首：<b>款段曾陪馬少游，而今人在鳳麟洲。黃公酒肆如重過，杳杳白蘋天盡頭。</b>這首詩句句用典，詳解比較占篇幅，簡單點(diǎn)兒說，馬少游是后漢馬援將軍的堂弟，馬援曾跟人說致求盈余，但自苦爾；鳳麟洲指朝堂官員，唐代喻秘書省為麟臺；黃公酒肆是竹林七賢常去的酒壚，白蘋洲則在湖州?？吹筋}詩，讓蘇軾想起了十幾年前哥兒倆一塊兒游終南山的情形，所以這首詩的大意是，想當(dāng)年我們同游南山，章兄意氣風(fēng)發(fā)，淡薄名利，而今你又被委以重任?；貞浧饋恚嫒绠?dāng)初的竹林嵇、阮再現(xiàn)，可我此身白蘋洲，卻顯得那么遙遠(yuǎn)。從時間上看，這是元豐二年，也就是1079年，沒多久蘇軾便陷入“烏臺詩案”，然后就被貶黃州。</p><p class="ql-block"> 值得一說的是，蘇軾被貶黃州后，朝堂上不管是新黨還是舊黨的老友，都不敢沾邊兒，唯獨(dú)時任副相的章惇給他寫了一封信。蘇軾也回了一封長信，其中有道：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fù)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存問甚厚，尤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瓥|坡確實(shí)感動不已，畢竟老交情還在。</p><p class="ql-block">章惇《會稽帖》▼</p> <p class="ql-block"> 以前寫蘇東坡時我曾說過，蘇軾雖然上了“元祐黨碑”，但其實(shí)他既不算新黨也不屬于舊黨，他以正直的品格和超凡的人格魅力，贏得了很多同情與認(rèn)可，兩邊兒都結(jié)交了不少朋友，跟新黨領(lǐng)袖王安石也一直保持著不錯的私交。但命運(yùn)多舛，過不了小人和酷吏這一關(guān)。雖然在哲宗朝有過短暫的復(fù)出，但后來卻是一貶再貶，直到從儋州返回內(nèi)地不久，憔悴不已，黯然落幕。</p><p class="ql-block"> 歷史就是這樣，任人評說。蘇東坡作為一代文豪名垂青史，毫無爭議。而他的哥們兒章惇則被載入了“奸臣傳”，似無法翻身。</p><p class="ql-block"> 我不喜歡宏大敘事，只愿意從人性角度去理解歷史素材。本篇材料主要源自《宋史·列傳》和南宋高文虎的《蓼花洲閑錄》。（高文虎官至翰林院華文閣大學(xué)士，兵部侍郎，史學(xué)造詣頗深，曾參與編修《高宗實(shí)錄》《神宗玉牒》和國史。）</p><p class="ql-block">蘇軾《致子厚宮使正議兄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