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塔那寺,那人那些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前的今天,1964年12月22日,一代才女,名人之后,中國第一位女考古學家,第一位女博物館長,從靈谷塔上飄然而下,一個鮮活的生命定格在55歲。55歲,正是一個學者年富力強,收獲碩果的時候,她卻棄苦心孤詣,鮮衣怒馬,決絕而去。 </p><p class="ql-block"> 曾昭燏,曾國藩的侄孫女,在她的家族史中,左宗棠,梁啟超,陳寅恪,俞大威,傅斯年,蔣經(jīng)國等等,這些閃耀的群星,曾經(jīng)的驕傲,此時在夜空中卻如此的冰冷。自從曾國藩被定為“漢奸劊子手”后,歷史問題就像一個巨大的包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一生獨身,那個在后來的文革中夫妻雙雙死亡,對她疼愛有加的化學家哥哥曾昭掄,此時已被打成右派,失去自由;她視為己出的侄子不知所在,傾注她半生心血的博物院,也無她的立身之地。山雨欲來風滿樓,一個考古學家對未來的把握,使她已預見到命運的至黑至暗即將到來。命不由我,何不先走一步。</p><p class="ql-block"> 一代國學大師,她的表親陳寅恪為她悼亡:</p><p class="ql-block"> 高才短命人誰惜,白璧青蠅事可嗟。</p><p class="ql-block"> 靈谷煩寬應視哭,天陰雨濕隔天涯。</p><p class="ql-block"> 孤陋寡聞如我,手捧一卷《南渡北歸》,第一次知道曾昭燏,第一次知道靈谷塔。靈谷塔,一個因“陣亡將士殺身成仁,尸骨遍野,忠魂無依,乃擬搜集陣亡將士骸骨,建筑公墓,安慰忠魂”的義薄云天之地,諾大個中國,她獨獨選擇了這里,塔上有靈,一定懂她,接納她,善待她。</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過去了。再生的她亦是花甲之年,她會陪伴我故地重游嗎。</p><p class="ql-block"> 靈谷塔,一個怎樣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從中山陵下來向東,穿過一條窄窄的梧桐路,右轉(zhuǎn),左轉(zhuǎn),就是靈谷塔所在的國民革命軍陣亡將士公墓建筑群。一座紅墻綠瓦的三券門,上書“靈谷勝境”四個大字,作為公墓的正門矗立眼前,周圍蒼松翠柏簇擁,給人一種清幽靈秀的感覺。境由心生,我不知道當年曾昭燏在這里是否停留過,以她決絕的心境,這里應該是滿眼荒蕪,沒有生命的景象。不,或許她根本沒有留意這里,心如死灰之人,眼中無物,一切都毫無意義。</p><p class="ql-block"> 穿過正門,一條青石甬道后面,是一座宏大巍峨的六柱五門牌坊,牌坊正、背面分別刻有國民黨元老張靜江書寫的“大仁大義”和“救國救民”幾個大字。牌坊下有兩只漢白玉雕成的貔貅,象征國民軍是一支虎賁之師。曾昭燏在這里或許作過停留。這幾個大字難道不正是她年輕時的理想和她生命的寫照!她或許想到了當年。1938年,崇尚科學救國的她,感于國難當頭,放棄英國大學考古學院的聘請,毅然回國,任國立中央博物院設計委員,長年奔波在川、滇一帶,從事考古發(fā)掘和研究,為中國西南考古做出了重大貢獻。在國民黨潰敗臺灣之際,是她挺身而出,把已裝箱待運的文物留了下來。那時候雖然艱苦,但在小環(huán)境中心理上沒有壓力,可以一心專注于做事。“燏”有火光之意,父母期望她像火光一樣燃燒自己,照亮他人,她做到了。也許,她并沒有停留,她不知道當年的選擇是對是錯,“大仁大義”,太大了;“救國救民”,豈是她一個小女子所肩得起。遠去的一切都是年輕時的荒唐幼稚。理想,抱負,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夢。昭燏啊昭燏,你沒有照亮別人,自己倒成了一只撲火的燈蛾。</p><p class="ql-block"> 在無梁殿這里她肯定是停下來了。這是明代靈谷寺舊址僅存的一座建筑,厚重的磚石拱券結構,高大寬闊的空間中有一股陰寒之氣。這里是陣亡將士的祭堂,110塊石碑將33274位將士的英名深深地鐫刻在墻上。這是一個距另一個世界最近的地方,英魂們就聚集在“國民革命烈士之靈位”這塊碑刻旁,在等待著她的到來。她倚著靈位碑刻坐了下來。她出生于1909年,1932年1月28日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時23歲,第十九路軍和第五軍的參戰(zhàn)將士,大部分應該和她年齡相當。這個時候她正在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師從胡小石讀書,是這些同齡人以他們的血肉之軀為學子們提供了一張安寧的課桌。她和他們走的道路不同,但理想抱負是共同的。如果人生能夠重來,她也許會和他們一起投身到戰(zhàn)火紛飛之中。她終身未婚,也許會在戰(zhàn)場上遇到自己的如意郎君,她的名字也許會出現(xiàn)在這110塊碑刻中。我就要來了。我們都是不負國家不負民的人,你們給我講講你們的戰(zhàn)火,我給你們說說我的考古挖掘,我的博物館中,就有你們的英名。如今,我站在這里,是因為你們躺在那里;今后,你們?nèi)栽谶@里,我卻不知躺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走出無梁殿,她回頭凝視了許久,她知道這是一次永久的告別。作為一個考古學家,她深深知道它的價值,無數(shù)英魂給它增添了那么多的靈氣,它在她眼里更加活泛起來。今后,作為另一個世界的新來者,她和它,將會有更多的交流。</p><p class="ql-block"> 告別祭堂,眼前就是陣亡將士公墓,這里分別豎著第十九路軍和第五軍“淞滬抗戰(zhàn)陣亡將士紀念碑”。淞滬抗戰(zhàn),日軍參戰(zhàn)9萬人,死傷1.02萬;中方參戰(zhàn)不足5萬人,死傷1.2萬。在雙方武器裝備巨大懸殊的情況下,第十九路軍和第五軍的將士們以血肉之軀正對日軍的鋼鐵洪流,從閘北到江灣到吳淞,炮火連天,血肉橫飛,將士們慷慨赴義,迫使日軍三易其帥,囂張氣焰受到了重創(chuàng),不得不接受國際調(diào)停。這片綠草如茵的平地,就是陣亡將士的安息之處。曾昭燏在兩個紀念碑前久久停留。她羨慕他們,大碗喝酒,大刀殺敵,死得其所,死的痛快,死的重于泰山。他們痛在身軀,心中何其快哉。而她,茍且偷生,唯唯諾諾,蟻螻一樣生活在別人的腳底下。她心中之痛,又有誰懂得。人生自古誰無死,她死于心,心死莫大于哀。</p><p class="ql-block"> 不要再糾結于這些吧。作為一個考古學家,怎能不知道歷史是勝利者寫成的。她決絕地向靈谷塔走去,決絕地向上攀登。這座高66米,九層八面,檐披綠色琉璃的高塔,孑然孤立,就是她的寫照。她走過蔣介石書寫的“精忠報國”,走過于右任草書《孫總理北上時在黃埔軍官學校告別詞》,走過吳稚暉小篆《總理孫先生在黃埔軍官學校開學訓詞》,她止步于第七層。夠了,這已足夠一個生命的終結。她實在沒有心力再往上走,給后來者留下一個空間吧。登高望遠,每上一個臺階,她都會再看一眼這個十朝古都,心中都會再割上一刀。她看到了中山陵,看到了雨花臺,看到了秦淮河,看到了總統(tǒng)府,她甚至看到了她用心血凝成的博物院,看到了館內(nèi)一件一件親手整理的文物。她奮身一躍,她要和它們?nèi)跒橐惑w,這就是獻身!</p><p class="ql-block"> “腸斷當年靈谷寺,崔巍古塔對殘陽”。</p><p class="ql-block"> 曾昭燏,你永遠留在了這里。</p><p class="ql-block"> 再見了,曾昭燏。</p><p class="ql-block"> 告別靈谷塔,也就告別了曾昭燏。從靈谷塔原路返回,走出公墓山門,靈谷寺在左前方偏安一隅。為了讓位明陵,它遷了一次;為了讓位國民革命軍將士公墓,它又遷了一次?,F(xiàn)在這個位置挺好,晨鐘暮鼓,它守護著每一位英靈,包括曾昭燏在內(nèi)。它為他們超度,為他們祈福。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上了三柱香,讓我們記住她,記住他們,這些我們永遠不能忘卻的人。</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附】:關于曾昭燏家族的兩個傳說,未經(jīng)核實,姑妄聽之。</p><p class="ql-block"> 1,林則徐有個女婿叫左宗棠,他有個連襟叫曾國藩。曾國藩有個兒子叫曾紀鴻,他的女婿叫梁啟超。梁啟超生了個兒子叫梁思成,梁思成娶了個老婆叫林徽因,有個單戀林徽因的人叫徐志摩。曾國藩女兒嫁給了宰相陳寶箴,抱了個孫子叫陳寅恪。曾國藩的曾孫女是曾憲植,她的丈夫是葉劍英。范文瀾有兩學生,一個叫郭沫若,還有一個叫汪兆銘。汪兆銘的老婆是陳璧君,陳寅恪的外甥女,這個兆銘兄腦子和別人不一樣,總想填海,后改名為汪精衛(wèi)。</p><p class="ql-block"> 2,咸豐年間有個舉人俞文葆,曾任知府,生三子一女。女兒俞明詩,嫁湖南巡撫陳寶箴之子陳三立,生子陳寅恪,一代國學大師;大兒子俞明震,生子俞大純,曾任民國隴海鐵路局長;其子俞啟威,改名黃敬,新中國第一任天津市長,三十年代和江青有過交往。夫人范瑾,曾任北京副市長,是范文瀾的妹妹。兒子俞正聲,曾任全國政協(xié)主席;俞文葆的小兒子俞明頤,娶曾國藩孫女曾廣珊。女兒俞大彩,臺大校長傅斯年夫人。兒子俞大威,民國國防部長,與蔣經(jīng)國為親家。女兒俞大絪,嫁給表哥、曾國藩的侄孫、著名化學家曾昭掄,文革中雙雙死亡。其妹曾昭燏,中國第一位女考古學家,第一位女博物館館長,1964年12月在靈谷塔跳塔死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