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元月十二，躺在病床上的秦老漢聽兒子講，未來一周江漢平原地區(qū)面臨連續(xù)雨雪天氣，這場降溫降雪持續(xù)到年后。</p><p class="ql-block">一大早，秦老爺子突然不再哼哼嘰嘰了，時不時欠身望著窗戶發(fā)呆。兒子秦大牛順著父親的目光走到窗戶邊，外面是大片大片的油菜田、麥田，田野里空曠無人，幾只小鳥在桃樹枝頭嘰嘰喳喳的叫得歡，雀躍了一會飛走了。</p><p class="ql-block">大牛把目光收回來問父親：哪里不舒服嗎？</p><p class="ql-block">父親搖頭，作勢要爬起來，兒子慌忙上前搭手：要上廁所？</p><p class="ql-block">父親繼續(xù)搖頭，石首一中念高一的孫子秦朝懂事地跑進來，幫助老爸一左一右攙扶起爺爺。</p><p class="ql-block">秦老漢病倒在床上已經小兩年了，食道癌，晚期，動了幾次手術，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完全靠流食營養(yǎng)液吊命。兒子在外打工，父親病了，第一時間回家救治父親。兩年下來，十余年攢下的積蓄一古腦送進了醫(yī)院。治到今年的十月份時，醫(yī)院通知說把病人接回家吧，想吃什么吃什么，言下之意不言而喻。</p><p class="ql-block">秦大?；卮鍟r，村人紛紛向車里綣蹜成一團的秦老爺子打招呼，老爺子無力回應了，不停的呻吟，人瘦得皮包骨頭。眾人待秦家父子走遠一個個長噓短嘆：秦老倌子命不久矣了，這樣的日子生不如死，還不如早一天腳一蹬眼一閉一了百了。</p><p class="ql-block">秦老漢起床后叫兒孫松手，自己試著走了幾步：你們忙你們的，我一個人外面走走。</p><p class="ql-block">大牛哪里放心，叫兒子秦朝跟緊爺爺，別讓爺爺摔了。爺爺就隨了孫子，一前一后蹓噠到了外面。先是走到田埂邊，默默打量了一會莊稼，然后移步到房前屋后，這里摸摸，那里瞅瞅。</p><p class="ql-block">爺爺進屋吧，外面風大。</p><p class="ql-block">爺爺擺手：沒事沒事，就讓爺爺轉轉。</p><p class="ql-block">秦大牛禾場邊站著，觀察著父親的一舉一動，遠遠遞話過來：爺爺想轉就讓他轉，你扶好就是。</p><p class="ql-block">父親回過頭來張望喊話的兒子，兒子大牛逃進了屋內，他的心陣陣揪痛，他明白父親掙扎著起床的舉動了</p><p class="ql-block">秦老漢轉了一圈轉累了回到房檐底下，孫子給爺爺端了條木椅，扶爺爺坐下，爺爺休息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p><p class="ql-block">你太爺爺過去是個讀書先生，書讀得多，最后又是書害死了他！</p><p class="ql-block">孫子興趣盎然地坐下：您說，怎么就害死了太爺爺？</p><p class="ql-block">爺爺陷入回憶。</p><p class="ql-block">你太爺爺在的時候我們還在老家，他熟讀四書五經，算盤打得滴溜轉，寫一手好字，那時候是大隊的會計。因為撕了一張報紙，結果遭罪了，死在了報紙上面。</p><p class="ql-block">撕張報紙怎么就遭罪了？孫子很震驚，第一次聽爺爺說起太爺爺的故事。</p><p class="ql-block">爺爺：報紙上有毛主席的像，你太爺爺不小心擦了屁股，被人告發(fā)了，你太爺爺被民兵五花大綁押走，結果一去不回，哦，不對，是回了一趟家。</p><p class="ql-block">孫子氣急：誰這么壞？</p><p class="ql-block">爺爺：害他的人不在世了，你太爺爺天天被批斗，他不服啊，和斗他的人申冤講理，結果被整得更厲害，最后送到了縣里。</p><p class="ql-block">孫子無法理解：那時的人瘋了？</p><p class="ql-block">爺爺：半年后的一天，你爺爺突然回家了。他慌里慌張進屋，把一家人叫一起說,我是偷跑回來的，沒打算回去了，拼著這口氣就為了看看你們，看完就上路。</p><p class="ql-block">爺爺識字不多，無法用文字準確的描述太爺爺當年的決絕表情。秦老漢那一年才十四歲，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仰頭問父親：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上路？上路去哪？</p><p class="ql-block">父親逐一撫摸子女的頭：他們天天整我，生不如死，抓回去也死路一條，玉珍，幾個孩子就托付你了，下輩子做牛做馬再報答你。</p><p class="ql-block">女人受不了，肝腸寸斷，哭著把幾個孩子牽出屋外：你們自己玩，我跟你們爺老倌子有話講。</p><p class="ql-block">爺爺回憶：當時你太奶奶把我們攆了出來，然后一個人進了屋。半柱香功夫，你太奶奶哭得死去活來地出來了。</p><p class="ql-block">孫子：太爺爺怎么了？</p><p class="ql-block">爺爺：過了一會，就聽到屋里撲通一響，你太奶奶攔住我們，再過了一頓飯功夫，我們進屋，你太爺爺吊在懸梁上已經斷了氣。</p><p class="ql-block">孫子眼眶紅了，淚水嘩嘩嘩地往下流</p><p class="ql-block">爺爺撫摸愛孫的頭：要是爺爺有一天不在了，會不會想爺爺？</p><p class="ql-block">孫子：想，當然想，天天想，夜夜想。</p><p class="ql-block">想是正常的，孫子自幼兒園到初中都是爺爺一手照看大的，兒子兒媳常年在外打工，孫子丟給六十多歲的爺爺，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爺孫倆的感情遠勝過孫子和兒子兒媳的感情。</p><p class="ql-block">爺爺：以后好好讀書，年代不同了，只有讀書才有出路，長大了記得孝敬你爺老子娘老子，他們不容易，大家不容易！</p><p class="ql-block">孫子點頭：爺爺休息，爺爺別說話了。</p><p class="ql-block">爺爺：要是將來考取了北大清華，就到爺爺的墳頭燒點紙告訴爺爺，爺爺為你高興。</p><p class="ql-block">孫子哽咽了。</p><p class="ql-block">爺爺：傻孩子，有什么好哭的，人活一百歲還不是逃不脫死。</p><p class="ql-block">爺爺起身再次環(huán)顧了周遭的田野和村舍，在孫子的攙扶下進屋，重新躺回了床上。</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大早，平常起大早的秦大牛很晚才起床，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打開房門，赫然發(fā)現父親直挺挺的躺在堂屋的涼席上，身體早已冰涼。父親把自己從頭到腳穿戴得整齊清爽，腳頭點著三柱香，地上倒放著一瓶空瓶的百草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