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首青春

圖蘭多

1967年初，上海最先掀起一月風暴，它以革命委員會取代了各級黨委，又以抓革命促生產(chǎn)取消了春節(jié)假期，再以武斗形式把WG推入了混亂的漩渦。 1月26日，江蘇省及南京市效仿上海也成立了革命委員會。隨之，群眾迅速形成“好得很”和“好個屁”兩個派別，雙方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各地基本學樣相似如此。 冬天的校園枯葉凋零，66屆在等畢業(yè)分配，68屆在等復課讀書。但是，比起將革命進行到底，這些事都不是事。　　當時，江蘇省由兩位高官主政，他們是省委書記江渭清和南京市委書記彭沖。見到江渭清并親切握手是在省委門口，他的手是瘦瘦柴柴的。見到彭沖是在省工人文化宮，他也很瘦，我倆是隔窗相見。當時七八個紅衛(wèi)兵和他圍坐著交談，像極幼兒園排排坐的樣子。 “你來了？明天去下關等我。”她從屋里出來，說完轉(zhuǎn)身又回了去。就這樣我和她認識了。 第二天，我應約來到南京下關車站。她正在托運印刷品，兩大摞鉛印的小冊子上印著炮轟江渭清，彭沖的字眼。 “帶這些去干啥？“ “去賣。”我不懂這是在干什么，她回答得也夠干脆。 我腦子里突然出現(xiàn)握過的手和見過的影。覺得我這事做得荒唐毫無邏輯可言。 火車哐當哐當?shù)刈咧覀冏谝黄鸢言挾堕_。 “你們五中，前幾天我剛?cè)ミ^”。 “你，怎么會？”她以為我信口說的，疑惑地看著我，眼中透出天真的學生氣?？床怀鏊€是省造反組織的一個頭頭。 “聽說你們打架了，學校把我們拉過去勸架，結(jié)果撲了個空?！? ”噢，我們搶話筒打了起來?！彼忉尩馈?lt;/span> “自己人打自已人，都是同學?！痹瓉硎桥蓛?nèi)出了分歧，她說。 內(nèi)訌說明領導無方?jīng)]有權(quán)威，于是她選擇出走。至于通過什么途徑找的我，只有天曉得了。 江南六月，和風暖暖地熏著人。我倆找到無錫衛(wèi)生學校。這時她拿出一張空白介紹信，問了我的姓名填了上去，辦了住宿。 是夜正睡著，只聽屋頂上瓦片嘎嘎亂響，我慌忙起身出去探看究竟。只見有人在房頂上疾走，手上提著刀棍。見狀我忙去女生宿舍把她叫起，快走，快走！ 這無錫城形如豬心，南北一條大運河是它的動脈，一條環(huán)城馬路把它團團包絡。大半夜的路上只有昏黃的燈光，沒有公交。 “行李給我，跟我走?！? 我們循著解放西路走到西門橋，那是個熱鬧去處又是城鄉(xiāng)分界線。向西望去，五愛路上火光沖天，“主力軍”把“九二公社”團團圍住，點著火拿著刀圍攻。西門橋堍櫓橋弄口，有人已被大刀砍翻在地，身上淌著血，頭上仍戴著柳條帽，內(nèi)襯護頭的鋼精鍋和白棉花撒落在地，有的呻吟奄奄一息，有的胸口放著表希翼有人搭救。不一會主力軍吆喝著把西門橋封鎖起來。她緊張得依傍著我彼此都能聽到呼吸的聲音，現(xiàn)在只有離開是非之地一條路。好幾次她想拉著我，好幾次我打量著她說自已走，好幾次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好幾次我說別害怕勇敢點。我倆在黑夜里互相鼓氣。天亮時兩人終于趕到了火車站。 無錫武斗動用的是出口古巴的甘蔗刀，有二尺來長，一揮手一枚硬幣便是兩半，望而生畏誰見誰怯。直到上了火車，兩個人才將忐忑不安的心按了下去。 蘇州向來被稱人間天堂。我倆投宿在滄浪亭附近的蘇州醫(yī)學院，這里離觀前街鬧市不遠，我們拿著本本就去大街叫賣“一角一本，南京最新消息！”。 好景不長，醫(yī)學院也斗了起來，起初用紅藥水潑灑在墻上地上，謊稱這派打了那派。后來形勢漸緊閶門一帶先動了真格。我倆見勢不妙日夜叫賣，急著賣完好回家安穩(wěn)。 沒料想蘇州一別多年之后，她去學院打聽到我的地址，寫了一封信直寄東北長春，于是彼此建立了書信聯(lián)系。 她說這些年先去邗江插隊當了知青隨后回城工作。后來又說去廣州美院當了模特，又去某機關當了一名速記。再后來又告訴我說去了寧波做銷售。字里行間她的生活是那么奔波漂泊居無定所。有一陣子她象斷線風箏一般沒了音訊。我不由得緊張起來，忙給南京打去電話。對方接聽先是問，你是誰。然后說，怎么有你這樣的朋友！都死快半年了。說完掛了電話。 她毅然決然地去了另一個世界。她非常非常漂亮，但是絕對絕對脆弱。我們走過刀光劍影，卻邁不過自已的那一道坎。我想問，你的青春還沒開啟就戛然終止，你究竟遭遇了什么？　 出差，在東北叫出公差。第一次出公差竟象打開了小學課本，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xiàn)牛羊，那些句子躍然眼前，真正地感受到了草原的氣息。這里是大興安嶺蒙古高原，這個地方名叫烏蘭浩特，科爾沁右翼前旗，今天她升格了叫興安盟。 草原上，最好的代步工具是馬，可惜我不會騎。人民郵電的優(yōu)勢是遍布全國的局所。我在當?shù)亟枇艘惠v郵政自行車，騎著它出差。此時此刻，車輪翻著泥土，詩情帶著畫意，我是藍天上的雄鷹自由翱翔，我孤身一人出沒在廣袤的草原上! 和他的相遇是從“吧嗒一地哪?"（吃飯了嗎）這句蒙語開始的。 他，黑黢黢的臉上滿是皺紋，估摸著有六十開外了。 “吧嗒一地哪?"他反過來真誠地問了我一遍，渾濁的眼睛里透出善良的亮光。草原上沒有那么多客套話，吃就是吃，不吃就是不吃。我對他說： "您好，大爺，吧嗒一地，搭個伙。" 一句夾帶著蒙語的回答，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撥亮了他心底的熱情。草原上人跡罕至，陽光下來了位英俊的青年，他自然會覺得開心。他笑了，笑得像舞蹈一樣有了振幅。他白白的山羊胡子上那是什么？胡須須上星星沫沫的閃著亮光。我心緒徜徉：他不會是山羊公公吧?我初出茅廬，懵懵懂懂不知禮數(shù)。也許在他老人家眼里，我還是個可愛的娃娃。 每當春天打開了草原的牧季，茵茵綠草開始萌芽生長，一支支有大人小孩愛犬組成的隊伍就開始向草原縱深出發(fā)。向著中蒙邊境前進，尋草放牧逐草而居。七月夏天是放牧的極端，牧民準備回撤，帶回肥壯的牛羊，收割過冬的牧草。山羊公公是一位留守老人，他看著親人們遠去，盼著親人們回來。這是他的生活。　　山羊公公生起了火，爐子里吐出青藍色的火焰，那是牛糞片片在燃燒。熾烈的火舌舔著架上的陶壺，茶磚在沸水里翻騰煎熬。我知道，山羊公公把我當童話里的王子在接待，草原上，茶磚和鹽巴是接待上賓最好的食品。 “喝茶“！我和山羊公公在炕沿坐下，他淺淺地給我斟了一盅，兩人端起茶喝了起來。老人家很是健談，從山里的狍子、草原上的狼，講到牛群羊群。他說，他每天要去做兩件事，第一是要去看坡上那片蕎麥地。第二是要去鐵路，看著火車隆隆地開過。我不禁哈哈笑了起來，童心未泯啊。我從小就喜歡火車，真是英雄所愛略同啊。不過……，茶過三盅，吧嗒一地哪?在哪??？? 他只管說話，話匣子轉(zhuǎn)到插隊牧區(qū)的京津知識青年，“難啊”他嘆了口氣。但是就沒有做飯的動靜，這是我的當務之急啊。我不禁暗自責備起自己來。這里既沒有酒家飯館也沒有煙酒小賣。他老人家一炕一桌一窩鋪，除了茶水再無其他。磚茶很是經(jīng)煮，陶壺仍然冒著熱氣。窩鋪里的空氣在蒸蒸日上。我解開襯衣挪動了一下腿腳，意欲起身下炕。 "汪!汪汪!" 不料，一直伏在山羊公公腳下的那條黒犬站了起來，一邊晃尾一邊看著我叫，那聲響震得不大點的窩鋪地動山搖。我在思考犬吠聲里的信息，難道我動動腿就激發(fā)了你的警惕性，我拿起酒盅。"汪!汪!汪!" 那狗烏黑油亮，白牙利齒，血紅的舌頭能把炕桌舔翻。我單衣薄片，哪經(jīng)得起它輕輕一抓一咬，不予理會才是最恰當?shù)姆纻洹：迷谒奈舶鸵廊辉趽u，眼珠子在主客之間徘徊。我和山羊公公相視一笑，明白了狗的意思，友誼發(fā)展到狗也加了群。隨之話匣子轉(zhuǎn)向狗狗頻道。 "跟我來，小伙子。" 山羊公公屁股一擰下了炕，我緊隨其后一旋也落了地。二個人隨著那狗魚貫出屋走進院里的土囤子。呵~，這里面吊掛著羊肉，靠著土坯上開著的高窗通風保鮮。 山羊公公一個側(cè)身彎腰，抽出把明晃晃的小獵刀，割了一大把肉下來，我們便折回屋去。山羊公公雙膝一盤在炕上切起了肉。我在一旁喝茶傻看，他另置了一只陶罐煮著肉塊。"噗噗噗"，肉在沸水里翻滾，"呲呲呲"，油在火焰中濺灑，空氣中彌漫著羊脂的香味。我不能用須臾這詞來形容，反正比后來引進的KFC要快，現(xiàn)在小土豆那么大的肉已經(jīng)盛在碗里。"吧嗒一地"，山羊公公開飯了，現(xiàn)在我就是狼吞虎咽的毛頭小伙，客隨主便，吃！ 山羊公公又起開一瓶蒙古噶瓦斯。一老一少同飲對斟，酒助話興沒完沒了。從草原一年一度的盛會那達慕，說到邊境的大小火情。又從5元一只活羊，說到20元一張的毛氈子。我說，大爺，我不是來收皮貨的。 那你來草原干啥？ 我是招工來的，把優(yōu)秀知青招到微波站工作……這以后我們牧民就可以見到毛主席了。 聽到見毛主席，山羊公公端起酒杯，左手無名指蘸著酒一彈向天敬去，又轉(zhuǎn)而敬我。我趕緊跳下炕接住回敬。 “你多大歲數(shù)，家哪里？“他步步深入的問我。 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他居然笑著問我，小伙子，娶個蒙族姑娘怎樣? 正尋思著怎樣回答，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嗚!嗚嗚"。山羊公公聽聞，動作利索地出門，騎上馬飛馳而去。話題就此打斷，自然我和草原就沒了緣分。 我到東北的第二年，父親帶著冤屈去了天堂，那時他還未滿50歲?！白佑B(yǎng)而親不待”真真切切給我警醒，我對父親沒有一絲的奉獻，沒有一天的盡孝，甚至，在他彌留之際未能見他最后一面……他突然間撒手人寰，讓我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還記得他帶我去靜安小學，他指鼻子我來猜的樣子。那個“愛”字，既不好扮又不好猜。　　父親知道我去東北的目的。要不是701任務，我還能在家住幾天。沒曾想忠孝不能兩全，他住院的時候我有了任務。 都說人在做天在看，有人說我滿腹心事，有人說我自命清高，誰能理解我，誰能幫助我。 幸運的是終于有人關心了我。我看到了同情，看到了希望，看到走出吉林回家的曙光。　　弟弟66屆初中畢業(yè)，68年到吉林下鄉(xiāng)插隊。第二年春節(jié)。他想回家過年但舍不得花70元路費，就留在z知青點養(yǎng)豬。這檔口恰逢四平地區(qū)劃給知青一個工礦名額。在當年這是一件特大喜事。弟弟他掛著養(yǎng)豬模范，優(yōu)秀知青的榮譽大紅花，便去了吉林省東豐縣鋼鐵廠。 工廠一式都是知青他分在水暖班。廠方放話說，到我這里來的都是按照政策安排就業(yè)的知識青年，再走就屬于工作調(diào)動。工廠堅決不同意放人，特別是上海人。他這工礦好事明顯地變成了壞事。我苦苦探索了八年還是找不到人脈。這時候，姑娘她，出現(xiàn)了。 她家父母從醫(yī)，早先走五七道路合家下放白城洮南。為人熱心，喜好運動，結(jié)交朋友，不懼權(quán)威。聽我訴說這八年難辦之事，便開始謀劃解困。 第一步，得說服鋼鐵廠放人，在地區(qū)內(nèi)做一次跨行業(yè)平調(diào)。 她想到了她媽媽，在省醫(yī)院任職的兒科醫(yī)師。果然找對了醫(yī)生開對了藥，四平地區(qū)的領導正在這里住院，你爸叫他放人，他不敢不答應。 第二步，完成跨省調(diào)動。 她去求了吳桂欣老太太，她丈夫是原安徽省郵電管理局領導、長征老干部。老吳太太聽說后一口應允幫忙。只要弟弟的檔案到省，就向安徽局發(fā)函商調(diào)。 省內(nèi)平調(diào)和跨省商調(diào)兩條路已經(jīng)打通。接下來，由政工干事黃熙官同志具體操作。他帶著公章直接去了東豐縣鋼鐵廠，把我弟弟帶了出來。 弟弟下了鄉(xiāng)又去上山的歷程到此結(jié)束。多虧有她。隨后弟弟南下去了合肥，我離開長春去了濟南。 喝水不忘挖井人，以后的以后她跟了我，我象林徽因回應梁思成的話一樣踐行我的一生，帶著她走南闖北。退休前我榮洪慶在無錫電信局任高工。她龔銳在無錫郵政局任工會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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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首青春

圖蘭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