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寒風(fēng)落在水面,輕云沒于遠山。我立在深冬的黃昏,望著四岸的燈火,想著遠方的墳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祖父母的墳,在山麓的岡上。是一座豪華的花山,上下五層,左右九尺,松柏掩映,草葉覆被,墳脈四伏,山象挺拔,巍峨恢宏,肅穆凜然。正面鏤雕著“福祿”兩個大字。透過字隙,隱約看到黑色碑面上刻著祖父和他子孫的名字。碑后還有一道石門,門后的石室里便是長眠的祖父母??床坏剿麄兊娜蓊?,他們在遙遠的天都;聽不到他們的呼吸,他們在云域里長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親在時,總要在過年時候,帶我們來到這里,擺一刀好肉,倒兩杯白酒,燃一堆草紙,放幾串鞭炮,舉行浩大的祭祀。父親立在最前面,躬著身子,合著兩掌,慢慢彎下腰去,停頓著,念禱著,再抬起頭,再彎下腰,再停頓,再念禱。如是三次,再要我們學(xué)他的樣子,往前靠近,分輩分排著,叩首作揖。小時候不知道該念禱什么,便咕噥地說些話;長大以后,才懂得該說些要祖?zhèn)儽佑拥脑竿阏f了一堆,才虔誠地走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親在時,每年清明,也要帶我們來這里,先掛兩串紙幡,再燒兩堆紙錢,如祭祀一樣鞠躬祈禱。然后,指揮著大家,拔墳背上的穢草,從遠處捧些新土撒在墳上。父親說,清明掛紙燒錢,掃墓壘墳,是對先人的紀念;要我們記著,一輩輩傳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這祖墳開枝散葉,已至第六代兩百余人。后生們留在山里的并不多,大多數(shù)都如花的種,被風(fēng)帶往了天南地北。所以,只有春節(jié)時候,這墳前才多些族人的身影,才多些寄往天堂的紙銀灰錢,才多些震耳入心的鞭炮聲——這時候,墳前的火光亮堂堂的,仿佛要照到墓碑后空靈的魂,仿佛要照見紅土下綿亙的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母親,在一個雪夜,在山灣的老屋里,永閉了濁淚模胡的雙眼,伴那紛飛的雪,隨那飄飛的云,去了天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請木匠給她趕做了薄棺,把棺外涂了紅漆。又給母親妝上新衣裳,裹上青絲巾,穿上青布鞋,平放在堂屋的篾席上。再請了地理先生,給她唱了經(jīng)文,把她裝進棺里。先生在夜里做著道場,拖著幽咽的聲調(diào)歌唱,向那漆黑的夜空,講述著母親的凄涼,控訴著人間的無情。我們跪著,一邊焚紙燃燭,一邊啜泣流淚。我們披著麻絲,頂著白布,繞著棺,一圈一圈地走,一聲一聲地呼,睹著她蒼白的額顏,睹著她再也不睜的眼目,悲痛欲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黎明裹著雪花,凄冷而蒼白。先生唱完了經(jīng)文,讓我們看了母親最后一眼,合上了棺蓋。幫忙的人們,把棺放在肩上,踩著積雪,一步一頓,一腳一坑,把母親抬到了山彎的麥地里。在里側(cè)的松柏蔭下,掃開一塊雪,挖出一個井,把棺放進去。先生又唱了一段經(jīng)文,才指揮著一鋤鋤地覆土。那些土塊,混著雪花,灑落在棺上,沉悶地響。那些雪花,夾著雨滴,灑落我們的眼里,刷刷地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土越壘越厚,堆成小丘。人們便用事先備好的石頭,砌作墳墻。大塊方正的,砌在正面;細碎怪狀的,砌在兩側(cè)。末了,再在正面的頂上砌一塊圓方形的,當作墳頭,一丘墳便在雪風(fēng)中巋然而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跪在麥地里,伏在雪花里。待母親走遠,才站起來,拭淚拂土,戀戀地去。這一去,就是千山萬水;這一去,就是千里萬里。此后,母親就獨自留住在山林里,留在墳土里。她枕山而臥,在輪回的四季里,傾聽著草木榮枯。她依丘而眠,在蕭瑟的風(fēng)雨中,遙望著日月出沒。</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些年,我們逢年過節(jié)都要去墳地祭拜母親。墳前的麥地早已荒蕪,密密地長著野葦。墳上長滿了灌木和雜草。墳墻上的石頭被風(fēng)蝕著,剝脫了些皮。墳前的臺子被雨淋著,流走了些土。立在墳前,才想起該做塊碑,刻上她和我們的名字;可冗事耽擱著,一直沒有結(jié)果;這墳便和樹林里別的墳一樣,成了無碑的墓。母親的墳凋敝不堪,過責(zé)在我;我一定要趁著余年,將她的墳修整好,立上字碑;一定要讓后生們記住這片山林,記住墳里那個苦命的人;一定要讓母親在青山之隅,安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親生前常念叨著一件事,想要修一座祖父那樣的墳。他最初是想去和母親一起的,因為地理先生說那里不適男山,便覓了別的幾處。他照先生的吩咐,在那幾處都埋了土樁,還在木樁上畫了“十”字標明朝向。也正是猶豫著未選定最終的址,父親心中宏偉的夢想才一直沒實現(xiàn)。</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親也念叨過要備一口好棺。老屋周圍有幾棵抱大的柏樹,他請人鋸了,選端正夠尺的,裁成一堆。隔了兩年,再請木匠,精割慢制,做成了整底整墻整蓋的棺。他把棺放在通風(fēng)干燥的偏屋,用篾席蓋住,用兩條板凳墊??;隔一段時間,就掀開來亮亮風(fēng)透透光。那一次被我碰到時,他正把蒼瘦的臉貼在棺上,彎著粗短的手指,叩那厚實的壁。他眼里放著光,笑著對我說:“這木頭硬實,幾百年都不會爛,睡在里面安穩(wěn)?!?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個初夏,一時熱一時涼。父親過了八十四歲不久,沒抗住那場感冒,躺下就再也沒起來。我請了當?shù)刈钣忻牡乩硐壬?。他排了父親的八字,又合了我們幾兄弟的生辰,掐算道:“老人家還要在陽間待幾天,七天以后才有合適的日子?!蔽液痛蟾绫愠弥e,一邊招回至親,一邊準備喪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親睡在棺里,裹著青絲巾,穿著青布衫,頭下墊著青瓦,身下鋪著紙灰,身旁放著他最常用的物件。我租了制冰用的銅管放在棺里,把棺蓋留條小縫,就做成冰棺——真是無法可想,父親入土前還要遭遇一場冰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找到那些木樁,選了最理想的一處,在山塘邊的竹林下,座東朝西。背后的“玄武”,是山脈最厚實的凹處,石壁峭立,竹木掩映;前面的“朱雀”,振翅亮羽,通曠達遠,避開山崖溝壑,直視呈筆架狀的遠峰;左面的“青龍”,是一道山梁,倚天入云,遮風(fēng)擋雨,草木染染,田畝層層;右面的“白虎”,是一片平緩的坡地,地里種著瓜黍,池里養(yǎng)著魚蝦,岸上布著樓舍,林間飄著炊煙。</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先生擺開一面碗口大的羅盤,沉思半天,對我們說:“葬在這宗地里,其后人非文即武,非富即貴,人丁興旺,萬代昌盛?!蔽覀儾欢_盤上密密麻麻的金字黑線,也不懂先生說的天干地支,只是聽著他這些話吉利,心里也便默信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殯的早晨,飄著小雨。我們把睡著父親的棺送到墳地,小心地放進提前挖好的墳井。先生一邊唱著經(jīng)文,一邊指揮著大家焚紙叩首,還叫我們排成幾行,兜著衣服的后擺轉(zhuǎn)過身,去迎接先生潑撒的五谷雜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土越壘走成厚,堆成小丘。空中的煙越來越遠,風(fēng)中的雨越來越急。這片經(jīng)歷過生死離別的土地,終于靜了下來。墳地上留下我們兄弟三人,對著那堆土欲言欲訴。沉默過后,我們約定請石匠在土堆上補修一座石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個月以后,墳?zāi)怪茫赫媸且粋€并不大氣的墳牌,中間嵌著一塊石碑,黑底白字刻著父親和他子孫的名字;兩邊整齊地砌著石墻,每一塊石頭都很規(guī)則;頂上再壘了一些沙土,凸顯著墳體的飽滿厚實。后來,大哥把墳前別人家的包產(chǎn)地換來,澆成水泥壩子,還做了一個焚紙的鼎——這便是父親的墳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父親的墳,雖比不上祖輩的豪華,但比起崖下草葦里母親的墳要氣派得多。此后,待到過年,待到他的生日,待到清明,我們就來墳前,燃燭舉香,焚紙貢酒,向他報些消息,說些心事,許些心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夜深了,愈寒愈涼。城市的燈火,一些闌珊,一些幻滅。我望著遠空里風(fēng)止云落的景象,感慨萬千。</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時候,我心里就想,先人們生前住在山廬,死后駐在山墳,終歸是落葉歸根了!那一座座墳,就是他們夢寐的宮殿,徜徉的花園!就算千萬年以后,那里桑田滄海,那里海枯石爛,他們也還會是一粒塵,飄蕩在天地,浮沉在江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時候,我心里就想,我一生漂泊,晨興暮歸,春往秋回,歷事閱人,度過千般劫,自然不憚一死;可是,何處才有我筑墳之地??!我已回不了故土,只能炙肉為煙,焚骨為灰,束于寸囊,盛于斗缶,棄之荒山,掩之郊野,遙望星月,孤與蟲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時候,我心里就想,如果死后,能如一縷風(fēng),逐先人們?nèi)?,在生我的那座山,覓一處土,將我游蕩的魂,棲于墳之深處,該有多好!讓我生前所愛的人,閑暇時候,來到墳前,插一束鮮花,斟一杯清酒,點一枝香火,該有多好!</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