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親喜歡喝水，沒見過海的他自認(rèn)為是一只從海里爬上陸地的螃蟹。</p><p class="ql-block"> 一會兒從海灘淺水礫石中爬上岸，攜粼粼的夕陽余暉，浪花翻動的薄涼，擱淺陸地。只為遠(yuǎn)處田園吹過的風(fēng)，村子里那小小的深巷。一會兒又從陸地爬回大海，帶著被暮色扭彎的炊煙，還有小菜園那不息的蛙鳴。海水是他的向往，他常說人生無限遼闊，眼睛必須裝滿大海。</p><p class="ql-block"> 我還讀書時，父親的身體很容易上火，頻說眼睛里似乎有沙子在里面埋著，像小釘子一樣老刺激他。他不得不用手腕揉眼緩解。鄉(xiāng)下把上火稱為熱氣，有內(nèi)熱在身體里堆積著，一定要拿水來滅火。于是父親慢慢喜歡上泡茶飲，在他承包別村深山里的一個小茶場時就這樣。一天兩三杯泡得茶色深亮的茶水，放在他靠窗的桌子旁。等著他不時啜飲幾口后又放回原處。</p><p class="ql-block"> 原指望承包茶場掙點兒錢供我們幾個小孩的學(xué)習(xí)費用，但事情不如人意。想象如荷花般艷美，現(xiàn)實卻是底下的淤泥，怎么翻都是烏黑發(fā)臭的泥沙。終究是投入的多，產(chǎn)出的少。坐在坡上的土坎上，望著長勢參差不齊毫無指望的茶樹，父親最后不得不放棄了。</p><p class="ql-block"> 沒有了來自茶場的茶葉，父親喜歡喝水的習(xí)慣依然保留著。只是茶杯中沒有了舒展開來的茶葉，就單純的白開水。窮苦若生活的鹽巴，讓白開水在父親的嘴里也有味道。</p><p class="ql-block"> 如此喝了一年又一年，從屋邊井水換成去山里取的泉水。不變的是夜晚從窗外灑進(jìn)來的月色，泡在漸涼的白開水中，泡出父親日漸的蒼老和孤獨。</p><p class="ql-block"> 后來父親隨人家走村進(jìn)巷收廢品去了。每天晚上從外村用自行車馱回一車的各種廢品回到家中的院子后，第一件事就是先進(jìn)房間斟水喝。喝完后，坐在床邊，點起一根平價香煙。連咳幾聲，又不得不起身，朝窗外自家的小菜園墻腳吐出堵了一天的痰。</p><p class="ql-block"> 靠著父親賣廢品換來的微薄收入，幾個孩子完成學(xué)業(yè)外出打拼。喜歡喝水的父親依然留在老家，不愿進(jìn)城，但愿意留在鎮(zhèn)上給他建的房子里生活。</p><p class="ql-block"> 鎮(zhèn)上離老家村子有一段路，但父親仍不時隨來往于村子到鎮(zhèn)上的小三輪搭客車到村子的深山老泉里取水。用被稱為“廣西公文包”的塑料桶裝著，每次拉回幾桶，用完了再回村拉。沒有三輪車走時，他的自行車又壞了，又沒有了以前修自行車的店，他就用拉車進(jìn)村拉著。</p><p class="ql-block"> 一定要是山泉水，鎮(zhèn)上的自來水他只用來洗菜洗衣服，不作飲用的。其實鎮(zhèn)上的自來水也是山里的水庫水加工的，沒受到工業(yè)污染。</p><p class="ql-block"> 我們幾個平時從廣州回家看望他們兩個老的，路上帶的純凈水瓶子，全被父親收集起來，灌滿他拉回的山泉水，一溜兒排放在他的桌子上，就像操場上排隊聽校長訓(xùn)話的小學(xué)生。</p><p class="ql-block"> 他外出溜達(dá)時，就帶一瓶山泉水出去。瓶子里的水喝盡了，瓶身不丟，父親又帶回家，從“公文包”里倒?jié)M，復(fù)排在桌子上。日子仿佛就是為了讓水在他的身體和山地間循環(huán)，瓶子是純凈輕巧的工具。</p><p class="ql-block"> 搬到鎮(zhèn)上的家后，我們幾個孩子便不讓父親和母親兩人回村里務(wù)農(nóng)了。盡管搬來鎮(zhèn)上住的人家都舍不得丟荒留在村里的田，仍在白天駕小電車回村里務(wù)農(nóng)，晚上再回鎮(zhèn)上住。</p><p class="ql-block"> 一下子閑下來的父母親顯得多么落寞。母親常在廣場的銅牛旁坐著發(fā)呆。銅牛是本鎮(zhèn)的神?；恚匦l(wèi)著人們的福祿安康。也像是老年人晚年的依靠，他們大多孩子都不在家，全外出打拼了。陪伴他們的，只有廣場上的銅牛，也是陪伴了他們一輩子，唯一可以信賴的魂。</p><p class="ql-block"> 父親只有在飲水抽煙時發(fā)呆，平素是坐不定的。于是又在鎮(zhèn)上熬了一點米酒賣，后來，又去收拾別人丟棄在各處的廢品。他不會開小電驢，而他的舊自行車又用不了。收拾別人丟棄的廢品，還不用掏錢。</p><p class="ql-block"> 這老頭子癮又來了。</p><p class="ql-block"> 可是，我們幾個孩子怕臟，以前讀書時是無奈于現(xiàn)實所逼迫，不得不對生活低頭。而現(xiàn)在生活境地比過去好了，根本不用父親再去接觸這些不干凈的東西。何況將好好的新樓弄得到處異味，我們惱火著呢。</p><p class="ql-block"> 訓(xùn)斥，吼叫，怒視，等等招兒都用上了，當(dāng)我們幾個的面，父親唯唯諾諾表示聽話，我們一回城，他就舊飯重炒了。他就沒有像他桌子上的那排瓶裝山泉水，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正身子。要是像小孩子一樣，父親多乖多讓我們省心啊。</p><p class="ql-block"> 失敗得很！我們幾個孩子，沒有一個改造得了父親。他每天喝的每一瓶山泉水也不能！為了多點收拾夜攤?cè)藗內(nèi)拥膹U瓶，他甚至半夜三更出去撿……</p><p class="ql-block"> 你一個已臨近八十歲的老人家深夜不睡，怎么勸都不聽，偏偏去跟月亮星星守崗，萬一有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電話這頭不斷投放炸彈，那頭偶爾舉舉白旗，之后再無聲息。從來都是父親訓(xùn)我們，認(rèn)真聽著。我們訓(xùn)父親，他就只喝水，留在體內(nèi)的沒多少，絕大部分又排出來了。</p><p class="ql-block"> 去年春分，父親自己選的日子，他半夜出去之后，回家半途中，就再也沒走完路。一瓶水喝了一半，余下一半落在身邊……</p><p class="ql-block"> 那個凌晨天好寒，下著濛濛冷雨。我們從外地急趕回到家中后，只見到他桌子上的一排山泉水，依舊像我們當(dāng)面訓(xùn)斥父親時，靜靜不敢反駁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只是水很涼，涼到我們要用痛一生去捂！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