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婆

王建來

▌歷史小說 世婆① 勒功是皖贛交界處一座國家級傳統(tǒng)村落，早在南北朝（公元5世紀(jì)前后）時期就有村落雛形。這里依山傍水，峰巒疊翠，沃野良田。一千多年來，諸姓百家，繁衍生息，他們用頑強(qiáng)的生存毅力，譜寫了勒功街的發(fā)展歷史。 ▍勒功村鳥瞰圖 　　五代十國時期，新安瑯琊王璧公三世孫敬成公遷浮北港西居住，約970年，五代孫百五公遷住勒功。從此，王氏定居勒功。 下面講述的是明代初年勒功王母世婆李全娘的悲壯故事。 【注解】①[世婆]本文根據(jù)《瑯琊王氏勒功宗譜》（2020版）和王鐸《勒功古街》有關(guān)記載并結(jié)合王巧生、王親民、王松壽、王再修、王林祥等前輩口述而創(chuàng)作。 一、守護(hù)鄉(xiāng)里，效力朝廷 　　元朝末年，朝政腐敗，各路英雄揭竿而起，天下大亂，民不聊生。 至正十八年（1358），有匪寇襲擾勒功，偷雞摸狗，殺人越貨，村民勞作須結(jié)伴而行，婦女小孩，哪敢出門半步。 王道，字智和，又名志和，璧公十八世孫，時年20出頭，身材高大，武藝高強(qiáng)，自小仗義疏財(cái)，愛打抱不平，是村里后生們仰仗的大哥。為了抵御匪寇襲擾，保一鄉(xiāng)安寧，他召集村里百十名青年壯士，周密謀劃后，趁著夜色，包圍匪寇藏身的塘坑塢，經(jīng)過奮力廝殺，一舉端掉這群匪寇。從此，智和聲名大振。后有匪寇流竄勒功，得知智和威名，聞風(fēng)喪膽，乖乖繞道逃竄他處。 　　至正二十一年（1361），智和娶馮氏，次年（1362）生子，取名寄生，字文誠。 智和聽說朱元璋義軍殺富濟(jì)貧，反抗元朝，于是告別妻小，率領(lǐng)一眾青年投奔義軍。至正二十三年（1363）七月，智和隨朱元璋20萬大軍參加洪都（今南昌）保衛(wèi)戰(zhàn)，大戰(zhàn)鄱陽湖，功成名就。 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大封功臣，授智和昭信校尉（武散官，正六品）。從此，智和遠(yuǎn)離家鄉(xiāng)，任遼東校尉，效力朝廷。 二、王家不幸，世婆有情 　　十多年外地任職，智和忠于職守，無暇顧及妻小。洪武十五年（1382），馮氏積勞成疾，終于告別丈夫、兒子離開人世②。 洪武十九年（1386），智和已是天命之年，辭官回鄉(xiāng)，解甲歸田。在媒人撮合下，續(xù)娶李氏全娘③。 全娘四十多歲，挺直的腰桿，端莊的面容，一頭黑發(fā)盤成發(fā)髻，穿一件有些發(fā)白的藍(lán)色便衣，樸素又能干。在全娘的操持下，一家人憑著幾塊薄田，雖談不上富足，但吃穿用度也還過得去。 　　洪武二十年（1387），文誠娶黃奴娘。第二年（1388），文誠喜添貴子，取名榮宗，字希安，老兩口別提多高興，全娘更是喜歡得不行，抱著心肝寶貝不停念叨：“我們王家十六代單傳，你是我們王家的根喲?！?lt;/p> 　　奴娘自生了希安，身體就落下病，天一涼總是咳嗽。洪武二十三年（1390）初冬，奴娘偶感風(fēng)寒，竟然一病不起，雖求醫(yī)問藥，但還是回天無術(shù)。奴娘去世，一家人悲痛欲絕。全娘整天坐在門口，看著萬源④那邊，自言自語：“奴娘啊……我的親閨女……”剛會說話的希安搖著奶奶的胳膊：“奶奶，奶奶，我要媽媽……” 一天一天煎熬著，轉(zhuǎn)眼又是春天。全娘跟文誠說：“兒呀，奴娘走了三年了，她是享福去了……希安也要有個伴呀?！比锊亮瞬裂劬Γ又f：“我托媒人說了，李家那閨女，聰明賢惠，她娘也同意?！?lt;/p> 不久，文誠續(xù)娶李氏。洪武二十七年（1394），文誠又生一子，取名榮壽，字希尹。 希尹兩三歲了，頭頂留一撮頭發(fā)，穿紅色緇布采衣，希安扎雙丫髻，穿紫色便裝。他們整天跟著奶奶身后轉(zhuǎn)，一會兒沒看見奶奶就滿屋找：“奶奶奶奶，奶奶呢？”看著兩個孫子整天黏著自己，全娘樂得合不攏嘴，沖著智和說：“老頭子，這倆孫子像我親生的，哈哈……”她看到了生活的盼頭，她多么希望希安、希尹快點(diǎn)長大啊。 　　可是，老天偏偏不睜眼，偏偏折磨苦命人。洪武三十一年（1398），智和、文誠父子同年相繼去世⑤。 全娘和李氏相擁無淚，她們被徹底擊垮了！ 【注解】②[馮氏……離開人世]馮氏與媳李氏合葬港西蓮塘里。③[李氏全娘]李全娘，后世尊稱“世婆”。族譜記載：“正統(tǒng)六年（1441）安平伯李安撰其墓志銘曰‘貞淑’?！卑财讲畎玻不諔堰h(yuǎn)縣人。據(jù)傳，李全娘是李安姑母。④[萬源]勒功村轄自然村，當(dāng)年黃奴娘葬萬源石?頭。⑤[智和、文誠父子同年相繼去世]道公父子合葬勒功港西。 三、言傳身教，撫育二孫 　　天還沒大亮，全娘就起床了，她要下河洗衣服。 出門有棵大樟樹，樟樹前面是南山畈，穿過南山畈就到了東坑里，這里有一條從皮汪坑流出的小河，下街人都在這里洗衣服。 ▍明·仇英《清明上河圖》 　　冬去春來，河邊那幾棵柳樹還是歪在那里，赤裸裸的柳條無力地左搖右擺，好像在張望著什么。 兩岸蹲滿了洗衣服的女人，鄰居章家兒媳看見全娘來，連忙招手說：“姨，到我這里洗，我快洗好了?！?lt;/p> “哦，哦，謝謝了?！比镌挷欢?，聲音也不大。 兩年來，家里沒有男人，兒媳身體柔弱，田里地里，粗活細(xì)活，累得全娘伸不起腰喘不過氣，哪有多余的話。 全娘趕緊洗好衣服，她還要回家熬藥。 “媽，藥已經(jīng)熬好了，等涼了我就喝?！崩钍弦娖牌畔匆路貋砹耍袣鉄o力地說，“媽，剛才章姨送來一些爆花糖?！?lt;/p> 　　全娘看著李氏：“章姨一家都是好人，這人情總是欠著……” “奶奶，哥哥又打我?！毕Ｒ鏍睢?lt;/p> “奶奶，是弟弟偷糖吃，糖是姨奶送給媽媽吃的。”希安爭辯道。 希安、希尹都還小，一個十二歲，一個六歲。 看著兄弟倆爭吵，李氏突然冒出一句：“媽，我們拖累你了?！?lt;/p> 全娘愣了一下，勉強(qiáng)笑著說：“閨女，媽幫你洗洗頭吧?！闭f完背過身去端水，免得李氏看到自己的眼睛。 全娘幫李氏洗好頭，把兩個孫子緊緊摟在懷里，好久好久。 　　“奶奶，我錯了，我是哥哥，不該打弟弟。” “奶奶，我錯了，不該偷媽媽的糖吃?！?lt;/p> “希安，希尹，是奶奶不好……今年我們多種些地，種花生，種豆子，種芝麻，等過年的時候，熬爆花糖，熬豆糖，熬芝麻糖?！比锫f著，雙手摸著兩個小腦袋，晶瑩的淚光里充滿了收獲的喜悅。 “奶奶，我跟你一起種?！?lt;/p> “奶奶，我也跟你一起種?！?lt;/p> “好，好。你們把《四季花開》⑥背給奶奶聽聽?！崩钍险f。 全娘整理發(fā)髻，扯正衣服，端坐在椅子上，認(rèn)真地聽著—— “正月梅花對雪開，二月杏花雨來催，三月桃花紅到杪，四月薔薇朵朵開，五月梔子心里黃，六月荷花滿池塘，七月菱角過水面，八月桂花滿園香，九月菊花園中有，十月芙蓉賽牡丹……” 一間昏暗的小屋，祖孫三代，老的老，小的小，他們多么希望生活像花兒那樣鮮艷、燦爛。 　　剛過中秋節(jié)，全娘帶著希安、希尹收稻子去。出村口經(jīng)過三圣閣（今觀音閣），沿小河而上，不遠(yuǎn)就是黃勒橋，黃勒橋西邊田畈叫“九畝里”，這里有智和家的三塊祖田，一家人賴以糊口的水田。 ▍黃勒橋（1143） 　　高遠(yuǎn)的藍(lán)天，低矮的青山，金黃的稻谷。稻田里，一臺禾斛（hú），兩個谷籮，一桿秤斜靠在谷籮邊。全娘在用力的甩打著稻穗，希安、希尹在田里忙著拾稻穗⑦。黃勒橋畔，禾斛發(fā)出的“嘭嘭”聲，此起彼伏的蟬鳴，伴隨著歡快的溪水飄向遠(yuǎn)方。 ▍世婆墓碑刻《世婆育孫圖》（2022） 【注解】⑥[《四季花開》]勒功流傳的童謠，題目是作者加的。⑦[希安、希尹在田里忙著拾稻穗]據(jù)傳有工筆畫《世婆秋收圖》傳世，王氏每逢祭祀活動則把這幅圖懸掛在祠堂享堂（又名“祭堂”）祭拜，解放后遺失。 四、侵奪田貲，憤懣而逝 　　正月辦喜事，有的人家為了講排場，總會請來戲班唱戲，東家自然是“馮黃兩岸，施葉半街”的大戶人家。 建文四年（1402）正月，也不知道是哪家請來戲班唱戲，“咚咚鏘鏘”的鑼鼓聲傳來，很多人就扛著椅子板凳，拖家?guī)Э谌タ磻?。全娘本不想去湊那個熱鬧，因?yàn)槊看慰磻蚨家獾疆愋盏陌籽邸⑥陕?，可希尹非吵著要去看戲?lt;/p> 　　全娘帶著希安和希尹，走進(jìn)戲臺找個角落放下椅子剛坐下，這時，一個滿嘴油亮的壯漢鼓著眼睛沖過來，厲聲道：“老寡婦，看戲還帶兩個鳥人，告訴你，你們只有一張椅子位置，不然就滾！”全娘無奈，只好摟著希安、希尹緊緊地?cái)D在一張椅子的位置。壯漢指著身后兩個后生，命令道：“你們盯著老寡婦和這兩個鳥人，只要離開椅子座位就用竹條給我抽！”說完摸摸嘴邊的油，吐一口濃痰走了。 臺上“咿咿呀呀”沒完沒了地唱著，也不知道唱的什么戲。戲沒看完，希安、希尹就要回家?；丶衣飞希蝗盒『⒏诤竺?，一邊放爆竹一邊嗷嗷起哄。 　　轉(zhuǎn)眼又是耕田、插秧、耘田，全娘帶著希安、希尹做幫手，三天兩頭去田里，看著稻田泛青、抽穗、灌漿，她心里暗暗高興。 　　“喂！老寡婦，這是我家的田?！辈恢螘r，一個滿臉橫肉的老頭站在田塍上吆喝道。 這個人叫施仁富，是村里的大戶，有五個兒子。全娘三塊田，其中兩塊就是租給這個施仁富，可他每年交的租子不是缺斤少兩就是用秕谷冒充，為此兩家還鬧出官司。全娘本不想再租給他種，可這老家伙死皮賴臉纏著非要繼續(xù)租種——原來是別有用心！ “仁富兄弟，這是我家祖田，我是租給你種的，怎么成了你家的呢？”全娘努力直起腰桿，據(jù)理力爭。 “誰跟你扯兄弟？我買下來了，不信你看地契，白紙黑字！”施仁富拿著一張紙叫囂著，差點(diǎn)跳起來。 希安握緊雙拳，咬緊牙齒，睜大眼睛瞪著施仁富。 “施仁富，你欺人太甚……天?。　比锿蝗灰魂嚂炟?，倒在了田邊。 過了好些天，全娘終于可以起床了，她面容憔悴，坐在床上發(fā)呆。她是個不肯認(rèn)輸?shù)娜?，可是，面對生活的重重磨難，除了老天，還有誰能替她主持公道呢？ 　　七月半那天，滿天都是陰云，灰蒙蒙的。全娘早早起床，叫醒了希安，就梳洗起來。她盤好發(fā)髻，插上銀簪，蓋上櫻珞（明代勞動?jì)D女一種頭飾），上身是淺紫色袍子，腰間系六幅藍(lán)色裙，腳上是一雙黑底金絲繡花鞋。希安十四歲了，高高的，瘦瘦的，白白凈凈，就像他父親當(dāng)年那樣。他洗把臉，把頭發(fā)攏成一束，用網(wǎng)巾包裹著，便提起奶奶準(zhǔn)備好的小竹籃。今天，祖孫倆要去忠圣寺⑧拜菩薩。 來到忠圣寺，進(jìn)入忠圣殿，全娘從竹籃里端出果盤擺上，點(diǎn)上蠟燭，再點(diǎn)上六根檀香，分三根給希安，然后示意希安一起跪下。 三跪拜，然后插上檀香，又三叩首，雙手合十，全娘慢慢伸直腰桿，許愿道：“福主菩薩在上，我李氏全娘自入王家，虔誠向佛，相夫教子，撫育二孫。奈何王家勢單力薄，屢遭欺侮，侵奪田貲，無可立足。今攜孫兒希安來此許愿：求菩薩保佑我王家日后人丁興旺，子孫發(fā)達(dá)，一定迎燈還愿，阿彌陀佛……”希安也跟著許愿：“求菩薩保佑我王家日后人丁興旺，子孫發(fā)達(dá)，一定迎燈還愿，阿彌陀佛……” 許愿回家，全娘感覺身體輕松了許多，腰桿也直了。 　　一番秋雨一番涼，涼得有點(diǎn)讓人心寒。中秋節(jié)前一天，全娘叫希安去“九畝里”看看自家稻子熟了沒有。希安匆匆回來，神色慌張地說：“奶奶，不好了！我們家的稻子被施仁富割了……” “怎么？我們的稻子……”話沒說完，全娘癱倒在地。 大家七手八腳把全娘扶上床，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好久，全娘半睜眼睛，嘴里吐出微弱的聲音：“希安……照顧弟弟……還愿……”說完，嘴里涌出一口鮮血，半睜眼睛，停止了呼吸⑨。 ▍重修世婆墓（2022） 　　譜記《十八世婆貞淑夫人贊歌》⑩，曰： 道公赴遼東，家有二小童，孤苦伶仃度春冬。 王母貞烈女，育孫恩情重，奈何強(qiáng)暴害我宗。 奪田又霸地，世婆身難容，可憐含恨九畝中。 先妣享堂供，我輩來報功，子子孫孫永無窮。 ▍世婆墓碑刻《重修世婆墓碑記》（2022） 【注解】⑧[忠圣寺]勒功一寺廟，猜測建在村周邊，具體地點(diǎn)不可考。⑨[停止了呼吸]建文四年（1402）農(nóng)歷八月十四日，世婆去世，先葬陳邦源，后遷萬源石?頭，與媳黃奴娘合葬。嘉靖己酉年（1549），二十三世孫行爽、靖字輩攜各股祠裔孫合力，將志和父子墓遷萬源石?頭與世婆、黃氏姑媳墓合葬，世稱“世婆墓”。2022年12月，合族重修世婆墓，增其舊制，建“世婆亭”，刻《世婆育孫圖》。目前，正在申報“世婆墓”為浮梁縣文保單位。⑩[《十八世婆貞淑夫人贊歌》]引入本文時，詞句有修改。 五、迎燈還愿，祈福勒功 　　光陰荏苒，希安、希尹已年過半百，兒孫滿堂。勒功王氏自二十一世始，人丁漸旺，子孫發(fā)達(dá)，開始分宗立祠，形成了今天各股祠支系格局。 一天，希安對希尹說：“還記得當(dāng)年奶奶許的愿嗎？我們要替奶奶還愿?！?lt;/p> 從此，勒功王氏開始迎燈還愿。每逢正月迎燈，街頭巷尾，張燈結(jié)彩，游園唱戲，歌舞升平；勒功諸姓百家，接客觀燈，扶老攜幼，摩肩如云。 說到接客觀燈，當(dāng)時流行幾句俏皮民謠：“王姓迎喜迎喪，坑得馮黃賣米缸?！薄斑h(yuǎn)親帶米，新親帶被，無被無米，閑事不理?！?lt;/p> 王氏迎燈從明英宗正統(tǒng)年間（1436-1449）開始，八年一屆，一直延續(xù)到解放初期。改革開放以來，正月舞龍燈已成了百姓傳統(tǒng)娛樂活動。 　　一段世婆情，半部王家史。苦難歲月里，世婆嘔心瀝血，祈福王家，表率后世，當(dāng)敬仰緬懷，萬代傳唱。 2024年10月 ▍清明祭掃世婆墓（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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