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走出清溪街二十多年后從“北頭路”上墳山</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清溪街是三華余里長的一個長條形村子,有四五條砍柴路上后山,其中與街北對應的只有一條“北頭路”,其余幾條出入口均在街南,統(tǒng)稱為“南頭路”。街北人偶爾會從南頭北路上山,街南人卻不會走北頭路,除非要砍木料才會半道岔向北頭路前往原始林區(qū)。幾條南頭路對應著交椅山及其余脈,其中交椅山坡度陡,余脈略微向清溪壩子凸出,沒主峰陡峭。南頭北路、中路在坡頭與南路匯合,坡度變平緩,這里已屬交椅山余脈。坡頭南側是岳家箐,順著箐邊北側山坡往東繞一大彎到接近箐頭的干海子,再翻上一山梁就到了袁家墳。從清溪街到袁家墳全程約四公里,需一個多小時。</p><p class="ql-block">袁家墳在一個山坳里,山坳西側有一小水塘,水塘東面是一片荒草地,草地中依稀可見袁家墳塚的遺跡。草地四周都有小的雜木和稀疏的松樹,北側還有十數(shù)棵枝條茂盛的黃泡,像護衛(wèi)草地的衛(wèi)兵排成一排。五六月份雨水下地,一顆顆密集成串的黃泡掛滿枝頭,少兒時的吉慶曾和小伙伴相約從南頭北路上山吃黃泡,這既是上山砍柴的附帶目的,也是破例走南頭路的唯一動機。</p><p class="ql-block">袁家墳東面是條泉水長流的山箐,清溪人稱之為“小河”,小河兩邊雜木叢生,吉慶和小伙伴在這些地方砍好柴捆好挑子,便迫不及待掉頭趕回袁家墳。袁家墳到小河是下坡,回來挑著柴上坡很費力,好在箐淺坡短,可一鼓作氣到袁家墳。吉慶和小伙伴把柴挑子放在草地山路邊,一個個像花果山的猴子爭先恐后扒上粗大的黃泡藤條,盡情采食黃泡。黃泡棵粗大藤條上的刺針大多已被采食者磨掉鋒芒,不怕刺的甚至坐在藤條上吃黃泡,怕刺的伸手采摘黃泡被刺時發(fā)出夸張的尖叫,黃泡叢中一時歡聲笑語像林間群鳥爭鳴。如今重來故地,黃泡棵已進入老年期,殘枝敗葉間只有零星的果實,宛如稀疏的晨星。面對如此頹景,失落和好景不常在的憂傷襲上吉慶心頭——這位心有不甘的失學少年從回鄉(xiāng)到現(xiàn)在,還沒完全接受離開學校的現(xiàn)實,不時幻想著學校重新開張,自己會在某一天重返校園。</p><p class="ql-block">清溪大隊學大寨,已在交椅山余脈坡頭開墾了一些荒坡,還在村后坡腳公路邊用石頭壘建了幾塊臺階式樣板梯田,現(xiàn)在又要開發(fā)袁家墳這片荒草地,既種莊稼又建畜牧場,還要在附近多條小山箐邊嫁接梨和梨蘋果。勞工隊兩名負責人現(xiàn)場指手畫腳一番,畜牧場建設規(guī)劃就定下來了:一排牛圈建在荒草地南側,坐南朝北背靠砍柴路;飼養(yǎng)員房舍建在牛圈東邊,坐東朝西與牛圈形成一個垂直轉角;其余荒草地開墾成莊稼地,以種包谷為主。</p><p class="ql-block">此時還在雨季,不利于建房工程開工,二十多名勞工只能先開墾荒草地。開荒前的工作是搭建幾個臨時窩棚,下雨時方便勞工避雨,收工后還可盛放工具。勞工早出晚歸,中午吃干糧,收工時青年勞工還會挑一挑柴回家。這些地方農(nóng)村做飯都燒柴,砍柴是青年農(nóng)民的必修課,到袁家墳出工,自然要搜山帶打獵,開荒砍柴兩不誤。中午休息時去砍柴,就在小河兩邊山坡上,兩個多小時柴就砍回來了。上山干活體力消耗大,過了四十歲的勞工有些吃不消,不少人收工時基本是空手而回,有的帶點柴火回家數(shù)量也不多,不像青年勞工每天都是一挑柴。同生產(chǎn)隊一樣,大家干活都磨洋工,盡管多數(shù)時間有隊長壓陣,但出工不出力不好監(jiān)督,勞工隊直到十月中旬才開墾完這塊荒草地。期間還開墾了小山箐與小河交匯的一個三角洲。</p><p class="ql-block">冬季來臨,大隊從生產(chǎn)隊抽調(diào)了幾名砍匠到原始林區(qū)砍蓋房木料,并由大隊攤派“四類分子”出義務工把木料搬運到了袁家墳。還有蓋房的瓦,也搞攤派,攤派到每位勞工。</p><p class="ql-block">從壩區(qū)搬運青瓦到袁家墳,負重爬長坡,還繞路瓦廠增加了路程,勞動強度非常大。瓦廠在清溪街西南的公路邊,從村里到瓦廠再往袁家墳,路程增加遠超走弓背。</p> <p class="ql-block">吉慶清晨出門到瓦廠,選擇從岳家箐羊腸小路上山。與砍柴路一出村就是陡坡不同,從瓦廠到箐口有一公里多平路和微坡,走這段路因不費力而充滿輕松感。進箐口后,“輕松路”很快到了頭,山路越來越陡,肩上擔子越來越沉,吉慶身上汗如雨下,很快濕了褲襠。幾秒鐘挪動一小步,三五步站著緩一緩神,還不時放下挑子歇氣,速度像蝸牛爬行。平時從北坡砍柴路大彎里看岳家箐南坡,坡度并不起眼,山路位置也不算高,吉慶身臨其境才感到,岳家箐南坡山路竟是如此高和陡,歇了幾回氣還在半山腰。放下挑子躺在地上歇氣,從極度勞累中一下躺平,全身無比輕松舒展,真是世間最美妙最舒適的幸福時刻。驀然看到身旁的挑子,吉慶意識到幸福時光不可持續(xù),思緒不知不覺進入幻境中,幻想著飛來一只大鳥,把他的兩沓瓦和自己叼到袁家墳,心中泛起一陣幸福的漣漪。想象很快從神話世界的大鳥轉換到現(xiàn)實世界的毛驢,想到一匹毛驢來幫他馱瓦,他卻沒了幸福的感覺。負重爬幾公里長的倒坡,人可以不斷歇氣恢復疲勞,牲口不能自己作主,可能早已累趴下。吉慶見過爬坡邁不動步的毛驢趴窩,主人掀下驢背上的馱子,毛驢卻好一會站不起來。心生憐憫的吉慶懷疑毛驢生病了,主人搖頭說,毛驢無病,主要是天干草枯吃不飽,如果有點料豆,就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了。吉慶見過牲口吃料豆,那是在“一化三改造”前的馬店繁榮時期,馬店里一排騾馬嘴上分別套著小口袋吃料豆?,F(xiàn)在人都吃不飽,料豆早成了農(nóng)村人的主糧,想到牲口幫馱瓦,吉慶的情緒就有些疙疙瘩瘩。</p><p class="ql-block">吉慶不再幻想,振作精神從地上爬起來,挑上瓦一路走一路歇氣,到袁家墳早已過了出工時間。梁隊長說:“你是去挑瓦,現(xiàn)在去挖基槽,算你一個工!”</p><p class="ql-block">勞工隊已開始建房,兩名木匠在做瓦房的木架,其他勞工在挖基槽和打石腳。牛圈相對簡單,計劃蓋一排茅草房,還沒準備木料。</p><p class="ql-block">梁隊長“算一個工”的話表現(xiàn)出對吉慶遲到的寬容,也包含著對吉慶的好感,不同于他對吉慶的第一印象。見到吉慶之初,梁隊長嫌棄之情溢于言表,忍不住向易隊長發(fā)牢騷:“勞工隊又不是玩游幽(蟋蟀)斗架,不是‘過家家’,來個娃娃能干什么活?”</p><p class="ql-block">易隊長沒出聲,過來問了問吉慶的年齡,已十七歲,回頭對梁隊長說:“都要討婆娘了,還什么娃娃!”</p><p class="ql-block">易隊長三十六歲,已是十個孩子的父親,對吉慶自然“高看”一眼。</p><p class="ql-block">當時搭建窩棚,需要幾根稍微粗大一些的樹干,要過了小河才能砍到,許多勞工嫌路遠,只想在附近割茅草和砍木條。吉慶主動請纓,梁隊長滿意他的態(tài)度,卻懷疑他的能力,遲疑間一時沒出聲。易隊長連忙表態(tài)說:“去吧去吧,快去快回!”</p><p class="ql-block">吉慶很快砍回一根樹干,長短粗細都符合要求,梁隊長覺得這個娃娃身上還真有一股勁,讓他再去一轉。吉慶砍回第二根,其他人才砍回一捆木條,梁隊長心理上開始接受這個勞工。</p><p class="ql-block">這次挑瓦,吉慶接連挑了兩天,其他勞工卻沒人去瓦廠,有人還提醒他“不要忙”,他就沒去完成剩下的分攤任務了。同蓋房的木料一樣,大隊黨支書本來是想把蓋房的瓦攤派給“四類分子”搬運的,但到了年底,“四類分子”大多已出夠了義務工,剩余的幾個義務工搬運不完這些瓦,便問梁隊長怎么辦。梁隊長建議說:“可分攤給勞工隊的勞工?!?lt;/p><p class="ql-block">“勞工去搬瓦,會不會拖慢建房進度?”</p> <p class="ql-block">梁隊長顯得胸有成竹:“不會。每人分攤100口瓦,每天出工時帶幾口上山,不影響干活?!?lt;/p><p class="ql-block">梁隊長的想法不能說不美好,只是向勞工宣布后遭到了質疑:“每天繞路瓦廠去帶瓦,還要出工干活?”</p><p class="ql-block">“不一定每天,只要完成分攤任務就可以了?!绷宏犻L解釋說。</p><p class="ql-block">吉慶以為事情就這樣定了,卻不知有人代表勞工向隊長提出訴求,認為從壩區(qū)搬瓦到袁家墳這種活計不是人干的,要求隊長向大隊反映,協(xié)調(diào)生產(chǎn)隊的牲口幫馱瓦。</p><p class="ql-block">人人都在靜候消息,只有呆頭呆腦的吉慶去挑了兩次瓦,直到有人點撥后才發(fā)覺氣氛不對停下來。</p><p class="ql-block">易隊長也怕搬運瓦,傾向于支持勞工的意見,梁隊長則已進退兩難,后悔當初為支書排憂解難時有些考慮不周。讓勞工停下建房活計來搬運瓦,搬多少口瓦算一個工,這是搞定額管理,不符合九大精神,如果不管數(shù)量多少,只要帶瓦上山就算一個工,搬到猴年馬月也搬不完這些瓦,這是梁隊長分攤任務給勞工的原因。分攤不是定額管理,屬于隱性義務勞動,只不過涉及利益時人們都不傻,勞工中有人看到了分攤的義務工實質,說他們又不是“四類分子”,憑什么要出義務工帶瓦上山?</p><p class="ql-block">已四十六七的梁隊長之前負責民兵工作,平時在支書身邊跑跑腿,專門干些抓人打人的活計,家里家外極少沾農(nóng)活。中蘇邊境武裝沖突升級后,全國形勢緊張,清溪大隊民兵連長換了年輕人,“梁連長”被派來勞工隊當隊長做監(jiān)工。梁隊長上任后很少同勞工一起干活,偶爾干活也是做做樣子,在勞工中沒什么威信。他曾想只要自己以身作則帶瓦上山,勞工就會跟進,可他空身爬山到袁家墳都吃力,只能讓姑爺幫他完成分攤任務。沒成想,姑爺卻一口回絕:“那么高的山,哪個能把瓦挑上去?”</p><p class="ql-block">順便帶瓦上山的計劃難以實現(xiàn)了,停下活計搬運瓦又影響建房進度,這時只剩下了協(xié)調(diào)牲口馱瓦的選擇。但分攤的主意是他出的,怎好出爾反爾去向支書反映勞工們的意見?梁隊長只好同易隊長商量,由他出面去找黨支書。勞工們對兩位負責人都稱隊長,實際是有正副之分的,年紀大、資格老的梁隊長是正隊長,易隊長是副職。易隊長沒出過分攤的主意,還與支書有點瓜葛親,自信能解決梁隊長解決不了的問題,說了幾句自謙的客套話后就答應去“試試看”了。</p><p class="ql-block">黨支書對前來反映問題的易隊長說:“好些生產(chǎn)隊沒牲口,不好協(xié)調(diào)?!?lt;/p><p class="ql-block">易隊長一聽以為沒戲了,愣神了一會,卻聽支書又說:“這個問題還是這樣處理了——讓‘四類分子’出義務工,今年已出夠天數(shù)的抵明年的任務!”</p><p class="ql-block">還是上級領導有辦法,“四類分子”沒價錢可講,成了接盤俠。“四類分子”包括地富反壞右,應是“五類分子”,因農(nóng)村沒反右,被處理回來的右派不多,仍稱專政對象為“四類分子”。</p><p class="ql-block">識字極少的梁隊長和易隊長認識阿拉伯數(shù)字,卻不會寫“四類分子”的姓名,就讓吉慶登記“四類分子”完成任務的情況?!八念惙肿印贝蠖嗍侵欣夏耆?,勞動強度大的義務工基本都由子女頂替,只有滕子權子女小幫不上忙。</p><p class="ql-block">滕子權畢業(yè)于東陸大學政經(jīng)系,畢業(yè)四年后與小他五歲的校友彭佩蓮結為夫妻,兩人都在銀行任職。1958年初,夫婦倆被下放農(nóng)村失去公職,步父親滕元槐后塵回到了家鄉(xiāng)。滕元槐是東陸大學的首屆畢業(yè)生,曾先后任魯?shù)?、宣威兩縣縣長和富滇銀行總經(jīng)理,銀行被新政權接收后改任秘書,1955年在肅反運動中因“資敵”事發(fā)被判刑,短暫關押后被遣送回老家接受貧下中農(nóng)監(jiān)督改造。</p><p class="ql-block">1957年,滕子權夫婦在大鳴大放中被動員給黨和政府提意見,作為反革命家屬,怎敢對黨和政府有不滿?無論積極分子怎么動員,夫婦倆都是一句話:“共產(chǎn)黨好,社會主義好,省行領導是為人民服務的好公仆。”反右斗爭開始,蛇不出洞,但單位有右派指標,沒有比反革命家屬更合適的人選了,夫婦倆便被暗中湊了數(shù)。因找不出右派言行,單位沒進行過批斗,也沒人說他們是右派分子。與父親滕元槐有“歷史反革命”的罪名不同,滕子權夫婦被下放時沒組織結論,他們只是猜想,被不明不白下放可能是受了父親的牽連。</p> <p class="ql-block">在清溪老家,滕家土改前有一片房產(chǎn)和十幾畝土地,也雇有長工,滕子權夫婦一回來就成了地主分子,每年都要出義務工。</p><p class="ql-block">家中接連遭遇變故,上帝的關愛姍姍來遲,婚后十四五年沒生育的滕子權夫婦在大饑荒后有了一兒一女。如今滕子權已四十七八,兒女分別只有7歲和5歲,而彭佩蓮雖然比丈夫小,但從沒上過山,搬瓦到袁家墳的義務工任務就落到了滕子權一人的身上。</p><p class="ql-block">不知滕子權是怎么把瓦挑到袁家墳的。他到袁家墳時,勞工隊正收午工,吉慶迎過去準備數(shù)瓦登記,看到滕子權放挑子時失去控制力,挑子一下滑落到地上。隨著瓦片磕碰的脆響,勞工中有人發(fā)出“哎呀”一聲驚叫,滕子權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心中的恐懼與無奈加劇著身體的顫抖,吉慶連忙安慰說:“沒事沒事!”</p><p class="ql-block">吉慶幾乎是下意識脫口而出,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思考。他對“沒事沒事”這句話印象很深,以前曾有人對他說過這句話。</p><p class="ql-block">那是在二中讀書時,學校計劃做一批桌凳,木料在羊澗河林區(qū)需要搬運回來,吉慶和四五名不同班的同學相約星期天去挑木料。學校到羊澗河有六個多小時的路程,挑木料比砍柴賣給供銷社路遠得多,掙的錢也多一兩角。他們凌晨兩點就起床了,起床后點燃頭晚準備好的秸稈和木渣,把星期六打好的飯用洋瓷碗加熱,吃好飯后就摸黑上山。上午九點左右到羊澗河,捆好挑子馬上往回轉,要在下午五點前趕回學校吃晚飯。</p><p class="ql-block">做桌子腳的木條一根兩米長,吉慶挑四根,挑子一邊兩根捆成三腳架,挑桿在木條中間偏后位置,木條前后大體平衡微微前傾,行走時挑子才不會杵著地。出發(fā)不久肚子就餓了,饑餓感一波接一波襲來,吉慶和伙伴們在饑餓波峰到來時歇歇氣,波峰過后稍有緩解又前行。猛然看到路旁一棵橄欖樹,上面有稀疏的橄欖果,大家像遇到了救星,摘下來每人分了五六個。饑餓難耐時含一個在嘴里嚼一嚼,饑餓感會有所減輕,身體也會恢復一些力氣。一路汗水一路灑,山路轉了一彎又一彎,肚子餓過一回又一回,其中三位同學食用橄欖時間分配不均,剛到坡腳就再也堅持不住了。他們把挑子寄放在附近村子的一戶人家,拖著綿軟無力的身子走回學校,吃了晚飯才折回去把木條挑回來。吉慶以前上山砍柴遭遇饑餓是家常便飯,對這種情況已有較強的適應性和耐力了,他和另一位年長三歲的同學一起堅持到了學校。</p><p class="ql-block">星期天學校吃兩餐,下午五點吃晚飯,吉慶到學校時,離開飯還有二十來分鐘,已做好飯的三名炊事員和高老師剛打完一盤撲克,正準備收攤。船到碼頭車到站,十分興奮的吉慶太過放松和大意了,靠墻放挑子時木條靠在了禮堂的玻窗上。窗玻璃隨之發(fā)出破碎的脆響,像炸雷刺激著人們的神經(jīng),炊事員杜嬢嬢“哎呀”一聲驚叫,高老師一聲嘆息:“今天的木條白挑了,還不夠兩塊玻璃錢!”</p><p class="ql-block">杜嬢嬢意識到自己的驚叫會加劇吉慶心中的痛苦和精神負擔,馬上安慰說:“沒事沒事!”邊說邊起身朝滿臉懊惱的吉慶走來,“快去洗把臉,洗了來吃飯!”</p><p class="ql-block">吉慶心里暖烘烘的,“沒事沒事”的聲音由此深深印在了腦海里,當時的情景也不時在腦海中浮現(xiàn)。三年后的今天,這個聲音從吉慶口中復制出來,吉慶相信滕子權也會像當年的自己一樣得到安慰。</p><p class="ql-block">吉慶把摔爛了的瓦也登記成滕子權的任務數(shù)了,梁隊長發(fā)現(xiàn)后要吉慶改過來,還說讓滕子權賠爛了的瓦。吉慶嘟囔道:“那幾口瓦本來就有質量問題,斷裂處可見隱隱約約的紅斑?!?lt;/p><p class="ql-block">吉慶顯然不愿改,梁隊長勸誡語氣綿里藏針:“如果是地主分子蓄意破壞生產(chǎn)資料,事情就大了,畢竟他是把挑子摔在地上,要進行路線分析……”</p><p class="ql-block">常說死豬不怕滾水燙,“四類分子”已是底層中的底層,子女一生下來就失去了讀書升學、招工招干等權利,滕之權怕什么“路線分析”喲,難道還能開除他的球籍,或者把他流放到水深火熱的美國過苦日子?吉慶隱約感到,梁隊長牽強附會的危言聳聽是沖著自己來的,自己畢竟年輕心有所念,軟肋突出。</p> <p class="ql-block">不管什么人什么事,動不動就“路線分析”,農(nóng)民到集市賣幾個雞蛋也能“分析”出劉鄧路線,那年頭對稍有盼頭的人,“路線分析”是多么可怕??!尤其是同領導唱對臺戲這種事,一分析就會“分析”出“反對XXX革命路線”的罪名來,吉慶同班同學陳家碧的媽媽被“分析”成“四類分子”,就是緣于同生產(chǎn)隊長的一次吵架。</p><p class="ql-block">梁隊長把挑子滑落說成“摔”,吉慶知道這是故意歪曲事實,本想糾正“不是摔”,話到嘴邊忍住了。吉慶不甘心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害怕別人對他進行“路線分析”影響跳農(nóng)門,不愿也不敢正面同梁隊長較真。但他稟性難移,不忍心扣減人家千辛萬苦挑上山來的瓦片,便在行動上“陽奉陰違”。</p><p class="ql-block">吉慶沒出聲,梁隊長以為吉慶清醒了,后來發(fā)現(xiàn)滕子權瓦片的數(shù)據(jù)并未改過來,問他為何沒改,他說:“要改您改一下就行了?!?lt;/p><p class="ql-block">這話包含著不愿改也不反對改的意思,盡管語氣柔和,倔強不從之氣卻難以遮掩,梁隊長一聽就不好受了。這是什么話?竟然安排起領導來了!但吉慶沒明顯對抗,梁隊長也不好發(fā)作,只是感到這個“娃娃”實在不懂事,不僅不主動配合工作,還有點軟鼓軟鼓的,心中根本沒領導。</p><p class="ql-block">滕子權摔爛了五口瓦,梁隊長再沒看到他挑瓦來袁家墳,感到有些奇怪。就算年屆七旬的滕元槐免除了義務工,滕子權只挑了一次瓦,離完成他兩口子的攤派任務也還差一大截,莫非他病了?問吉慶,吉慶說:“滕子權沒病,他已完成了義務工?!?lt;/p><p class="ql-block">“滕子權挑了多少瓦?”很有些詫異的梁隊長明知故問。</p><p class="ql-block">“我把我挑的給了他。”吉慶淡淡地說。</p><p class="ql-block">同情“四類分子”,幫助“四類分子”完成義務工,梁隊長十分驚詫:“他是你什么人?”</p><p class="ql-block">“他是我大爹?!?lt;/p><p class="ql-block">吉慶也不是信口開河,他的三爺?shù)诫献迦酥辛⑺?,按輩分吉慶應叫滕子權大爹。這個“大爹”雖然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七彎八拐的親戚,但兩家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又是關系親密的近鄰,吉慶“大爹大媽”也就叫順口了。</p><p class="ql-block">清溪街曾是清溪鎮(zhèn),是個大村子,梁隊長是街南人,對街北許多人家的情況不是很清楚,對滕子權是吉慶“大爹”的說法雖然似信非信,但也不好刨根問底,只好悻悻地說:“屁股不要坐歪了,要注意階級立場!”</p><p class="ql-block">勞工隊是講階級立場和階級成分的,成立時排除了地主富農(nóng)社員,隊員中只有貧下中農(nóng)和團結對象。幾個月下來,清晨出門傍晚歸家的艱苦勞作讓許多貧下中農(nóng)隊員打了退堂鼓,隊員從最初的二十七八人減少到十多人。貧下中農(nóng)不愿來勞工隊,后來也不講階級立場和出身了,隊中開始有了地主富農(nóng)隊員。但來的人還是少,因為生產(chǎn)隊長不愿意社員吃糧在生產(chǎn)隊,卻來勞工隊干白工。社員不愿來,生產(chǎn)隊不愿派,勞工隊基本滿員的鼎盛時期未超過三個月。</p><p class="ql-block">再一個月就立春,節(jié)令不等人,隊員全部去嫁接梨和梨蘋果,建房工程直到春節(jié)后才又重新開工。</p><p class="ql-block">房舍計劃建兩層,樓下順深三間,進深兩間,共六間房,工程量并不大,但直到1970年底,建了一年多還是半拉子工程。而前一年金江街楊翠蘭家請四隊木匠蓋房子,只用了兩個月時間便完工,建筑面積還遠比勞工隊建的房子大。集體蓋房沒法跟私人蓋房比效率,就像生產(chǎn)隊農(nóng)田沒法同自留田比投入產(chǎn)出一樣,背后原因都是相同的,何況勞工隊還擔負著村后梯田和袁家墳及坡頭山地的耕種任務,建房進度慢也就在情理之中了。</p><p class="ql-block">袁家墳畜牧場的房子蓋蓋停停,吉慶大好年華的青春汗水拋灑大山尚未有窮期,愛不愛山都還將繼續(xù)與大山捆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