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在南城根居住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一條彎曲的小巷。狹窄且路面坑坑洼洼,兩旁是破舊的高低瓦房,也有一兩戶人家居住在灰色的水泥小二層樓房里。我上下班出出進進的時候,遇見的行人也很少,是一些菜農(nóng)或者挑著籃子買面皮瓜瓜的村里人,他們走不多遠,就來到巷口一個叫西濱市場的地方,場內(nèi)人聲喧嘩,擁擠而熱鬧,我有時坐下來用早餐,吃一根油條,喝一碗豆?jié){,就能聽見人群里討價還價的聲音,盆盆罐罐相撞的聲音,因強占地盤而爭吵的聲音,隨之而來的,就是市場外馬路上車輛奔馳的聲音,學校里孩子們念課文的聲音,辦公樓上打電話的聲音。這些聲音凝聚在一起,就像一條流淌的河流,而我就坐在河流的岸上,任憑那泛濫的響聲淹沒著。心有余悸又茫然四顧。 </p><p class="ql-block">此地屬于典型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我已經(jīng)居住了好些日子了。是我的一個師范同學朱寶紅為我尋找的一戶人家,她在附近的一個學校當老師,在她班上的一個學生娃家打聽到的一間閑房子,房主聽說我在鄉(xiāng)下也當過老師的,就免去房租,讓我下班之余給他的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每月只交10元錢的水電費。我那時工資也就二三百塊錢,10元錢還是比較劃算的。當朱寶紅領(lǐng)我去看房子的氣候,我的心還是涼了半截,從一面破舊的土墻邊繞過去,院子很小,單扇門,也很低,要低頭彎腰才能走進去,一家老小五口人,夫妻倆,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還有個年邁的老奶奶,她坐在院子里曬太陽,朝我望了一眼,只說了句:“來了”。我嗯啊了一聲,算是回答。然后孩子的父親帶我到即將入住的小房間里。房里地面上堆放著鋤頭、鐮刀、化肥、農(nóng)藥袋子,靠墻碼著幾層木板,告訴我是孩子奶奶的棺木,他一邊往外搬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一邊問我有床板沒,沒的話,棺木就不搬了,讓我直接當床睡。我只身來到小城,哪有床板呢,也沒忌諱棺木是以后睡死人的東西,況我年輕,三十歲,生命之樹常青。就說行,只要能睡覺,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少一張書桌,我問能不能滿足我,房主搖了搖頭。我說自己想辦法吧。 </p><p class="ql-block"> 因了可以免去房租,捎帶給他家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挺劃算的,就當場定了下來,也用不著簽租房合同,有朱寶紅在,就是最有效的合同。算起來我調(diào)進城也是半個月的時間,之前住旅社,住同學家,打游擊,又沒地方吃飯,租房住是一件最大的事了。周末,我便回到鄉(xiāng)里,把在學校用過的煤油爐子,碗筷,鐵鍋,打包提來,然后向師院當后勤處長的堂姐夫借來了一張小課桌,一個人在小城的生活就這樣雜亂地開始了。我也知道了生活的這個地方叫南城根,我沒有見過所謂的城墻,只見過小巷深處還有一片片的菜地,還有一排排參天的大樹,如果不是人生地不熟,我敢說也是我老家一帶的某個熟悉的地方。 說是調(diào)進城,其實還在借調(diào)的階段。當時正暑假,我在地里和父親妻子割麥子,有個學生匆匆來到地頭,說是調(diào)到市上的安老師讓我一兩天給他回個電話,全鄉(xiāng)只有鄉(xiāng)政府一個長途電話,我的學生是去鄉(xiāng)政府辦事時恰巧接上安老師的電話的。我不知道啥事,安老師和我是同事,又住一墻之隔的宿舍,有事最先聯(lián)系也在情理之中。于是第二天我去鄉(xiāng)政府給他回電話,他說市上有個單位物色寫材料的人,問我愿不愿意去,去的話,快去面試,是公開選拔,不拖關(guān)系,也不送人情,只需要看我發(fā)表在報刊的文學作品和新聞稿件。 </p><p class="ql-block">天大的喜事啊,我上師范時就想著不愿意當老師,曾經(jīng)聯(lián)系過新疆的一家報社去工作,因為那家報社聘我當過一段時間的特約記者,那個藍色的記者證在我寒暑假里往返學校時住店坐車,遠遠勝過一張村委會的出差證明。畢業(yè)時喜愛我的校長王天德先生勸我留校工作,他非常器重我,因為我的一首詩獲得了全國性的大獎,《天水報》一個記者專題報道過我,王校長就在全校的師生大會上表揚過我??墒俏椅竦刂x絕了。一來我嫌棄學校地處偏遠的三陽川,是當年典型的一所鄉(xiāng)村師范,二來我發(fā)現(xiàn)往年的留校生都干一些支桌子倒茶水的工作。當然還有最重要的第三個方面,那就是,我在四年的時光里沒有收獲到愛的果實,我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同學,可是羞于表白,陷入單相思的漩渦,直到有一個暑假我給她寫了一封含糊其辭的信,一個假期結(jié)束了,我沒有收到她的回信,返校后我得到的回答是她不懂我寫信的意思。就沒回信,從她回答我的態(tài)度和表情上,我卻讀懂了沒有結(jié)果的未來,所以那個美好而升騰青春火焰的校園,其實就是我的傷心之地,于是沒等到正式離校的第二天,當晚就坐上火車回縣城。毫無留戀,也義無反顧。 </p><p class="ql-block">接下來的日子就是耐心等待分配工作,期間還跑了幾趟市上,看能不能拖關(guān)系留在城里工作。但都無功而返,最后還是初中的兩位老師去教育局為我說情,分到了母校任教,大約四年后,鄉(xiāng)政府一領(lǐng)導(dǎo)看我文筆好,抽到鄉(xiāng)上搞地名普查工作,也想方設(shè)法能正式調(diào)到鄉(xiāng)政府上班。鄉(xiāng)政府多好啊,干部們自由,在村里檢查工作,吃香的喝辣的,每個月的口糧錢也節(jié)省不少呢,那像我們當老師的,每周背上自家的干糧,一顆洋芋兩根蔥,揪碗面片就算美食佳肴了,還得辛苦備課改作業(yè),青燈黃卷,窩在一個小天地里,家有一口糧,不做孩子王,詩人的浪漫情懷無處釋放,夢想的翅羽難道就折疊在那個小小的山溝里了嗎? 顧不上收完最后的一畝麥子,顧不上年老的父母和嗷嗷待哺的兩個兒子,父母在,不遠游的古訓(xùn)早忘到爪洼國了,急匆匆搭了趟班車,到區(qū)政府機關(guān)大院上班,人生的道路從此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初來乍到,安居才能樂業(yè),不得不在這個叫南城根的地方吃飯歇腳,然后過上了兩點一線的八小時上班生活。</p><p class="ql-block"> 從區(qū)政府大院到南城根,大約有二三里的路程,步行往返需要一小時左右的時間。我在鄉(xiāng)下教書的時候,有時候騎自行車,有時候翻山路去學校,進城后我把自行車留給了愛人,便毫無幻想的行走在那條繁華的大街上。為了節(jié)省做飯的時光,我提著一只暖水瓶,從機關(guān)大院提上熱水,晃悠晃悠行走著,有時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略顯尷尬之后,就習以為常了,管他呢,我走我的路,我過我的生活,就是背一個背篼,提一只菜籃子。也無所謂,有了這一壺熱水,我下一頓面條,做一碗燴菜,然后稍稍休息一下,再去上班,深感滿足。工資低,還要給家里的父母妻小花費,為節(jié)約五毛錢的兩個饅頭,我的早餐也自己做,要么熬一碗稀粥,要么煮幾顆洋芋。有時加班耽誤了時辰,房東主人強強媽就給我端來熱氣騰騰的現(xiàn)成飯吃。后來想起那一家人也真好,兩個孩子學習比較差,腦子反映也慢,我輔導(dǎo)作業(yè)的時候,他們聽懂了也行,不懂也行,權(quán)當應(yīng)付差事,強強父親每天在菜市場販菜,我買菜的時候,順便給我抓一把,有當天買不完的,也回來后給我送一些。強強媽在報社的印刷廠當工人,看去比我還忙,強強奶奶每天無事可做,坐在院子里就是一整天,就像一個守門人,院子里安靜,祥和。院墻邊還長著一株粗壯的柳樹,有鳥兒落下,有蟬鳴飄過,特別是夏日的夜晚,明亮的月光灑在院子里,給人的感覺就和老家沒有兩樣??墒窍挛缦掳嗷厝サ臅r候,心情會偶然低落下來,這是別人的家,這是租來的住所,不免懷念起了老家。有父親喝茶說話的嘮叨聲,有母親打掃院子的身影,有愛人在廚房洗碗的聲音,有兩個兒子玩耍嘻戲的喊叫聲,莫來由地一番傷感,我來這里干什么,我有家不歸圖的什么,人生在世,非要過一種漂泊的游子生活嗎?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高低不平的棺木板床上,我輾轉(zhuǎn)難眠,頂棚上還有幾只老鼠翻江倒海似的鬧騰,不時有細碎的土渣掉下來。于是爬在被窩里寫點日記,讀幾頁書,也斷斷續(xù)續(xù)涂鴉幾篇豆腐塊的散文發(fā)表在當?shù)貓蠹埳?,?quán)當抗拒離鄉(xiāng)的苦悶和落寞。 </p><p class="ql-block"> 即便如此,我依然是調(diào)進城的幸運兒。有幾個在城里的同學來南城根轉(zhuǎn)轉(zhuǎn),說話,聊天,消遣消遣時光,沒有電話,也沒有傳呼,都不請自來,在師專進修的文寶田就來過幾次,由于小巷很深,村里的房屋大體相似,他說有時候找不到我住的地方,就在失望中回去了,錯失了好多次同學情的溝通和眷顧。有一個秦安的田芙蓉同學,他在師范時也寫詩,聽說我在市里工作了,便專程來看我,他是在機關(guān)大院上班的時候找到我的,中午的時候我?guī)麃矸孔永锍晕顼?,我給他做了一頓面條,他邊吃邊環(huán)視我那黑暗而簡陋的小窩,表情淡漠,流露出的失望加劇了我內(nèi)心的憂戚,我當時就猜透了他的心思,那就是,進城過這樣的日子,還不如留在鄉(xiāng)下過舒心的日子,對我初次見面的羨慕之情頓時變成了一種遠離。后來他再也沒來過一次,我知道他從此打消了進城工作的欲望,在他的故鄉(xiāng)教書,過上了平靜的生活。 </p><p class="ql-block">農(nóng)閑的時候,我便帶著愛人和孩子小住了一段時間,白天我去上班,她們母子就和房東由生疏到親近,仿佛一家人似的盼我回家,我也再用不著提一只暖壺過大街了,下班后愛人已經(jīng)給我做好了熱氣騰騰的飯,并換著法子做扁食,搟手工面,馓馓飯,滴面魚,進城后的落寞和孤寂一下子煙消云散了,那是一段幸福而快樂的居家生活,周末便帶她們?nèi)ナ袃?nèi)逛公園,看電影,也下館子喝小酒,有一次回家晚了,愛人看著街市兩邊樓房里燈火通明的城里人家,冷不丁給我說,余,你啥時候給我們買一套自己的樓房住住。我嚇了一跳,心也涼了半截,覺得這個女人野心也太大了,我初入小城,思想,意識,愿望還停留在干好一份本職工作,今后有如何打算,有如何發(fā)展,沒有丁點的奢望,她的要求,她的欲望,真有點始料未及,過于離譜了吧。有道是,人望高,水望低。這個沒有見識,沒有念過書,只會種田養(yǎng)娃的鄉(xiāng)下老婆,突然給我提出的一道命題,此后一直很沉重地壓在我的心坎里,像一座永遠不能翻越的大山,盤踞在我前行的路上。 離開南城根是我正式調(diào)令下來之后,單位領(lǐng)導(dǎo)問我居住的情況,我說在外面租房住。當初借調(diào)時領(lǐng)導(dǎo)就提過住處的問題。我說我自己能解決,也許是領(lǐng)導(dǎo)愛才,也許是單位確實需要我這樣能出力的人,就未加追問,把我留了下來。調(diào)動通知拿到手后,我猶豫了一個多月,想起鄉(xiāng)下年邁的父母,想起在小城漂泊的隱痛,也偶爾懷念三尺講臺上給孩子們講讀課文,口若懸河,盡我其才,想起在單位寫材料,吃力不討好,沒完沒了修改,看領(lǐng)導(dǎo)眼色行事,壓力大,付出多,還不如又回校任教去,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母親時,沒想到目不識丁的母親和當年父親堅決支持我考學一樣,說快點辦理手續(xù)去吧,好男兒志在四方,不要擔心家里,別辜負了單位領(lǐng)導(dǎo)對我的期待和厚愛。 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問我,我只能實情相告了,他為了解決我工作上的方便,就先讓我在單位集體宿舍將就了一段時間,然后在東三院騰了間不足十平方米的房子。我興沖沖地搬進去入住,然后將老婆孩子也帶進城,讓她們打工的打工,上學的上學,有了安腳之地,算是徹底融入了小城生活,開啟了生命中另一把扭動門鎖的鑰匙。 </p><p class="ql-block">一轉(zhuǎn)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南城根作為我進城后第一個生命的驛站,已漸漸淡忘在遙遠的記憶里,我在小城有了自己的樓房,也有了我自己職場沉浮,家人拼搏,孩子磨難的夢幻人生。包括我的平庸,愛人的野心,都在一個很深很深的漩渦里動蕩著,有愛,有苦,有甜,也有錐心的疼痛。行文至此,不免深情地懷念鄉(xiāng)下的土地,懷念村莊里四季的花香鳥語,懷念長眠于黃土之下的父母雙親,失去的永遠追不回來,得到的又是燙手的山芋。追求與幻滅具存,夢想與現(xiàn)實尚在。想起小時候過年,請來陰陽先生給家神安土還愿,最后叩頭凈手所念的經(jīng)文里的一句話:天將歸天,地將歸地,本壇將帥,各安其位。吃透其含義,倒是宿命論的一種完美解釋。但對我來說,何止于此。在這個美好的世界里,健康平安地活下去,為人類,為社會,哪怕耗盡最后的一滴心血。</p><p class="ql-block">2024年12月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