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金秋山西訪古行（一C1）?神霄絳闕眾仙之城（上）

隨便

從唐代的民間道廟廣仁王廟，到元代的皇家道觀永樂宮，都屬龍泉村范圍。所在自北阜而南原，地勢由高到低，越發(fā)地平坦開闊。景區(qū)正門，巍然矗立一座三層歇山頂牌樓，門額刊刻“永樂宮”三個大字，重檐翹角，畫棟繡柱。石坊之上，雕繢滿眼。但見祥云漫卷，瑞鶴遺立，琪花氤氳，瑤草繚繞。元君帝尊，華服繡裳，出輿入輦，冠冕堂皇。左右節(jié)扇張舉，旌幡飛揚，導護儀仗，陣馬風檣。別有一番鸞翔鳳翥，仙都景象。 穿過牌樓，三座壺門對應著三條并行直道，自南向北一路延伸。中間為御用馳道，兩側為民用便道，這種自秦漢即開始確立的馳道制度，彰顯著封建王朝對稱擇中，以中為尊的等級觀念?？桃馔怀龅闹休S線，既宣示著唯我獨尊，皇權至上的威儀，也隱含守中抱一，為天下式的道家思想。景區(qū)依此布局，彰顯著永樂宮做為皇家宮觀的尊榮地位。路旁建有芮城民俗博物館，游客服務中心等配套設施，可惜大門上鎖，不見人蹤。聽聞當?shù)厝硕加形缧莸暮昧晳T，道家的養(yǎng)生觀，看來早已切切在心?！按髩粽l先覺，平生我自知”。還要說湖海散人羅貫中，最懂山西鄉(xiāng)黨的無拘無束，自在悠游。 行至檢票處，有景區(qū)簡介，概述了永樂宮的來龍去脈，前世今生。永樂宮的淵源，肇起于芮城永樂鎮(zhèn)。這里頭枕中條，腳依黃河，本就是山南水北的純陽之地。唐末曾出了個大名鼎鼎的仙人呂洞賓。傳說呂洞賓，本名呂巖，科考屢試不第遂云游四海；后遇仙師鐘離權點化，回鄉(xiāng)潛心修道一十九年，終得跨鶴飛升。班列上洞八仙，道號純陽子，從此后行蹤飄忽不定，漫步紅塵，濟世度人。五代時，鄉(xiāng)民在其故居，改建呂公祠，歲時祭祀。至金末，香火愈盛。官府撥款增修，升祠為觀，取名為純陽觀。蒙元伊始，尊奉呂洞賓為五祖之一的全真教依附朝廷，風光無兩。于是奉敕建造，升觀為宮，正式名稱叫“大純陽萬壽宮”，是按皇家宮殿規(guī)制，精心打造的道教建筑群。工程之浩繁，佛道之爭斗以及君王之揚抑，種種原因，致使前后修造長達百余年，幾乎貫穿了蒙元中原統(tǒng)治始終。新中國成立后，因宮觀位于計劃興修的三門峽水庫區(qū)域，為保存這一曠世巨珍，被迫整體北遷20公里，原裝重構于此。?永樂宮以其博大精深的道教文化、富麗堂皇的宮廷建筑、精美絕倫的壁畫藝術、舉世矚目的搬遷工程而享譽華夏。 入園，即見一池秋水，滿目青綠。湖畔碧草如茵，點綴名木奇石。更有元代石馬，壯碩豐偉，玉勒金鞍，雄姿英發(fā)。人工湖呈葫蘆形狀，取包羅萬有，懸壺濟世之意。中通拱橋，名曰登仙。 再往前，通向林間深處低矮的土坎旁，立有一座2013年公布的，古魏城遺址的國保碑，表明此地近三千年前，還是繁華的大邑墉城。西周成王曾分封姬姓宗室子弟于此，史稱魏城，享祚五百余年。城周八里，是屬于伯國等級的建藩。詩三百收錄有魏風七篇，像《碩鼠》、《伐檀》，都是耳熟能詳?shù)募炎?，諷刺的，就是古魏城貪婪成性，不勞而獲的“天潢貴胄”，后被春秋時晉國所并。三千年的光陰，崇庸百雉已化為殘垣頹圮。當年勞心費力的一層層版筑夯土，成為后世民眾自發(fā)取用之所；就好比自西周開始建立的禮樂教化，歷朝歷代循循相因，結局卻多是斯文掃地的下場。而相反地，在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時期，如金代元代，以呂洞賓為代表的民間信仰和道教文化，卻始終煥發(fā)著強健的活力，如同眼前蔥郁的叢林，深植于這方水土一般，支撐起漢地百姓的精神世界，生生不息，綿延不絕。 當年搬遷，特意將永樂古宮安置在西周古城之內(nèi)，遠溯黃老之玄奧，近循龍泉之遺澤，寄意于上善若水，厚德載物，的確是儒道互補的絕妙之作。園內(nèi)綠樹成蔭，松柏參天。時有飛鳥穿梭，蹁躚起舞?？侦`飄逸，清幽雅致。徜徉其間頓覺豐草長林，澄心自澈。屏繁囂，守清凈，老子之道也。 “道可道，非常道”。山門之前，花圃叢中，綠裳紅巾云游方外的呂洞賓行滿道成，非比尋常。左手拂塵，拭去世間煩擾；右手劍訣，斬卻心神羈絆。賦詩唱和，遣興抒懷。《答僧見》三千里外無家客，七百年來云水身。行滿蓬萊為別館，道成瓦礫盡黃金。待賓榼里常存酒，化藥爐中別有春。積德求師何患少，由來天地不私親。釋道之說，一個曰涅槃成佛，一個云修道成仙，都是在勸人向善，尋求人生真正意義的解脫。伴隨著儒教中國的發(fā)展歷程，相互間交流借鑒又各成一家之言，并無高下之分。但是做為宗教組織，本身就自帶明確的世俗主張，佛道之爭也就由來已久，不可避免。呂洞賓此詩揶揄沙門消極避世的禁欲主義，意在強調積極入世，天下為公的道門立場。 如果說無為守拙，小國寡民，不敢為天下先是道家的治世理念，那么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立的早期道教就更加重視伸張社會的公平正義。呂洞賓這一身披紅掛綠，忠肝義膽的裝扮，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而事實上，道門亂世下山，急公好義的稟性，遠比它所發(fā)明的火藥還要火爆，足以令天地改色，山河易幟。道教是本土原生宗教，繼承了大量遠古巫祝文化和先秦諸子思想，雜糅以各類神仙方技和術數(shù)，奇譎恣肆，微妙玄通。同時又積極倡導天道承負，我命由我的實用主義精神，深入民間，受眾廣泛，深刻影響著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方方面面。正如魯迅先生所說：“中國的根柢，全在道教”。做為第一批國家級文保單位，從山門開始，永樂宮沉思翰藻，華麗多彩的畫卷，正在徐徐展開，娓娓道來。 明代永樂二十年增修的山門，也稱宮門，是強化永樂宮做為道教嚴林之制的用心之作。所謂嚴林，即是中正清肅，莊嚴山林之意。宮觀由此開始，直到最后一座元代丘祖殿（毀于侵華日軍炮火之下），以一條中軸線，貫通六座殿堂的建筑形制，托舉出一座座，步步登高扶搖直上的山林洞府，云端宮闕，籍以闡發(fā)宏大悠遠的道教思想與文化內(nèi)涵。 山門筑于臺基之上，有三條垂帶踏跺相接。這種累土丘山，高臺厚榭的筑造樣板，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天人合一敬天法祖的人文理念。拾階而上，踏步九級，自有至陽無諼，清邁超逸，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感。三階級按“垂不離柱”法式，分別對應著一殿三門。東門為“眾妙之門”，來源老子《道德經(jīng)》之“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西門為“道義之門”，摘自《易經(jīng)》之“成性存存，道義之門”；中門取意于《說文解字》之“為初太始，道立於一”。正所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三門隱喻萬物肇始之基，涵蓋了黃老玄學、易學和太極學說，凝聚著古老東方的經(jīng)典文化與智慧。道門之外，吉兇禍福，旦夕之間；道門之內(nèi)，與神往來，長樂以安。超塵脫俗，養(yǎng)性修仙。 影壁的設計建造也是獨具匠心。墻基磚雕磨刻出連山形象，凸面表示虛空的山谷，凹面表示實體的山峰，隱指道家無中生有，負陰抱陽的辯證觀；同時又指代了道教，傳承自遠古巫祝文化中的祖先神明、自然神靈和山岳神祇系統(tǒng)的仙神信仰。三山五岳之上又有玉宇樓臺，遠觀影墻宛如天幕，斑斑斕斕，群星璀璨。近看卻是集合了正方形、六邊形和八邊形三種錦磚，寓意天覆地載，乾坤八卦，四正六合，平安美滿。正面影壁鋪貼天地錦磚，合八十壽數(shù)；兩側山墻鋪貼龜背錦磚，寓百事順遂；皆用仙鶴狀鐵釘加固，象征著優(yōu)雅高貴，龜鶴延年。明代的額匾遺失不見，現(xiàn)在用明黃色鶴翼斗匾，橫書永樂宮三個大字，皇家氣象，歷歷在目。書體素舊拙樸，俊逸不失童趣，又呈現(xiàn)出道教文化，返璞歸真，大道至簡的獨特意蘊。 山門有意采用三等級的懸山頂，一脊兩坡，周正守矩。就是為了與庭院深處元代建筑群相融相協(xié)，尊卑有序。面闊五間，進深兩間四椽，用三柱。中柱隱于磚砌夾壁影墻內(nèi)，隔出南北完全相同的兩廊房。梁架結構也很別致，乳袱頭直接擔在檐柱普柏枋上，補間使用兩朵斗拱，形制古老，為一斗三升。而檐柱拱木雕刻成云紋鳳翼，上立短柱，輔以叉手型斜撐，頗有復古直線人字拱的韻味。古樸硬朗的磚木結構，巍巍乎，長戟高門，威儀孔時；儼儼也，鸞騫鶴舞，道骨仙風。 回望山門，H型跨山影壁一體兩面，里外相同，暗合一陰一陽謂之道的深意。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對稱和諧之美，一直是建筑設計孜孜以求的主旨。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洞開的中門也可稱為太極之門。門內(nèi)臺基不設踏道，中以斜坡相連，為磚作礓碴。與門外的九級踏跺，呼應出九九歸一，玄妙入神的人間樂土。游人入內(nèi)，一路順坡而下，就叫做順天應命，一身輕松。如果說人在門外，還有些許——“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的顧影自憐；那么，進了門可就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游目聘懷啦。 帶有強烈心理暗示的，還有筆直的碎石拼花甬道，沿著宮觀的中軸線，圭端臬正，一以貫之。兩旁道柏，虬枝勁節(jié)，若刀戟林立，共計28棵，與地面星座圖案相呼應，寓意二十八星宿拱衛(wèi)天宇，神霄絳闕，肅穆莊重。移步其間，惴惴焉，如履歷星河；坦坦然，若修沐己身。心中默念：“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正心誠意，崇敬之至；家國天下，感佩不已。 明代宮門的設立，實際是擴大了整個宮區(qū)。形成了以元代宮城為中心，拱衛(wèi)以東西郭城后世配祀建筑的三分格局。采用一明兩暗三條軸線，宣導出宮庭儀禮的岸然道貌，循途守轍。兩側暗軸掩映林間，若隱若現(xiàn)，布置碑廊，匯聚人文。形勝地，興亡處，覽遺跡，勝讀史書言語。 西魏時期的太上老君造像碑（公元548年），全碑通高3.6米，形制巨大，質直渾厚。圓形碑首精工雕造合體龍鳳，龍章鳳姿，龍鳳呈祥。碑身上部開有屋龕，描摹出天宮形象。飄帶，寶瓶，丹爐，廡殿頂，帷幄，垂絳，流蘇等清晰可見。尤其是立柱，上施叉手型斜撐，正是明代山門檐柱的建構原型，一脈相續(xù)，源遠流長。太上老君頭戴高冠，寬袍大袖，手持鏖尾，端坐蓮床。身后兩協(xié)侍，執(zhí)禮甚恭，分立左右。這種布局因襲了佛教一佛二弟子的造像規(guī)制，包括道教的一氣化三清，靈感同樣來自于佛教的三世佛序列。單論造像，道教屬于后知后覺。可見源自西方的偶像崇拜與狂熱，并非國人初衷。滿天仙佛皆可拜，靈驗與否看效果。碑身下刻碑文，詳細記述了供養(yǎng)人，當?shù)睾篱T蔡氏家族的變遷歷程。道教造像碑留存下來的，相對稀少。該碑既有漢代畫像石圓轉飄逸的藝術風格，又有曹衣出水的細膩工筆線條，稠疊剛勁，襯托出老子的厚重挺拔，淵渟岳峙。順帶說一下，西魏宇文泰的改革功業(yè)同樣是力重千鈞，彪炳史冊。其所倡導的均田制、府兵制、六官九命、八柱國制度影響深遠，為關隴集團的崛起，隋唐盛世的開創(chuàng)奠定了一系列的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基礎。而伴隨著從分裂到統(tǒng)合這一波瀾壯闊的歷史時期，待機而動的道門也依靠敏銳的政治嗅覺，與李唐王朝的深度勾連，被奉為國教，順理（李）成章（張），尊崇無上。唐代科舉還專門設立道士?？疲浫〉朗咳胧藶楣?。著名的胡椒宰相元載，就是道舉及第，權傾天下。 這通蒙元地方長官，謹請玄德真人住持永樂宮的蒙漢雙語石碑，文采飛揚，言辭恭敬。所請之人，便是全真教丘處機的得意高足，第六代掌教尹志平。歷史上的清和子，傳道安民積德行善，深得蒙漢百姓的敬戴擁護。在他掌教期間，遍修道觀，廣收信眾，主持刊輯了道教寶典《道藏》，將全真教的影響力推向了極致，堪稱一代宗師。而且為人清明貫徹，謙沖自牧，絕非金庸筆下那么不堪。蒙古第二任大汗窩闊臺對其敬為上賓，數(shù)次委托皇后出席其所主持的齋醮法會，并敕令重建純陽觀，升觀為宮。第三任大汗貴由，在1249年，欽賜其真人稱號，政治待遇堪比國師。蒙元初創(chuàng)一統(tǒng)北方后，急需倚重宗教勢力安撫民心，恢復社會和生產(chǎn)秩序。正是在新生政權與全真道派團結合作的時代背景之下，1247年寄托政教雙方“共同”意愿的永樂宮開工營造。 碑刻還存有不少詩作，修真悟道佳句頻出。足見道教文化巨大的影響力和生命力?？纯催@塊清代石碑（同治十一年立，陜甘回亂基本平定），上刻“俠骨仙姿”四個大字。褒揚的，正是扶弱濟困，行俠仗義的道門傳統(tǒng)。?據(jù)文獻記載，八仙之一的呂洞賓允文允武，任俠尚義。曾自題《絕句》，快意江湖。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仗劍當空千里去，一更別我二更回。后世全真教的丘處機，雖然不會飛來飛去，但更是完成了西行三萬里，一言拯萬民的人間壯舉。金末亂世，南宋茍安，蒙古崛起，長春子先后拒絕了宋金朝廷的詔請而獨赴西域之約，耗時兩年三個月，以75歲之高齡，覲見成吉思汗，提出了敬天愛民，去暴止殺，積德濟世，寡欲養(yǎng)性等治國修身的玄門主張，被機緣相投心領神會的鐵木真尊稱為“丘神仙”，禮待優(yōu)隆；其后又詔請其統(tǒng)領全天下的出家人，并免除了全真教道院、道士的各項賦稅及差役。依此政策便利，丘掌教趁勢在北方各地增設八大教會，收置難民，立觀度人，教務得以空前發(fā)展，蒸蒸日上。丘處機，處置樞機，審時度勢的先手智慧，可見一斑；而其悲天憫人兼濟蒼生的情懷，更是令后人欽佩。附金代邱真人詞作一首，絕望悲憐之情，相信讀罷都會感同身受。《如夢令》皇統(tǒng)年時饑餓，萬戶愁生眉鎖。有口卻無餐，滴淚謾成珠顆。災禍…災禍……災禍臨頭怎躲？！ 丘處機一生，直面山河破碎生靈涂炭之局，以弘道拯民為己任，依靠出色的政治投機，贏得了成吉思汗的大力支持。尤其是這兩人同年同月同辭凡世的巧合，更是被披上塵緣已了，共赴仙臺的神話外衣。此后的二三十年間，全真教的發(fā)展一騎絕塵，登峰造極，享有“天下道士半全真”的贊譽。這座大蒙古國“大朝重建大純陽萬壽宮之碑”，立于1262年（1260年忽必烈承繼大汗，但直到至元八年即1271年，始稱國號大元，帝號元世祖），詳細記述了朝廷敕令重建，無極、純陽、重陽三大殿主體竣工的這段歷史。另有清代康熙年間重修紀事碑，是使用元碑重新打磨刊刻而成，依舊是龍首鰲座形制。這兩座厥功碑，做為左右碑廊的收束，雙峰并秀楚楚不凡。碑首都刻有云盤，天宮和寶珠，兩側各三只赑屃口銜碑身，如同天書降世，煌煌赫赫。清碑底座的縮頭龜，為元碑所獨有，體態(tài)渾圓，英華內(nèi)斂，體現(xiàn)了黃老之術無為而治；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治世愿景。 看完碑刻，就來到了元代所建永樂宮的正式宮門，被稱為無極之門。在道教文化的認知體系里，無極是世界萬物的本源，是道的終極性概念。概括了宇宙的初始混沌狀態(tài)，無限虛空又蘊涵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古代中國先民依靠系統(tǒng)的天文觀測和嚴謹?shù)男g數(shù)演算推導出無極—太極理論，用以揭示虛極靜篤萬物往復的宇宙規(guī)律，這般智慧是提要鉤玄，超乎時代的存在。如今傳誦廣泛，熱度不減的一句話：科學的盡頭是玄學。就足見大眾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熱愛與崇拜。當然，這也是爭辯不休，被曲解最多的一個話題。就好比某部國產(chǎn)電影，腦洞大開荒誕不經(jīng)的情節(jié)：只要奴仆跑的足夠足夠快，就可以把心儀的主人像風箏一樣拉起來，御風而行，徹底地放飛自我。其實，影片想要表達的，正是關于宗教無所不容，無所不能，生命的自我意志和自由馳騁的主題。 無極門雄踞高臺,崔嵬壯美，有如天門中開。前設礓磋坡道,寓意正心守中，直上青云。 做為天庭天門在人間的投射建筑，無極門采用單檐廡殿頂，屬于最高等級的建筑形式，僅次于重檐廡殿頂。舉架高大，坡面和緩。正脊兩端各有一座琉璃螭吻，青翠奪目溢彩流光。超過2米的龍軀，極盡矯捷威猛之姿，卻毫無突兀之感，足可見殿門之高大雄偉。另外，該門主體竣工于1294年，比后面的三大殿晚了32年，外觀設計更加地精美協(xié)調，蕪頂雄闊深遠卻并無沉重壓抑之態(tài)。上中下三分的屋頂、屋身和臺基，相互之間的各種比例關系充滿了韻律之美。目測一下：屋頂與屋身以上高度比例約為1/2；臺基加屋身與總高的比例約為2/3；檐柱高與屋身高度的比例約為3/4；明間寬度與檐柱高的比例約為4/5；這些比例關系的運用，數(shù)字間的相生相分，包含著古人相當成熟的術數(shù)理論，用以揭示和反映物質世界的數(shù)理本原。 無極門是官式建筑的正式稱謂，而民間稱之為龍虎殿，因初時立有青龍白虎鎮(zhèn)殿神像而得名。神像雖早已遺失，但別具一格的建筑構件仍然發(fā)散出神武不凡的氣象。山門斗拱卷殺出鶴舞翩翩的形狀，出處正是仙人化鶴歸來的典故。檐柱拱眼壁，上施彩塑，龍騰云起，熠熠生輝。角梁立面攀附行龍，意指見龍在田。補間鋪作上立挑斡，形同龍角；耍頭卷翹琴面昂，與上昂構成龍嘴樣貌，意指飛龍在天。都是利見大人的吉祥祝福。 飛檐反宇之上，安放脊獸和套獸組合，高踞四隅，環(huán)視八荒。一個仰觀天文，一個俯察人文?！吨芤住酚性疲骸皠側峤诲e，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這種顯示高低左右不同視角，建立在蕪頂宏大空間的建筑布局，“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營造出宇宙時空交織一體的場域感，朝香者置身其中，上有天，下有地，仿佛構成了天地人三才各安其位，各得其所，恒古不變的歷史敘事。無色無象的先天之道如一炁周流，圓融無礙。正所謂人間冷暖，畢竟天地造化；大道無形，終究無所不及。四脊獸形象也十分別致，為手持桃木鐘葵的捉鬼神將，目之所及，洞若燭火。警示的意味顯而易見。 檐柱柱頭上施斗拱，為五鋪作單杪單下昂；斗拱里轉又變?yōu)殡p杪形制；兩柱之間加一朵補間斗拱，變?yōu)槲邃佔鲉舞聠紊习海晦D角斗拱又為六鋪作單杪雙下昂。兜兜轉轉，逞工炫巧；真昻假昂，神鬼莫辨。相比宋金時，斗拱用材變細變長，整體感覺仍屬于厚重。與此同時，更加注意了檐柱的內(nèi)傾與生起，從兩次間的柱頭開始，兩邊逐漸向外增高；正脊也采用了推山手法，最外側置生頭木，使得正脊和屋檐略帶曲線，圓和舒展。 中式建筑美學還特別留意轉角的處理。闌額普柏枋，撩檐枋墊方木各自出頭，形成交錯并列的T型結構，于方正間，烘托出轉角斗拱的花團錦簇，角梁套獸的一飛沖天。角梁—斗拱—角柱，三段式主要荷載結構，如同太極拳“接、化、發(fā)”的運力原理，隨曲就伸，剛柔并濟。依據(jù)中國古代數(shù)理和律呂三分法原則，以數(shù)字3為材分模數(shù)，即所有構件尺寸都可以被3整除；這樣經(jīng)過精密測算的結構組合，簫眼穿串，勾心斗角，營造出三軸穩(wěn)定，剛性十足又暗藏木材柔度的冗余空間，充分保障了中式建筑“墻倒屋不倒”的抗震效果，達到了力學、美學和音律學的和諧統(tǒng)一。道家詮釋的抱樸守一，陰陽平衡，三生萬物的宇宙規(guī)律論當中，數(shù)字三是非常重要的概念（由陽數(shù)一與陰數(shù)二組成），自相加，得最大陰數(shù)六；自相乘，得最大陽數(shù)九。陰陽變化，無窮無盡。有心人若留意，天官賜福，大吉大利。道不輕傳，切記切記。 龍虎殿梁架結構為徹上露明造，面闊五間，進深兩間六椽，分心用三柱。前后檐各用三椽袱相對，后尾搭于中柱之上。其上再疊架兩椽平栿、戧叉手，劄牽插入蜀柱。這種直角三角形與矩形的組合，梁袱蜀柱插梁式結構手法，相當于省略了四椽袱，傳承自宋代匠作規(guī)范《營造法式》。木構用材也全部經(jīng)過精心處理，嚴整規(guī)矩，是山西元代官式建筑難得的典范。 五開間的大殿，稍間微擴，內(nèi)里繪有壁畫。青龍、白虎、神荼、郁壘四神及眾多侍從，守衛(wèi)著天界宮門。其中神荼郁壘形象出自《山海經(jīng)》，是中國古代最早的門神，主領鬼門萬鬼，守護萬家平安。神荼豹頭髭髯，郁壘蟒蛇附身，昏暗的光線之下，亦人亦獸的兇神惡煞表情冷峻，渾身散發(fā)著卡白幽綠的冷光，帶給觀看者無盡的遐想。還有這幅三侍從壁畫，三個人，三種頭冠，三種服飾，就連胡須也是三種樣式，神情各自不同，卻都有胸存丘壑高高在上的獨特氣質，把天宮人間的官場官腔，刻畫得入木三分。 跨出龍虎殿，高臺正中開辟了一條斜坡式甬道，依然是磚作疆蹅。唱戲時，搭上木板就連成戲臺。節(jié)慶時的道觀，做為開放型公眾場所，必然要承擔辦廟會，開集市，唱大戲等社會職能。弘道與娛樂，信仰與世俗的緊密結合，也是道觀吸引大眾，聯(lián)絡官紳要員接受香客供奉的重要手段。而戲曲的繁榮，也必然會吸引畫工塑匠等民間技師的現(xiàn)場觀摩與借鑒交流。蒙元時期，上層社會熱衷于聲色犬馬，奇技淫巧，良工大匠廣受推崇。各類技術藝術的發(fā)展，像繪畫、雕塑、燒陶制瓷、織金錦等，如百花爭艷，風華濁世。蒙古人強搶豪奪了大半個歐亞大陸的海量財富，更使得商旅興旺，國勢昌盛。豪奢放逸之風，猶如烈火烹油。永樂宮，做為全真教布局山西的東祖庭，同樣體現(xiàn)出不惜工本，大興土木期以嚴飭壯盛，崇象尊道的特點。 又一次踏上漫長的甬道，這條求仙問道任重而道遠的虔敬之旅，直達信仰的終極殿堂。這里就是永樂宮的主殿，坐落在元代宮觀的中央核心區(qū)，也是至高至大冠絕全宮的單體建筑。面寬超過28米，高度達到18米，相當于一座六層小高樓。居高臨下，馮虛御風，宛如瓊樓金闕，紫微天宮。 中軸線到此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御道，漢白玉龍升用菱形礎石奠基而起，以奉迎天子九五之尊。其余人眾只能走兩側環(huán)形甬道，先登直梯入垛臺，再轉橫梯上月臺，這樣規(guī)劃好的人員動線，迂回曲折，起承轉合，營造出濃郁的祭典氛圍，寬大的多層空間也能夠滿足齋醮法會的道場布置。全真教得蒙古三任大汗的青睞，歷屆掌教都希望恢復盛唐國教氣象，擔負起襄贊政事的國師使命。只可惜神權與皇權兩情相悅，皆大歡喜的傳奇終歸沒能延續(xù)。尹志平在1238年卸任掌教之后，后續(xù)繼任者，開啟了瘋狂擴張模式。全真教詆毀佛教，強占佛寺，廣收道眾，聚攏民心的一系列行為（北方信眾比例竟高達20%）引起了第四任大汗蒙哥、第五任大汗忽必烈高度的警覺，隨之而來的，便是長時期的打壓和毀禁道經(jīng)。尤其是自帶炫耀與虛構色彩的《老子化胡經(jīng)》，言必稱：佛祖乃道祖幻化而成。著實令最早時以方術面世，逐漸壯大后光復門庭的僧家，惱羞不堪，深惡痛絕。此時的蒙古人已將西藏正式納入版圖，正在積極引進藏傳佛教以鞏固盟約，協(xié)調共識，打壓道教也就成為了政治正確。如今再來看中軸線，隱隱似牽著牛鼻子的繩索。這是不是元廷駐場匠監(jiān)的刻意行為，總覺得有瓜田李下之嫌。 象征尊崇威儀的石獅子依然是胸前掛纓簪，腳下富貴石。無論開口閉口，都不含圓球。這叫做不得妄語，少言多壽。蒙元初期統(tǒng)治階層不興科舉，不重漢官，既是在維護草原漢子的自家霸權，也是在提防“儒生誤國”。因為儒生的背后，同樣是漢族的士紳豪族。前邊龍虎殿懸掛的元代匾額“無極之門”，出自于商珽手書。做為元曲大家，詩書鴻儒，商珽一路追隨忽必烈有從龍之功，官至樞密副使，位極人臣，照樣被誣告后數(shù)度下獄。忽必烈對其家族的敲打意味不言而喻。當時的社會暗分四層：一等人是蒙古權貴，武功絕世；二等人是被征服的西域色目人，精于理財貿(mào)易；三等人是北方漢人，擅長種地并充當炮灰；而南宋百姓被稱為蠻子，境遇最慘。外來民族，做為少數(shù)族群入主中原，對漢人天然就抱有猜忌防范之心。假手于佛道兩次辯經(jīng)，道門落敗之機，全真教尹志平及以下幾任掌教，都曾因欲加之罪鋃鐺入獄。 就是在這種既打又拉，既防又用政策的搖擺反復之間，全真教上下戮力同心，鍥而不舍，營造出道教建筑的鴻圖華構。眼前的這座磚木建筑，可謂是桂殿蘭宮，繡闥雕甍。官式名稱為無極殿。因供奉道教的三位至高神，民間又稱之為三清殿。屋面必然是最高等級的單檐廡殿頂。正脊不用推山，長度依然達到了14米。坡面以灰瓦為主又鑲嵌藍色琉璃勾勒出三個菱形圖案，意指三清勝境，中、正、平、和。五條脊線均鋪設三色琉璃條磚，雕刻龍戲牡丹，蓮花纏枝吉祥圖案。拱眼壁外加上下額枋，都施以眾多泥雕龍，行止坐臥，飛騰盤曲，百轉千回，自強不息。龍身滿貼金箔，鏤金錯彩，極盡鋪陳。 正脊兩端的鴟吻高出3米，法蘭色的琉璃構件在如晦的秋光里，散發(fā)出迷人的孔雀翎羽的光澤，灼灼其華，魚龍舞動。仔細品味一下，吞口處雕刻蒙古武士，揮舞彎刀；龍身上另有御龍神人，手拎錘鎬。最奇特的地方在于二者的服飾。在道教文化中，衣服右衽表示今人，而左衽代表故人。燒制琉璃件的匠人用隱晦的手法，塑造出前朝力士形象，借以緬懷故國耕戰(zhàn)歲月。誰說小人物，不能有大情懷。神龍的光輝不在寒芒鋒刃，而在赤子腹心的靈魂。 繞殿一圈，再看看屋檐上的瓦當、滴水，垂脊上的神人、跑獸和嘲風，特別是金人崇拜的猴面神將，都是由當時的琉璃匠人燒制而成。歷經(jīng)七百多年的酷暑嚴寒，風姿依舊，光彩照人。還有門墩的石獅，不知被摸過多少回。包漿油亮光滑，觸手溫潤如玉。這些寄托了歷代國人美好情感的采石縹瓦，上敬天地，下佑萬民，早已超越平凡曲盡其妙。 進入大殿才得知嚴禁拍照，這規(guī)矩定的簡直是不著四六，比當年的蒙古老爺還要霸蠻。伴著保安洪鐘大呂的警告聲，無奈的游人也只好聽從仙家慧語，知白守黑，和光同塵。借助相關書籍資料，整理一番。三清殿面闊七間、進深八椽，梁架結構為前后四椽栿對接，用四柱。明五間用兩朵補間斗拱，兩梢間用一朵，與檐柱斗拱均為六鋪作單杪雙下昂，重栱計心造（斗拱層數(shù)越高，等級越高）。大殿前開五扇門，后開一扇門，墻體不再開窗，刻意保持了“門”字型圍合結構的整體性。 進深四間的大殿，平面采用減柱造，一次性就減掉十根，僅在三進部分的明次三間保留了八根金柱。這樣做，既能提供足夠寬敞的活動空間，也是為了天花藻井的布局需要。金柱之間，砌筑了三面圍合墻體，原先內(nèi)置神龕，其上供奉三清塑像，現(xiàn)在用三清畫像替代，聊勝于無。 梁架之上滿布天花，平綦充盈團龍圖案，星羅棋布，密密匝匝，令人頭暈目眩。據(jù)碑文記載，清代康熙年間曾全面大修更換，繁復花哨也就不足為奇。 神龕前中后頂棚共開有三排七個藻井，用來闡釋道教的三生三世理論（前世胎生，今世化生和來世花生），所以藻井使用正方形、天圓地方形和覆斗蓮花八角形三種造型表述。井壁由數(shù)層斗拱疊架而起，頂心雕刻蟠龍。穹廬高聳，如傘如蓋，又如水井倒映，古幽隱微，象征天宇天心定于一尊，深邃永恒。七藻井，后一對應面向北方的救苦天尊懸塑，意指其掌管冥界，有求必應，用以超度地下亡靈。中三則對應三清塑像，代表天宮最高世界。前三對應區(qū)域最為開闊，彰顯道教重在今世修行的入世主張。這里也是專為皇室齋醮，祈福長壽的法事道場。圍繞藻井投影空間，全真教的大法師腳踩七星罡步，登涉北斗，顯示出虛擬的螺旋式登天通道，達到詔請神靈，天降祥符，增福添壽，祛病消災的無上妙境。這種類似薩滿教的通靈儀式，為蒙藏同胞所熟稔，也足以印證，中華文明的古老悠久與多元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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