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很喜歡這樣一張照片:魯迅先生坐在圈椅上,手中架著的香煙裊裊娜娜,他微微仰著頭,微笑著和一群青年版畫家聊天。</p> <p class="ql-block"> 在上海中國煙草博物館我看到了一組以這張照片作藍(lán)本創(chuàng)作的蠟像,頓感親切,就擅自跨進展陳區(qū)內(nèi),剎那間完成穿越,成了圍繞在魯迅先生身邊那些青年中的一員。</p><p class="ql-block"> 讀魯迅前,先喜歡了先生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魯迅本名周樟壽,字豫山。只不過書本上都說這個“豫”和河南無關(guān),取“豫”字是其祖父為了紀(jì)念自己在江西金溪縣做官的歷史?!峨蹰w序》中“豫章故郡”即指江西,彼“豫”非此“豫”,有點遺憾。</p><p class="ql-block"> 武漢魯迅廣場有一塊標(biāo)牌,其中,有關(guān)魯迅籍貫是這樣寫的:“浙江紹興人,祖籍河南省正陽縣?!比绻媸沁@樣,魯迅字“豫”是否也包含河南的意思就說不定了。</p> <p class="ql-block"> 不管這個“豫”是不是河南,魯迅都和河南有不少聯(lián)系。從1906年河南留日學(xué)生創(chuàng)辦《豫報》,魯迅就在上面推介自己的新書,后來改刊為《河南》雜志,魯迅先生還一直為它撰稿。</p> <p class="ql-block"> 1922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過題為《河南》的文章,他還在1934年年底,抱病為曹靖華的父親曹植甫撰寫了《河南盧氏曹先生教澤碑文》,曹先生是著名的文學(xué)和翻譯家,他五里川故居我去過多次,還為他的侄子曹章齡先生畫過肖像。河南籍學(xué)生和友人,更是在魯迅先生的文字中時常出現(xiàn)。</p> <p class="ql-block"> 1982年隆冬,我到北京訪問襄城籍學(xué)者田雨三先生,田先生住在全國政協(xié)東邊那條胡同里,三間典型的北京民居。當(dāng)時,陽光透過格子窗灑滿書桌,很像潘鴻海水粉畫《魯迅》中的場景。我把這個感覺告訴了田先生,先生高興地說:是嗎?你可知道,魯迅先生和襄縣是有因緣的,他的日記中寫有河南友人給他送“方糖”的事,田先生說,那方糖其實就來自襄城的柿餅。這讓我意外和興奮,仿佛柿餅讓魯迅先生和我們近了一步。</p> <p class="ql-block"> 田先生說的事,記在魯迅先生1926年6月的《馬上日記》、后選編在《華蓋集續(xù)編》中?!胺教恰蹦嵌螌懙臉O生動好玩:“午后,織芳從河南來,談了幾句,匆匆忙忙地就走了,放下兩個包,說這是‘方糖’,……吃起來又涼又細(xì)膩,確是好東西。景宋說這是河南一處什么地方的名產(chǎn),是用杮霜做成的,性涼。如果嘴角上生些小瘡之類,用這一搽,便會好??上У剿f明的時候,我已經(jīng)吃了一大半了。連忙將所余的收起,豫備將來嘴角上生瘡的時候,好用來搽。夜間,又將藏著的杮霜糖吃了一大半,因為我忽而又以為嘴角上生瘡的時候究竟不很多,還不如現(xiàn)在趁新鮮吃一點。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lt;/p><p class="ql-block"> 吃了再吃,白天騙自己放下,晚上又給自己找借口接著吃, 活脫脫一個“好吃嘴”。景宋是許廣平的筆名,在夫人面前,46歲的魯迅還像孩子一樣調(diào)皮。這與其他文章里的魯迅形象大異其趣,令人莞爾。</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不知道田雨三先生有沒有讀到魯迅先生十多天后的另一篇“日記” : “午后,密斯高來,適值毫無點心,只得將寶藏著的搽嘴角生瘡有效的杮霜糖裝在碟子里拿出來。密斯高卻已經(jīng)一目了然了,她說:這是出在河南汜水縣的;用杮霜做成?!?lt;/p><p class="ql-block"> 據(jù)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錢振文考證:這位密斯高叫高秀英,是河南開封人?!遏斞溉芬灿幸欢巫⑨專骸案咝阌?,字超群,日記又作高女士。河南開封人。1924年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數(shù)理系畢業(yè)?!?lt;/p><p class="ql-block"> 河南很多地方都出產(chǎn)好柿餅,襄城的“灰子”尤以肉多、霜厚和糖純大有名聲。但霜糖都長一個模樣,密斯高竟“一目”就“了然”,斷定是出在汜水,她可真是個急脾氣。</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年的汜水縣是現(xiàn)在鄭州市滎陽的一個鎮(zhèn),這個“汜”與襄城古稱“氾”一筆之差,卻相距三百里。是高度近視的田先生錯把“汜”看成了“氾”,還是急脾氣密斯高把“氾”又“一目”成了“汜”?都有可能,又似乎都不是。</p> <p class="ql-block"> 至于送糖的織芳,雖然“從河南來”,卻也不是襄城人,甚至不是河南人。因為在《魯迅全集》第三卷有一處注釋:織芳,即荊有麟(1903—1951),山西猗氏人。這樣,魯迅先生得到的霜糖是否來自襄縣,就不能確定了。</p><p class="ql-block"> 這個結(jié)果讓人悵然,心情就像丟了一兜柿餅。我再沒和田先生說起過這個話題,因為這兜柿餅之于我是剛?cè)胧郑诶舷壬睦?,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lt;/p> <p class="ql-block"> 1983年夏天,我在國子監(jiān)首都圖書館查閱舊書刊時,又發(fā)現(xiàn)了一條魯迅先生與襄城相關(guān)的線索。</p> <p class="ql-block"> 魯迅名篇《記念劉和珍君》開頭這樣寫: 中華民國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為十八日在段祺瑞執(zhí)政府前遇害的劉和珍楊德群兩君開追悼會的那一天,我獨在禮堂外徘徊,遇見程君,前來問我道,“先生可曾為劉和珍寫了一點什么沒有?”我說“沒有”。她就正告我,“先生還是寫一點罷,劉和珍生前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p><p class="ql-block"> 很顯然,這個“程君”與魯迅是很熟悉的,是她催生了魯迅先生的這篇文章。</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隨意地翻閱中,“河南襄城”四個字跳入眼簾,細(xì)讀,是魯迅文章的一條注釋:程君,程毅志,字孝密,河南襄城人。《記念劉和珍君》早就讀過,但從來沒想過程君會是襄城人,完全出乎我的預(yù)料!</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興奮,摘抄了內(nèi)容卻沒記下那書的版本,以至于回來以后就找不到這條注釋的出處了。成了我后來一直后悔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詢問過姚壘、余冰鴻和范錫銘等襄城名宿,都說襄縣沒有這個程毅志。幾位先生都是從民國走過來的文史學(xué)者,襄城如果有這樣的奇女子,他們也不可能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當(dāng)時能找到的魯迅著作和人教版教科書上對程君的注釋都是:程毅志(1902-?),湖北孝感人,北京女子師范大學(xué)教育系學(xué)生。</p><p class="ql-block"> 這樣看來,程君似乎與襄城并無關(guān)系。</p><p class="ql-block"> 《魯迅與女師大學(xué)生運動》一書的作者陳漱渝發(fā)過一篇文章,文中引用當(dāng)年北京女師學(xué)生張靜淑的一段話:“程君名字叫程毅志,湖北孝感人。她繼承祖母遺產(chǎn),在校時經(jīng)濟狀況最好,穿著講究,人也漂亮,是劉和珍、我的好友之一,不知現(xiàn)在是否健在?!?lt;/p><p class="ql-block"> 張靜淑老人所講程毅志籍貫與魯迅著作很多版本以及教科書上的注釋都是一致的。眾口一詞,程君與襄城無關(guān)似乎確鑿無疑了。</p><p class="ql-block"> 事至以此,我卻仍存疑惑:當(dāng)年的那本書怎么可能無中生有把程君籍貫錯注成襄城?白紙黑字在,是哪里出的問題?我執(zhí)拗也認(rèn)真,不肯相信自己會記錯。</p> <p class="ql-block"> 后來,我又看到了一張頂端題有魯迅短語的女師二十四名學(xué)潮骨干的合影照片《偕行》。雖然照片上無法認(rèn)出哪個是劉和珍、許廣平、楊德群、張靜淑和程毅志,但這些年輕女性優(yōu)雅知性、端莊大方、清新脫俗和堅韌勇敢的氣息,還是深深地震撼了我。更放不下了。</p><p class="ql-block"> 上天助佑。 北京誠軒2019年春季拍賣會上,有一件不到一平尺的書法作品以34500元成交,在這件作品上,我再一次看到了程毅志的名字。</p> <p class="ql-block"> 這幅甲骨書的正文是:同燕飲,且盤桓,莫如春易盡,合共月長圓。與君今后不相別,長樂風(fēng)光美少年。其行書上下款分別是: 精一吾兄喬遷志喜,田培林、程毅志敬贈;《江南春 集契文》董作賓。</p><p class="ql-block"> 董是南陽人,古史學(xué)家、“甲骨四堂”之一,這個我一直是知道的?!熬弧辟M勁查了,才知道是同盟會員、抗日名將馮欽哉曾用的字。田培林自然熟悉,襄城春李人,1945年河大校長,1946年任教育部次長,后離開大陸去了臺灣。</p><p class="ql-block"> 這件精美作品是由董作賓先生書寫、以田培林和程毅志的名義贈送給馮欽哉先生的。這就讓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斷:程毅志是田培林先生的夫人!這也就能解釋當(dāng)年我看到的那條注釋為什么說“程君”“河南襄城人”了:在民國時期,以夫姓為姓,以夫籍作籍貫是很常見的事。一隙光透出,預(yù)示著將會云開霧散。</p><p class="ql-block"> 1983年的冬天,我拜訪過北京工程機械研究所總工程師田科先生,田先生情系桑梓,讓我約請當(dāng)時縣工業(yè)領(lǐng)導(dǎo)來京洽談,意欲推薦先進的機械產(chǎn)品和技術(shù),讓家鄉(xiāng)得“近水樓臺”之便。說到其父時,田先生拿出了他在臺灣田培林墓前拍的合影給我看,我記得照片中的墓碑上并排鐫刻著田培林和夫人的姓名,因為當(dāng)時田夫人健在,她的名字是填了紅色的。想到此,我就翻找出當(dāng)年翻拍的膠卷,雖然膠卷年久保存的不好,而且墓碑在膠片中占位很小,但還是勉強可以辨認(rèn)出紅色“程”“毅志”字樣的。至此,水落石出。</p><p class="ql-block"> 程君,程毅志,許廣平和劉和珍君的同窗好友,促成魯迅先生寫出那篇名作的美麗女子,是田校長夫人,襄縣媳婦。</p> <p class="ql-block"> 半月前讀到了臺灣大陸同鄉(xiāng)會編的《中原文獻(xiàn)》,在1975年5月號上刊登了一組追憶田培林先生的文章,其中程毅志《祭先夫伯蒼先生》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回憶與君結(jié)褵,倏忽已半個世紀(jì)。其初君負(fù)笈德國,海天永隔;繼而日寇倡亂,道路梗阻。相聚苦短,別離孔多。其時國事維艱,內(nèi)憂外患相逼而來。毅志獨率幼雛,遠(yuǎn)離君側(cè),凄清艱苦,備嘗之矣。晚年播遷來臺,雖暫獲安息,而君突于十三年前血壓增高,每逢冬日,更感棲遑……”。一代名媛終生奮斗,山高路遠(yuǎn),一身疲憊;人生不易和命運無常,令人唏噓 。程毅志1997年去世,享年95歲,先生是長壽。</p> <p class="ql-block"> 前天,與文友朱天恩、王鵬一起去后陳村參加一個石坊落成儀式,車過春李,看到路邊那片家族墓地,便又想起安葬在臺灣的田先生和程君。</p><p class="ql-block">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遠(yuǎn)離故土幾十年,他們的晚年也會時常思念家鄉(xiāng)吧。如果沒有這灣淺淺的海峽,老夫妻會不會葉落歸根,安息在這片他從小生活過的土地上呢?</p><p class="ql-block"> 大陸和寶島同文同種同根同源,兩岸統(tǒng)一是歷史的必然,想必也是二位先生的心愿。</p><p class="ql-block"> 魂兮歸來,田先生,</p><p class="ql-block"> 魂兮歸來,程君!</p><p class="ql-block"> 2025-1-2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