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初三下學期，我們班上新來了一位女同學，她的名字叫熊瑤（化名）。白皙的皮膚，胖胖的，眼睛腫腫的，短發(fā)，平時很少說話。她們家是開銀行的，就她一個獨生女。她讀初中是在鎮(zhèn)上的學校讀的，聽同學們說因為成績差讀不下去了就轉(zhuǎn)回了我們農(nóng)村的那所私人學校，就是我們班。</p> <p class="ql-block">在我們農(nóng)村，家里都是靠種地為生，包括學校老師，校長，周末的時候都要去地里干活。唯有熊瑤家里沒有地，她們家在我們老家那條賣菜的街上，整條街當時只有她們家是樓房。我想起她的名字，再看看她憨態(tài)可掬的樣子，我默默的給她取了一個大熊貓的外號。她不僅有著國寶級的高貴氣質(zhì)，也有著不思進取的差生形象。雖然是差生，但還是準時交作業(yè)，平時獨來獨往，十分低調(diào)。我們因為家境和成績的懸殊，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除了能記住她的名字，她在我心里從來沒有起過任何波瀾。</p> <p class="ql-block">如果事情能夠正常發(fā)展，也許我們一輩子都不會有交集。那一年，命運和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重塑了我的信念價值觀，讓我像掉進地獄一般被擊得粉身碎骨又重新組裝起來。打破了我之前所執(zhí)著的一切，包括學習上的努力拼搏，性格上的孤僻保守，對差生的那種看不慣的偏見，對老師的情執(zhí)的痛苦……</p> <p class="ql-block">因為我們家里很貧困，我讀書時候的衣服都是親戚穿小了后送給我的，有的有補丁，有的大了些。那一個星期天，學校所有的老師帶幾個成績優(yōu)異的學生坐車去鎮(zhèn)上的番老師家里參加跑步比賽，其中有我在內(nèi)。校服洗了沒有干，一條褲子被弟弟穿去了，我只能穿上僅剩的一條有補丁的腰圍偏大的褲子，我用兩個別針把兩邊別住。</p> <p class="ql-block">番老師準備了很多菜，其他同學和老師們都去幫忙洗菜做飯去了，只有數(shù)學老師在操場上獨處。我走了過去，問老師這附近有賣皮帶的地方嗎？我褲子有點大，擔心跑步的時候不小心走光。數(shù)學老師說應該是沒有，校門外的小賣部都是賣學生學習用品和零食的。那條校園的路有點遙遠，過不了多久就要開始考試了，我便沒再去想走出校門買褲帶的事了。</p> <p class="ql-block">越是擔心什么越是來什么，果然在我跑得飛快時兩枚別針掉到地上，褲子往下松了松，我連忙停下用手護住了腰圍，所幸沒掉下來。到了飯點，我沒有吃飯，和老師道別后，就一個人坐車回家了。</p> <p class="ql-block">這件事對于性格保守的我來說確實感到很羞愧，覺得自己像個傻子，連起碼的穿衣吃飯都無法照顧好自己，考試也沒考好，似乎對不起我爸。坐在車上，我想像我的未來，要么會成為一個農(nóng)婦，過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然后生幾個孩子，重復家族的命運。要么外出打工，在工廠里做一顆流水線上的螺絲釘，過著漂泊無依居無定所的生活，再草草的找一個人嫁了。但不論過哪一種生活，我都要離開老師，我有一種撕心裂肺的痛，我可能再也不會愛上別人了，這種痛楚猶如萬箭穿心。</p> <p class="ql-block">加上抑郁了很多年的原因，我最終還是選擇了自殺，來結(jié)束這短暫的一生。</p><p class="ql-block">自殺未遂，我被送進城長（家鄉(xiāng)的另一個市）的一家大醫(yī)院連夜搶救，第二天睜開眼時，老師帶著三個男同學和一大袋水果出現(xiàn)在我的病床前。</p><p class="ql-block">“我真沒想到這件事會發(fā)生在你身上，到底是為什么？”老師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問。</p><p class="ql-block">我的眼淚噴涌而出。</p><p class="ql-block">“昨天校長跑去我們家，說她一直在跟數(shù)學老師聊天，想買皮帶，不知道是不是褲子跑掉了想不開？問有沒有寫遺書。我們正農(nóng)忙，忙的要死，跑到醫(yī)院來照顧，她昨晚連尿尿都是她叔幫她脫褲子。我們一整晚都沒睡?！眿饗鹛岬绞迨鍟r醋意大發(fā)，有一種想拿刀殺了我的沖動，憤怒的在語文老師面前宣泄道。</p> <p class="ql-block">三天后，我出院了，謠言在我的家鄉(xiāng)和鎮(zhèn)上沸沸揚揚的傳播開來，人們紛紛議論我是因為跑步把褲子跑掉而自殺，我的叔叔嬸嬸說我得了精神病，所以褲子跑掉了變這樣了。我成了家鄉(xiāng)的風云人物，一時間所有的人都在“關心”我。</p><p class="ql-block">來到學校，學校的氣氛變得格外安靜，同學們離我遠遠的，看到我像看到鬼魂一樣，連平時最要好的女同學丁琴芳(化名)也不再敢和我走近。老師們也表情嚴肅，除了上課不再多說一句話，似乎每個人都很怕我一樣，我不知道學校發(fā)生了什么。</p><p class="ql-block">放學后，同學們陸陸續(xù)續(xù)的走了，我卻還不想回家，我想再看看校園，看看教室的黑板、桌椅和每一面墻。我往教室里環(huán)顧了一圈，只見有一位女同學她一直不走，我盯著她，她也不抬頭，拿著語文課本看得很認真。這不是那個平時成績很差從不看書的熊瑤嗎？她今天是怎么了？難道想在我面前故意表現(xiàn)嗎？</p> <p class="ql-block">不一會兒，老師走了進來。</p><p class="ql-block">“早點回家休息。”老師對我說道。</p><p class="ql-block">“我還不想回家?！蔽艺f道。</p><p class="ql-block">“熊瑤，你帶她去你們家住一晚，和她談談心?！崩蠋煼愿赖馈?lt;/p><p class="ql-block">“好?！彼畔率种械臅鹕沓易邅?，老師漸漸的遠去了。</p><p class="ql-block">“走，去我家吧。”熊瑤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爽朗的說。</p><p class="ql-block">“好。”我隨她身后，發(fā)現(xiàn)她比我高好多。我們走得很慢，面對一個從來沒交流過的同學，我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從來沒有去關注過她，我的內(nèi)心五味雜陳。</p> <p class="ql-block">“熊瑤，我喝過農(nóng)藥，同學們都怕我，離我遠遠的，你為什么不害怕，還敢接近我呢？”我開口問道。</p><p class="ql-block">“這有什么好怕的？”她說。</p><p class="ql-block">“你為什么心地這么善良？萬一我再次想不開呢?”我說。其實我是想嚇到她，讓她快些回家。生命重生后，我更想和老師多說幾句話。</p><p class="ql-block">“你是遇到什么困難了嗎？”她問</p><p class="ql-block">“我就是莫名的有很多煩惱，我想尋求解脫，我找不到活著的意義，我渴望有一座寺廟能夠收留我，我更渴望自己能夠開悟?！蔽艺f。我看她沒有離開我的意思，索性便聊了起來。</p> <p class="ql-block">“那天早上番老師進教室上課，聽同學們說你住院的事，老師馬上就停課了，叫了三個男同學帶路去醫(yī)院找你，回來后就讓同學們給你捐款。同學們說我才不給她捐款呢，我都巴不得有人給我捐款，同學們把番老師罵的很難聽。全校只有一個同學捐了100塊錢，校長看太少了就沒有拿給你?！毙墁幷f。</p> <p class="ql-block">“番老師沒和我說捐款的事，我真的沒想到老師會讓同學們捐款。你到時去和番老師說一下，千萬別讓同學們?yōu)槲揖杩盍耍瑒e為難同學們了。同學們家里都是種地的，種地根本賺不到錢。我爸為了多種點地，去學了氣功，農(nóng)忙時幾乎24小時都在地里干活，但收的糧食大部分交了活農(nóng)款，剩下的都不夠吃和開銷，我們每年的學費都交不起，種地根本賺不到錢。再說我也不是讀書的料，我腦子很笨，我不想讀書了，即使同學們捐了我也不會要的?！蔽艺f。</p> <p class="ql-block">“我看你成績很好的，每次都考第一名?！彼f。</p> <p class="ql-block">“那是碰運氣，瞎貓碰死老鼠亂碰的。其實初三這一年我上課總是走神，老師講什么我跟本沒聽進去。上課老是在想著賺錢，希望能為家里減輕負擔。只可惜我還沒滿16歲，還沒有身份證，不能出去打工?！辈恢罏槭裁?，我很違心地說出了這番話，可能就是不希望老師被同學們罵吧。</p> <p class="ql-block">這是我第一次和同學說這么多話，性格保守內(nèi)向又自卑的我走在她的身旁，我感受到了平靜和安寧，沒想到不重視學習的她卻如此重視我的讀書機會，我開始對她刮目相看。也許她也渴望有一個好成績吧，不過此刻成績在我心里已不重要了。我欣賞這位同學內(nèi)心的平靜和安寧，欣賞她的自信，更欣賞她的慈悲。最主要在她的身邊我感受到了與人相處時前所未有的輕松和自在。這種感覺我只在外婆身邊有過，但外婆愛哭，我也愛哭，所以大多時候是傷感的。但熊瑤身上沒有傷感，她有一張有福的臉，她可能不知道悲傷為何物。</p> <p class="ql-block">她帶著我進到她家，打開銀行旁邊的小門，帶我到廚房吃飯。然后帶我回到房間開燈坐下，她去了洗手間。</p> <p class="ql-block">“你把人家?guī)У郊依飦碜鍪裁?？”熊瑤爸爸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p><p class="ql-block">熊瑤沒有說話，飛速跑回了房間，遞給我兩條新毛巾和一次性的牙膏牙刷杯子，還有一雙拖鞋。</p><p class="ql-block">“我還是回家吧，我怕你爸說你，我也擔心我爸找我。”我突然開始后悔來到這里，我有些愧疚的說。</p><p class="ql-block">“不用擔心，你今晚就放心在這里住，我先去洗澡，幫你調(diào)好水，等會你再去洗?！彼f完就去洗漱去了。</p> <p class="ql-block">我獨自坐在房間，感受到自己的服裝鞋子與這個房間的裝飾格格不入，我像《紅樓夢》里的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一樣，對這個環(huán)境感到無比新鮮好奇，坐在里面有一種夢幻的感覺。她房間的一切充滿藝術氣息，這在我們當時的農(nóng)村是無法想象的。更讓我驚訝的是房間里彌漫著和熊瑤一樣的能量場，這應該就是風水吧。在我家里的沉悶，在這里卻是舒心，我感到全身放松下來。</p> <p class="ql-block">“我洗完了，已幫你調(diào)好熱水，我?guī)闳ハ丛??！彼┝怂拢叩椒块g叫我。</p><p class="ql-block">“好?！蔽一卮鸬?。來到她家單獨的洗澡間里，有熱水器，獨立衛(wèi)生間。這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是我從來沒聽說過的。</p><p class="ql-block">她教了教我，然后就關上門出去了。</p><p class="ql-block">我站了會兒，刷了牙，疊好兩條毛巾用袋子裝了起來，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洗澡。兩條毛巾對于我來說很貴，不想讓同學破費。熱水器我從來沒用過，怕弄壞，我不敢動。熊瑤的父母已經(jīng)睡著了，我更是怕打擾到她們。我大概呆了十多分鐘就輕輕地回到了房間，放好毛巾。</p> <p class="ql-block">“你洗完澡了嗎？”她問。</p><p class="ql-block">“我洗完了。”我說。</p><p class="ql-block">她看了看我全身的衣服穿的好好的，沒說什么。</p><p class="ql-block">“那到床上來吧?！彼呎f邊調(diào)了調(diào)床頭柜上的臺燈。</p><p class="ql-block">我們聊著這半年來學校發(fā)生的事，聊著聊著就睡著了。</p><p class="ql-block">“熊瑤，起床了，要上學了。”我自動醒來推了推她。</p> <p class="ql-block">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她買好早餐遞給了我一份。我哽咽了一下，只有在外婆家才享受過這樣的待遇。我平時上學幾乎沒吃過早餐，除了外婆以外，還從沒有一個人給我遞吃的。我記得小時候，嬸嬸手上拿了四瓶娃哈哈，給了一瓶鄰居家的慧慧，自己喝了一瓶，還剩兩瓶鎖進了柜子。對著站在一邊的我翻了個白眼，那時讓我覺得我不值得被人好好對待。親人尚且如此，讓我沒想到我平時最沒放在眼里的同學，我竟然值得被她這般對待，我的心突然懊悔起來，后悔這半年時間沒有對她好一點。</p><p class="ql-block">我突然感嘆，世事也許無常，親情也許薄涼。此時的我無比孤獨而無助，所謂的努力，所謂的成績，所謂的血緣，所謂的人間，所謂的美丑，所謂的學校，統(tǒng)統(tǒng)在我心里化成了一團云煙。唯有她的善良藏在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綻放出耀眼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三年后，學校倒閉。多年后面目全非：我們上課的教室和老師的辦公室改成了小學食堂，番老師的寢室拆了變成了幼兒園，當初的那條河溝和廁所的位置建成了幼兒園游樂場。</p><p class="ql-block">20多年過去了，學校在我的記憶里模糊起來，熊瑤她們家早已搬走。她們家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銀行鎖門了，變得破舊不堪，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搖搖欲墜的屹立在那條賣菜的街上。但我永遠忘不了在它年輕的時候，我曾經(jīng)住進過它的心房。它裝下了我和熊瑤最真摯的情誼，那一晚的溫暖和繁華鉛洗了我滿身的貧苦和累累傷痕，給我的身心注入了同學對我的善良之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難忘的熊瑤，你在世界的哪個角落？你現(xiàn)在還好嗎？感恩你那溫柔的慈悲……</span></p> <p class="ql-block">圖片：網(wǎng)絡</p><p class="ql-block">文字：胡詩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