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搗毀縣衙現(xiàn)場一派狼籍</p> <p class="ql-block"> 丙子1936年7月,川北南部縣城突發(fā)一起民眾搗毀縣衙事件。</p><p class="ql-block"> 陳年舊事塵封半個世紀后,1980年代有兩個文本記之。</p><p class="ql-block"> 第一個文本,李在義老人口述“鄉(xiāng)民祈雨搗縣衙,縣官喪膽越墻逃”文,載于《南部文史資料選輯第五輯》。丙子年,他17歲。</p><p class="ql-block">“丙子年,西南行轅主任賀國光[ 賀國光,陸軍中將,蔣介石智囊人物之一。1935年1月,賀以團長領軍事委員長參謀團入駐重慶,開啟中央勢力入川之始。1935年10月,蔣介石重慶行營設立,賀國光為參謀長、代主任,任成都行營主任,以省府秘書長代行省長職。]向省府推薦他的家庭老師彭葆仁來南部當縣長。適逢這年,我縣從農(nóng)歷四月起到六月初止的六十多天里,沒下一滴雨。</p><p class="ql-block">當年五月下旬(公歷7月8日至17日),金星鄉(xiāng)保長楊在中和安壩鄉(xiāng)保長姚慶華(女)所轄群眾及城郊的農(nóng)民,自發(fā)地匯集縣城祈雨??h城的“同善社”“慈善會”邀僧、道、圣壇人等人和農(nóng)民一道拜“華嚴經(jīng)”。前面走著僧、道及圣壇的儀仗隊伍,抬著龍王的牌位,手捧祈雨的黃表、香盤、提龍。農(nóng)民祈雨隊后面跟著鄉(xiāng)民,手執(zhí)黃旗、黃幡,上寫“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風伯雨師,雷公電母,天降滂沱,拯救下民”等語。沒有黃旗、黃幡的人,手執(zhí)點燃的香一根,邊走邊拜,其次就是耍水龍的。最后抬著一條狗,狗身上穿著紅衣,讓旁觀的群眾發(fā)笑。因為傳說笑狗要下雨。儀仗隊沿街口念“華嚴經(jīng)”,手敲木魚、擊磬,打小鑼、镲镲;耍水龍的手舞足蹈,鑼鼓喧天。拜“華嚴經(jīng)”的沒人敢惹,他們看見有人戴草帽、打雨傘,就上前去一把甩掉,意思是說草帽、雨傘頂著天,天就不下雨。祈雨的人群由城外進入城內(nèi),人越聚越多,隊伍越走越多,到了縣政府衙門,齊聲吆喝,請縣長出來祈雨(當時習慣,凡天旱,縣長都要親自云黑龍灘求雨)。這時縣衙里出來一人問:“你們鬧什么?”祈雨的人齊聲說:“天旱了,請大老爺求雨!”這人說:“哪里干?。罨睒淙~子都還是青的”。就因這一句話激怒了群眾,人群中有人高喊:“這樣的昏官,給我打喲!”說時遲,那時快,憤怒的人群像火山爆發(fā)一樣,一哄沖進了大堂,見啥打啥,嚇得縣衙里的人抱頭鼠竄??h長彭葆仁見此情景,喪魂失魄,越墻而逃。</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彭葆仁認為拜“華嚴經(jīng)”的人是“同善社”“慈善會”邀集的,就把這兩個組織的首事滿寶田、楊炳勛等三人抓去關起。第三天城郊附近的農(nóng)民聚集到縣衙門口要求放人。彭葆仁見眾怒難犯,被迫答應了群眾的要求,馬上將抓去關起的人放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個文本,縣志辦《南部縣大事記要》無標題,標注親見者劉某先生提供。1980年代語景下,縣城里誰最有資格當受先生尊稱?大概名醫(yī)劉家虞吧,他作為黨外人士連任三屆縣人大副主任。丙子年,他27歲。</p><p class="ql-block">“7月1日,因久旱不雨,禾稼焦枯,鄉(xiāng)民設醮禁屠,賽神祈雨。</p><p class="ql-block">時有孫家壩農(nóng)民相約拜從《華嚴經(jīng)》,一時響應者逾千人,由何文新等率眾至棗兒嶺松云洞虔誠禮拜,請出華嚴佛經(jīng),專人扛抬,眾農(nóng)民手捧青香,邊走邊跪拜邊念佛,沿途呼天降雨,直入縣城。抵縣府大堂壩,高呼要彭縣長出迎,一同拜禱祈雨(按:彭本湖南一學究,曾教讀于成都行營主任賀國光家,因得出宰南邑。奈不諳官場應酬,不賣帳于“巨室”,致引起部份豪紳不滿,遂借機陰使人混入,乘間挑唆,竟謂彭說:“哪里天干?楊槐樹葉都是青的”,意欲尋釁??h府對此亦有所聞,在二堂內(nèi)早有戒備)。尚未得答復,即有人搗毀大堂柵欄,掀翻供桌,一直奔二堂。二堂警衛(wèi)鄒元璧、宋玉龍等人持槍阻攔無效,遂鳴槍威懾,一時群情騷動,即有人上前奪取護衛(wèi)要槍枝,相互爭奪竟傷及六人,頓時激起群眾憤怒,一涌上前奪取手槍三支,并將未逃脫的護衛(wèi)宋玉龍打傷吐血,更擁入縣府內(nèi)庭砸打。彭葆仁從后門逃遁,群眾繼續(xù)搗毀,將多處門窗、墻壁、桌椅、箱柜、床鋪等物砸爛,并編出“好個南部縣,雨下團團轉(zhuǎn),若要下大雨,除非盆(諧彭)打爛”的順口溜。事經(jīng)警備二路唐營長、保安大隊吳隊長多方調(diào)解,群眾始散。 10日,彭葆仁以“暴民搗毀縣政府”為詞,向省政府申報,附上搗毀現(xiàn)場照片六張,誣為“共黨作亂”。旋經(jīng)省府派情報大隊長冷天泰蒞縣調(diào)查,認為實屬彭葆仁不諳地方民俗所致,事方息?!?lt;/p><p class="ql-block"> 兩個文本呈現(xiàn)同一事件,確切表明以祈雨而起的打砸縣衙騷亂,實打?qū)嵉卮嬖凇?lt;/p><p class="ql-block"> 1936年,南部縣城怎么突然發(fā)生一出撲朔迷離的騷亂呢?按理1935年4月紅四方面軍西去長征,嘉陵江兩岸歷時二年斷斷續(xù)續(xù)的武裝對峙結(jié)束,“富紳一日之間遷徙殆盡”的動蕩局面一去不返,縣城商賈輻輳,一派生機。</p><p class="ql-block"> 早在2月,四川省政府和綏靖公署成立,防區(qū)制終結(jié),軍事委員會參謀團同步入川,繼而重慶行營設立,別動隊、復興社漸次快速地下沉到縣,隨即推行“新生活運動”和“保甲制”。社會沉寂、安穩(wěn)才一年多,縣城一幫人反向操作,不循慣常攀結(jié)新來的縣長大人,甚而無視縣長的靠山“天子欽差”賀國光,硬生生地將一出祈雨儀式,轉(zhuǎn)成打砸縣衙、縣長逃逸事端。</p><p class="ql-block"> 事出必有因,反常必有妖??h長彭葆仁3月下旬上任,確有寬裕時間與地方各界人士交互往來,建立情誼。在繁華商貿(mào)的南部縣城里,與士紳商賈觥籌交錯,一縣之長何愁撈個盆滿缽滿??墒?,彭葆仁“不賣帳于‘巨室’”“致引起部份豪紳不滿”,于是“遂借機陰使人混入,乘間挑唆......意欲尋釁”,似照“劇本”一步一步演進,騷亂被預設。彭葆仁不知不覺入彀,不論同意或拒絕領銜祈雨,這場無妄之禍避免不了。所謂他“學究”“不諳地方民俗”,不過人設一個顢頇官僚形象,障眼說辭罷了。</p><p class="ql-block"> 南部鹽務檔案里一份縣長彭葆仁于1936年4月18日簽由縣府轉(zhuǎn)川北南閬場公署、鹽稅處的公函至南閬鹽場評議公所的文件,為88年后檢視“祈雨砸縣衙”事件提供了可能。</p><p class="ql-block">三月卅日,奉蔣委員長行營辦電令,此次增加鹽稅,關系川省軍政債務各費,至為重大,各地均已遵行無異。惟獨川北各場,藉口稅率過重,停灶罷工,甚至出于非法阻撓。復查川北各場,應增鹽稅每百斤自二角三分至六角六分為止,每鹽一斤只增二厘余乃至六厘余而已,何至影響日食,更何至影響鹽業(yè)。似此妄事驚擾,意外騷動,顯有少數(shù)奸人從中煽動,藉以阻礙新法,危害治安,刻已令飭四川善后督辦、四川省主席、各區(qū)專員,一面派隊維持治安,一面派員詳加解喻,務期貫徹新法,濟此艱難。等因奉此;查自新稅施行以來,乃時閱一月,仍有未切實遵行者,甚至停煎輟運,發(fā)生意外騷動情事,殊違功令,有礙鹽政。</p><p class="ql-block">委員長垂注至殷,體察固備,而新稅關系要需,亟應一律實行。各該稅官稅員,職兼場務,應即督同評議公所議長議員,切實勸導商灶,即日遵從。如有阻撓滋事,立即會縣制止,其情節(jié)較重者,并即咨行法辦,以儆效尤。</p><p class="ql-block">恐商灶人等,意存觀望,妨礙推行,相應函請貴府煩為查照,此致。</p><p class="ql-block">等由,準此。除分令外,相應函達。貴所請煩查照,設法開導,以重稅收,為荷。此致南閬鹽場評議公所。</p><p class="ql-block"> 縣長 彭葆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本與中央大員賀國光有私,遵循“蔣委員長行營辦電令”為公,兼顧公私,轉(zhuǎn)發(fā)“公函”至“南閬鹽場評議公所”,縣長彭葆仁以為理所當然,不容詬病?!傲⒓磿h制止”川北各場反對中央增加鹽稅,他或許有行動配合鹽場官署。與地方“巨室”反其道而行之,彭葆仁遭受上千人圍攻不在意外。</p><p class="ql-block"> 話到這里,需將1930年代震動四川及南部的“增加鹽稅”風波交待一番。</p><p class="ql-block"> 南部縣農(nóng)產(chǎn)不足自給,歷來依靠鹽業(yè)調(diào)劑經(jīng)濟,帶動相關商貿(mào)發(fā)展。1929年,南閬鹽場有鹽井18742眼,灶3201戶,鹽業(yè)生產(chǎn)、運輸?shù)戎苯娱g接從業(yè)人員共計3萬余人,年產(chǎn)花鹽33萬余擔,次于富榮東、西場(即自貢鹽場)及犍為場,產(chǎn)量居川鹽第四位,為川北首場。可是,源于不同的鹽礦資源、地理環(huán)境與燃料供給,1930年代富榮東場花鹽一擔成本二元六角,南閬鹽場五元八角,后者為前者的兩倍有余。南閬、射蓬、樂至、三臺、簡陽、中江、蓬中、蓬遂、綿陽、射洪、鹽亭、西充等川北鹽場12場得以長期維持存在,端賴晚清以來中央到省實施的“分場分岸,稅別等差”這種帶有濃厚保護主義色彩的銷售與征稅政策。</p><p class="ql-block">(川北各場)如灶之煎鹽、井之推鹵、陸運之挑販、水運之船夫,與夫附于鹽業(yè)之其他小本營貿(mào),皆為貧民生計所托,各廠并計不下數(shù)百萬人,歷來行此分岸之法,正為保此小廠,藉以安集窮黎。</p><p class="ql-block">(川北鹽場)商灶情狀極苦,故興亦無大利,廢則有損貧民之生計,歷來之特別維護為此耳。</p><p class="ql-block"> 1935年,中央勢力進入四川,加速建設對日戰(zhàn)略大后方、根據(jù)地,改革和控制全省軍政、民政和財政,支出大增,遂起增稅風波。鹽稅屬國稅,權(quán)屬中央,早先財政部頒布《新鹽法》,預告四川在1936年元旦實施。《新鹽法》的核心是“破岸均稅”,實行鹽業(yè)的自由競銷及劃一的稅率。如果施行,將造成海鹽蠶食川鹽,川鹽中的自貢鹽吞并北鹽,等于宣告川北鹽場的死刑。四川上下強烈抵制,《新鹽法》在省內(nèi)被擱置。接著,財政部轉(zhuǎn)而以整頓鹽務、劃一衡制為名,命令各省市政府鹽務稅務采用新衡器,實際變相加稅率27%:</p><p class="ql-block">每包司碼秤400斤,準舊京秤456斤,計征稅32元,今改新衡,每包升為508斤,須征稅40.64元,實溢收8.64元,名曰改秤不改率,實則率隨秤加矣。</p><p class="ql-block"> 中央企圖加稅,包括南閬鹽場在內(nèi)的川北各場鹽場評議公所聯(lián)合起來,以請愿呼呼、制造社會輿論等形式進行抵制,如川北蓬中鹽場評議公所的快郵代電:</p><p class="ql-block">中國稅率鹽厘最重、全國鹽場比較最苦,莫過于川鹽,全川鹽場比較最苦,莫過北廠......即按稅率一項,曾經(jīng)國府通令,無論何項不能附加絲毫,人民亦應遵照,懇請鈞屬轉(zhuǎn)電國府,暫緩實行新衡制,并將各軍附加一律取消。</p><p class="ql-block"> 川北鹽場鹽業(yè)聯(lián)合會和四川省鹽場評議聯(lián)合處發(fā)布了各鹽場一致行動的“四條公約”:</p><p class="ql-block">1、如果甲場已被迫歇業(yè),而他場尚未實行者,則其他各場一體停貿(mào)應和之;2、停貿(mào)目標為依照舊稅比例減少,須得到四川長官之明令通告,始為有效,不能以長官之口頭欺騙遽行復業(yè);3、七日后尚無具體答復時,一體停煎;4、如各場商眾遇有被捕或傷害之事,由各場營救之,費用由各場擔負。如有不顧大局即承認秤改秤加稅之辦法者,同人等即認為公敵,以南北全體商民加以攻擊,并破壞其銷岸。</p><p class="ql-block"> “四條公約”的對決味道雖然很濃,但方式消極、保守,不與鹽務官署直接沖突。自1915年起,中央、省、縣三級負責收稅和緝私的鹽稅部門單列直轄十分強勢,機構(gòu)專業(yè)又高效,屬員高薪且廉潔,規(guī)避省縣政府牽制、干涉。長期以來,灶戶、鹽商受惠于鹽稅部門的穩(wěn)定政策同時接受約束規(guī)范,鹽場評議公所議員、評議長往往敢恕不敢言。</p><p class="ql-block"> 在鹽稅這個重大問題上,縣長彭葆仁無視地方,迎合中央,不啻是南部民眾的“公敵”。奈何不了鹽務官署,“蠱惑”彭葆仁是可以的——1930年代,表面上縣長威風凜凜,其實外強中干,南部紳商們洞若觀火,拿捏自如。</p><p class="ql-block"> 縣長之弱勢在于欠妥權(quán)威和道德。僅從1928年起約8年內(nèi),縣府附庸駐軍,不過一提款機構(gòu),,29軍田頌堯軍長將南部縣長職位視作酬傭,畀于親信旅長、師參謀長11人;1935年5月川政剛統(tǒng)一,政學系大佬張群立刻推薦成都同鄉(xiāng)金象鼎長南部;不到一年,湖南人彭葆仁獲湖北人賀國光推薦來南部,還不是看重南部縣長為肥缺。民國以來,縣長來去如走馬燈似的,一切庶政,概皆無從說起!縣長臨走時,人人包包脹脹的,灶戶鹽商進貢了不少。</p><p class="ql-block"> 縣長之勢單力薄,他麾下的“草班子”,拉胯。一般縣長上任,一干親信相隨,把持縣府幾個科,征收局長時不時由縣長親自兼任。為了縣政順利運轉(zhuǎn),縣長還得注重與地方權(quán)勢人物或派系搭上伙,互相援手,形成默契。倘若擺不平地方勢力,令不行禁不止,權(quán)威喪失,處境尷尬。搗縣衙過程中,彭葆仁落到孤家寡人境地,狼狽不堪,還需“事經(jīng)警備二路唐營長、保安大隊吳隊長多方調(diào)解,群眾始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