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張石山、周宗奇與我，“桃園三結(jié)義”的情誼，山西文壇盡人皆知。張石山的邃然離世，微信朋友圈“哀鴻遍野”，悼念之文洶涌如潮。</p><p class="ql-block"> 已經(jīng)不止一人向我打探，以你與張石山的關(guān)系，怎么沒見你悼念的只言片語？</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身體健壯如牛，生命竟然如此脆弱。</p><p class="ql-block"> 我受了極大刺激：“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p><p class="ql-block"> 人很難平靜面對身旁親友的死亡：猝然面對“生命的有限性”和“醫(yī)學(xué)治病的有限性”，既有“兔死狐悲”的物傷其類；也有人生無常時不我待的生命緊迫感。</p><p class="ql-block"> 周宗奇微信上悼念張石山有言：《話到最多偏難說》。</p><p class="ql-block"> 1976年底，我與張石山都被借調(diào)到《汾水》編輯部。在編輯部小樓的頂層，我們有半年多的時間同居一室。用張石山的話說，“寫作開夜車、閑暇聊大天，可謂無話不談?！?lt;/p><p class="ql-block"> 近五十年來，我們之間共同經(jīng)歷的山西文壇的諸多事端，知根知底，可謂再無人比我更了解張石山。</p><p class="ql-block"> 一時間千言萬語涌上心頭堵在喉嚨，竟不知從何說起，怎樣開口。</p> <p class="ql-block"> 自完成《唐達成傳》后，2006年始，我把筆鋒轉(zhuǎn)向山西作家人物傳記系列。不斷會有文友打探，哪幾位作家列入你的創(chuàng)作規(guī)劃？隨著一個個人物的相繼推出，人們還會問，怎么沒寫某某？</p><p class="ql-block"> 我非承擔(dān)官方資助項目撰寫山西文學(xué)史，也不是按成就大小來“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我只寫與我有親密接觸，我感興趣的人?；蚴俏腋杏X，從傳主身上能折射出某種時代特征或具有典型性。</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無庸置疑，無論從兩人綿延幾十年的友情，還是他在山西文壇的獨特性以及對中國文壇的影響力，是我最初就有意撰寫的人物。</p><p class="ql-block"> 周宗奇、趙瑜等文友，早在文章中披露過，張石山正在撰寫中。然而，十幾位山西作家紛紛亮相，張石山卻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lt;/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對我撰寫他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把他發(fā)表的，尚未發(fā)表的作品電子文本都提供給我，甚至為了辯清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離婚事件，張石山把《離婚訴狀》及法院《離婚調(diào)解書》的復(fù)印件也提供給我參考，兩人間還有了近百小時的交流對話。</p><p class="ql-block"> 周宗奇幾次提醒我，你該著手寫張石山了。</p><p class="ql-block"> 我?guī)状蝿庸P，開過幾個頭，寫下十?dāng)?shù)萬字。然而，紛至沓來且矛盾糾結(jié)的思緒使我舉棋不定，寫了幾章又推翻了最初的設(shè)想。</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使我覺得很難把握。</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初稿的題目定為《看罷石山不看山》。顧名思義一目了然，套用了“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表達了張石山對“山藥蛋派”的繼承與超越</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的短篇小說《橛柄韓寶山》，獲1980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含玉兒》，1986年第二次獲全國短篇小說獎，梅開二度，張石山在中國文壇拔地崛起。</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說：“李國濤曾經(jīng)專章著文評價過我的整個小說創(chuàng)作。他有一句我認(rèn)為幾乎是至高無上的結(jié)論式的評價：在山西文壇、在中國文壇，‘得趙樹理真?zhèn)髡?，張石山一人而已。’他認(rèn)為。山藥蛋派的開山之作是《小二黑結(jié)婚》，收山之作就是我的《橛柄韓寶山》?！?張石山的創(chuàng)作成為山藥蛋派的時代標(biāo)高。</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認(rèn)為，張石山的獲獎小說《橛柄韓寶山》《含玉兒》，并不代表他的最高文學(xué)成就，只是應(yīng)時應(yīng)景而生的“幸運兒”，帶有那個時代的印痕。而張石山前期最好的小說是《血淚草臺班》，而后來“仇猶遺風(fēng)錄”系列中，《老一輩人》《年頭歲尾》《神祖牌樓》，則可看出張石山的小說創(chuàng)作漸入佳境。</p><p class="ql-block"> 然而，人世間有太多的誘惑和無奈，張石山的才華汪洋恣肆，有著多重可塑性，很快轉(zhuǎn)向于電影、電視劇的創(chuàng)作，而且一旦上手，總會出手不凡。</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一直試圖超越，面壁十年圖破壁，時時刻刻都在尋求對以往的突破。但記憶力的“輕車熟道”，已經(jīng)形成了張石山的某種創(chuàng)作定式。后期的小說《血晨》《摩崖符揭》《攻城》《清明無戰(zhàn)事》等作品，從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到描繪敘述的語言，萬變不離其宗，跳不出老套子，只是換個名字變個地點，給人“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覺。</p><p class="ql-block"> 一個杰出優(yōu)秀的作家，不僅不重復(fù)別人，吃別人嚼過的饃；也不應(yīng)重復(fù)自己，只是追求著作等身的量增，而失去了別開生面的不斷創(chuàng)新。</p> <p class="ql-block"> 新的世紀(jì)，張石山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輻射性井噴。他在繼續(xù)探索小說及電影、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同時，把關(guān)注的目光轉(zhuǎn)向?qū)W術(shù)著作，諸如重新闡釋《論語》的《被誤讀了的<論語>》；以及對于民俗文化，山西民歌，山西地方戲的研究和挖掘，比如和魯順民合作的《禮失求諸野》，與王芳合作的《戲臺上的中國》等，涉獵廣闊，異彩紛呈。尤其令人贊嘆的是，張石山的著述，絕不是學(xué)院派學(xué)究式的八股文框架和死板的概念化演繹。他依憑自己驚人的記憶力，挖掘生存現(xiàn)實中活生生的細(xì)節(jié)，展現(xiàn)出時代特色的畫卷。</p><p class="ql-block"> 我經(jīng)過再三斟酌，擬把題目改為《言說不盡張石山——從解放欲望到拷問經(jīng)典》。把書稿分為上下兩部：上部《情愛篇》寫“解放欲望”；下部《職場篇》寫“拷問經(jīng)典”。</p><p class="ql-block"> 我沿襲寫人物傳記的既定思路：不把著力點放在作家的文本上，而是側(cè)重于最能展現(xiàn)作家人格人品的“人本”上。</p><p class="ql-block"> 我與張石山的交談中，曾說過這樣一層意思：“你讓我寫，不可能僅僅去評價你的創(chuàng)作成就，這是評論家們做的事情。我是要通過與你的交往，對你的熟悉，寫出在特定環(huán)境下，一個作家的事業(yè)、婚姻、愛情，不僅寫發(fā)生的事情，而且挖掘事件得以發(fā)生，且難以與人言說的內(nèi)心潛臺詞?！?lt;/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也表示充分理解：“以前的傳記文學(xué)都寫成一種套路了，你讓高手來寫，肯定不一樣。咱們相處了幾十年，從事的題材不一樣，但是智商、文學(xué)素養(yǎng)都肯定在一條水平線上，這樣才可能產(chǎn)生對話。你對我的認(rèn)識，包括我對你的認(rèn)識，肯定要達到一種與眾不同的見解?！?lt;/p><p class="ql-block"> 那年，陳忠實的《白鹿原》正引起人們的閱讀熱潮。有一天在傳達室，張石山與我談起《白鹿原》，猛然間冒出一句：“小說吸引人，開篇就是一句，‘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張石山言談舉止間，既有艷羨的成份，也充滿得意的自豪。</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在《溫柔之?！P(guān)于女性話題》一文中，寫下這樣的文字：“男人通過征服世界贏得女人，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贏得世界?！?lt;/p><p class="ql-block"> 以我對張石山的了解，自然心領(lǐng)神會，隨口附合道：“你比白嘉軒絲毫不遜色。光明媒正娶，正式夫人就是三任。至于對你鐘情的女性，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頗為得意：“有廣告詞，止于欣賞，何如擁有。男人對于女性，多半有某種程度的泛愛傾向和占有欲望。事實上的不可能使得‘止于欣賞’成為普遍現(xiàn)象。心理投射與能量轉(zhuǎn)換化作文學(xué)藝術(shù)的原創(chuàng)動力?！?lt;/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對女性有著非凡的魅力。對女性的“取陰補陽”“陰陽調(diào)鼐”，無疑也滋潤和激發(fā)了張石山的創(chuàng)作激情噴薄四射。</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開玩笑地說：“為了吸引讀者的眼球，我把標(biāo)題定為《張石山與幾位女子的故事》如何？</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有個楞怔。停頓良久，張石山說：“你寫的時候，有些是可以不說的，有些是需要把握一下尺寸。”</p><p class="ql-block"> 為寫張石山傳，2008年我在北京采訪了從俄羅斯歸來的孫桂貞（伊蕾）。她向我坦誠相告了與張石山的交往，臨走時的一句贈言，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我知道你跟張石山是好朋友。你要寫他的傳記，一定要寫出一個真實的張石山，如果出于朋友情誼，只說一些溢美之詞，那么你寫還不如不寫。”</p> <p class="ql-block"> 2016年的一個清晨，張石山早早就敲響我的門，我有些奇怪，有些納悶：張石山的生物鐘，從來是挑燈夜戰(zhàn)，夜以繼日，一天往往從中午開始。</p><p class="ql-block"> 我猜測這個時間登門，一定有重要事情。</p><p class="ql-block"> 我趕緊解釋：“你的傳記，我早已進入寫作，也許越是看重，越是躊躇難下筆，我不想把你的傳記草草寫成急就章?！?lt;/p><p class="ql-block"> 文壇已經(jīng)有許多關(guān)于張石山的評論文章，如果我人云亦云，寫不出他的智慧和個性，那么這個寫作就失敗了。我希望把寫張石山的這部書，能為今后的文學(xué)史，研究當(dāng)代作家提供鮮活的原始材料。</p><p class="ql-block"> 我誤解了張石山的來意。</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直人快語，對我說：“你寫我的傳記，不要往下進行了?！?lt;/p><p class="ql-block"> 我納悶，不知此話從何說起。</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說：“昨晚，小賈非讓我馬上找你。她說，你自己就是寫家，何必讓陳為人寫你的傳記？”</p><p class="ql-block"> 無庸置疑，自傳比他傳，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思想的前后矛盾，觀念的今是昨非，情感的起伏波動，沒有人更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沖動，外人很難有切膚的體驗。</p><p class="ql-block"> 但事物的另一面：自傳是“當(dāng)局者迷”，他傳是“旁觀者清”，更何況，一個人的動機總是隱而不現(xiàn)，總希望傳諸后世一個光輝形象，難免就有了許多遮掩和粉飾。</p><p class="ql-block"> 自傳與他傳豈能相提并論？</p><p class="ql-block"> 山西作家的傳記，我每有成書，自然會請“石山兄指正”，也許看過我的幾部傳記，看出了我的風(fēng)格，寫傳記不是為誰歌功頌德，也非涂脂抹粉裝扮臉面，而總要直面人生，直擊靈魂。</p><p class="ql-block"> 寫出真實往往意味著某種風(fēng)險或?qū)擂?。人大概都很難面對一個赤裸裸的真實自我。</p><p class="ql-block"> 我對張石山的訪談中，他說過這樣一番話：“個人在描述歷史的時候，往往會出現(xiàn)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遮蔽。在理念上說，這個是不宜在書里提出人名字的。還有另一種，在潛意識中，多年對自己的塑造形成一種虛假，我見識過這種可能的事情太多了。我是小說家，在敘述事情的時候是有夸張在內(nèi)的，它會成為一種語言習(xí)慣……”</p><p class="ql-block"> 還有一次，由于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親密無間，我對他的敘述提出質(zhì)疑，他尷尬地一笑：“讓你捕捉住了?！?lt;/p><p class="ql-block"> 在與張石山的對話中，我曾數(shù)次提醒，你讓我寫你的傳記，就要允許我寫你人性的弱點和時代的局限。不要指望我會因為朋友關(guān)系，夸大其辭給你說一堆頌贊之詞。</p><p class="ql-block"> 兩人在對話中，說到某些具體情節(jié)，我也流露出與張石山不同的見解。張石山雖然也有過辯解，但總會大度地說：“筆在你手中，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你應(yīng)該相信老朋友的承受能力?！?lt;/p><p class="ql-block"> 由于這次談話，也由于此后接連不斷的其它寫作任務(wù)，張石山的傳記就放下了。</p> <p class="ql-block"> 張溥《父親的彼岸》給予我極大的震撼。張石山的小女兒年齡不大，竟然有超越年齡的不俗認(rèn)識，成熟境界。看來，一個人的感悟力和洞察力與年齡無關(guān)，她會因自己的近距離觀察，抵達人性的本質(zhì)：</p><p class="ql-block"> 自我記事起，父親每過一陣子就會在夜里怒吼著醒來，點一支煙，回味大腦剛剛呈上的恐怖故事。因此，即使父親在我面前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我卻深知他和內(nèi)心恐懼之間那一場曠日持久的鏖戰(zhàn)。</p><p class="ql-block"> 誰能想象？一個鐵血男兒，一個剛強漢子，卻也有著凡人俗人的“恐懼”。</p><p class="ql-block"> 凡人都會追求“生的愉悅與死的坦然”：雖然很有吸引力，卻是大可質(zhì)疑。生，必然、必須是“愉悅”與“痛苦”的交織；死，也必然、必須是“坦然”與“焦慮”的交織；人的生命，更必然、必須是“圓滿”與“遺憾”的交織。我們要追求的，是“真實”的“多面人”，而非“想象”的“單一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張石山無疑是個優(yōu)秀的寫家。他恐怕也沒想到，自己終于沒能抵御“死神的霹靂手段”（張石山語），他在寫完《妻族》之后，再無法完成早已列入計劃中的自傳。</p> <p class="ql-block"> 我總想著，還有時間，還有時間。</p><p class="ql-block"> 我總樂觀地認(rèn)為：遲飯是好飯，年份釀好酒。經(jīng)過反復(fù)磨合，我們會釀出適合張石山一飲而盡的佳釀。</p><p class="ql-block"> 人生易老天難老，待以時日，終究沒有了時日。</p><p class="ql-block"> 畢星星在悼文中說：“我沒有能力解讀他的高大體量。我只能以自己的目力所及，敘述一些身歷，體會他肉身附著的精神，潛藏的靈魂。矚望這一個巨大的身影，還需要更多的合眾之力來解讀?！?lt;/p><p class="ql-block"> 傅書華在悼文中說：“老張西去，給我們留下了許多未解之謎。我覺得探討這些未解之謎，是我們對老張最好的紀(jì)念。”</p><p class="ql-block"> 人眼如鏡。眾口爍金。</p><p class="ql-block"> 我不應(yīng)辜負(fù)我與張石山近五十年的情誼。我應(yīng)該為文壇諸友及熱愛他的“粉絲”，還原一個血肉豐滿的張石山。</p><p class="ql-block"> 我對張石山有一個未完成的“承諾”。</p><p class="ql-block"> 我要盡快完成張石山傳，方能坦然面對亡靈。</p> 作者陳為人簡介 <p class="ql-block">陳為人，祖籍上海，山西太原為第二故鄉(xiāng)，曾任太原工人文化宮主任，在文化宮任職期間，辦過一些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的文化活動；擔(dān)任山西作家協(xié)會、山西作家企業(yè)家聯(lián)誼會兩會秘書長期間，艱難地嘗試走出一條“以文養(yǎng)文”之路；曾擔(dān)任山西省青聯(lián)常委，太原市青聯(lián)副主席，山西省青年作家協(xié)會常務(wù)副主席，太原市老作家協(xié)會主席，山西省老文學(xué)藝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等社會職務(wù)；第五屆山西省人大代表。</p><p class="ql-block">作品有人物傳記類：《唐達成文壇風(fēng)雨五十年》《插錯“搭子”的一張牌——重新解讀趙樹理》《馬烽無剌——回眸中國文壇的一個視角》《讓思想沖破牢籠——胡正晚年的超越與局限》《最是文人不自由——周宗奇叛逆性格寫真》《山西文壇的十張臉譜》《兼愛者——墨子傳》《特立獨行話趙瑜》《柳宗元傳》《馮霞是誰》《撇捺人生王秀春》《民役官鑒柳宗元》；散文隨筆類：《走馬黃河之河圖晉書》《擺脫不掉的爭議——七位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的臺前幕后》《太行山記憶之石庫天書》《中國歷代改革家的命運與反思》《弦斷有誰聽——世界文豪自殺檔案》《紅星照耀文壇——蘇維埃八位文化人的命運》《地標(biāo)的文明足跡——西歐行》《話說紅顏》《歪批諸子》《借你一面照妖鏡》等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