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喜歡余秋雨的散文《沙原隱泉》,文章不長,卻有好幾處語言精警,富有哲理。雖然寫的是爬鳴沙山,觀月亮灣,卻讓人聯(lián)想人生,如智者的開悟,啟人深思,耐人尋味。所以把它存在美篇里,時時賞讀。</p><p class="ql-block"> 全文如下:</p><p class="ql-block"> 沙原隱泉 </p><p class="ql-block">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p><p class="ql-block"> 遠(yuǎn)遠(yuǎn)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p><p class="ql-block"> 順著腳印走吧?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為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p><p class="ql-block"> 擋眼是幾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過它們,別無他途。上沙山實(shí)在是一項無比辛勞的苦役。剛剛踩實(shí)一腳,稍一用力,腳底就松松的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厲害。才踩幾腳,已經(jīng)氣喘,不禁惱怒。</p><p class="ql-block"> 我在浙東山區(qū)長大,在幼童時已經(jīng)能夠歡快的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蠻勁,還能飛奔峰巔。這兒可萬萬使不得蠻勁,軟軟的細(xì)沙,也不硌腳,也不讓你磕撞,只是款款的抹去你的全部氣力。你越發(fā)瘋,它越溫柔,溫柔的可恨至極。無奈,只能暫息雷霆之怒,把腳底放松,與他廝磨。</p><p class="ql-block">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于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rèn)了吧,為沙漠行走者的公規(guī),為美麗的腳印。</p><p class="ql-block"> 心氣平和了,慢慢的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p><p class="ql-block"> 已經(jīng)擔(dān)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yuǎn)的目標(biāo)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它總在的,看也在,不看也在,那么,看又何益?</p><p class="ql-block"> 還是轉(zhuǎn)過頭來打量一下自己已經(jīng)走過的路吧。我竟然走了那么長,爬了那么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畫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系腳下。</p><p class="ql-block"> 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p><p class="ql-block"> 不為那越來越高的山頂,只為這已經(jīng)畫下的曲線,爬。</p><p class="ql-block"> 不管能抵達(dá)哪兒,只為已耗下的生命,爬。</p><p class="ql-block"> 無論怎么說,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后退的頂端。</p><p class="ql-block"> 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p><p class="ql-block"> 腳下突然平實(shí),眼前突然空闊,怯怯地抬頭四顧——山頂還是被我爬到了。</p><p class="ql-block"> 完全不必?fù)?dān)心棲宿,西天的夕陽還十分燦爛。</p><p class="ql-block"> 夕陽下的綿綿沙山是無與倫比的天下美景。光與影以最暢直的線條進(jìn)行分割,金黃的黛赭都純凈得毫無斑駁,像用一面巨大的篩子篩過了。日夜的風(fēng),把風(fēng)脊、山坡塑成波蕩,那是極其款曼平適的波,不含一絲漣紋。</p><p class="ql-block"> 于是滿眼皆是暢快,一天一地都被鋪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凈凈。色彩單純到了圣潔,氣韻委和到了崇高。</p><p class="ql-block"> 為什么歷代的僧人、信眾、藝術(shù)家要偏偏選中沙漠沙山來傾注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這兒,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頂端與山的頂端合在一起,心中鳴起了天樂般的梵貝。</p><p class="ql-block"> 剛剛登上山脊時,已發(fā)現(xiàn)山腳下尚有異相,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鳥瞰一過,此時才敢仔細(xì)端詳。那分明是一彎清泉,橫臥山底。</p><p class="ql-block"> 動用哪一個藻飾詞,都會是對它的褻瀆。只覺它來得莽撞,來得怪異,安安靜靜的躲藏在本不該有它的地方,讓人的眼睛看了很久還不大能夠適應(yīng)。再年輕的旅行者,也會像慈父心疼女兒一樣叫一聲: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也跑來了! </p><p class="ql-block"> 是的,這無論如何不是他來的地方。要來,該來一道黃濁的激流,但它是這樣清澈和寧謐。或者,來一個大一點(diǎn)的湖泊,但它是這樣纖瘦和婉約。按它的品貌,該落腳在富春江畔、雁蕩山間,或是虎跑到九溪的樹陰下。</p><p class="ql-block"> 漫天的飛沙,難道從未把它添塞?夜半的颶風(fēng),難道從未把它吸干?這里可曾出沒過強(qiáng)盜的足跡,借它的甘泉賴以為生?這里可曾蜂聚過匪幫的馬隊,在它身邊留下一片污濁?</p><p class="ql-block"> 我胡亂想著,隨即又愁云滿面。怎么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巔,他委身山底,向著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時此刻,剛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p><p class="ql-block"> 向往峰巔,向往高度,結(jié)果峰巔只是一道剛能立足的狹地。不能橫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時俯視之樂,怎可長久駐足安坐?上已無路,下又艱難,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dú)與惶恐。</p><p class="ql-block"> 世間真正溫煦的美色,都熨帖著大地,潛伏在深谷。君臨萬物的高度,到頭來只構(gòu)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譏謔,于是亟亟地來試探下削的陡坡。</p><p class="ql-block"> 人生真是艱難,不上高峰發(fā)現(xiàn)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與它親近??磥?,注定要不斷的上坡下坡、上坡下坡。</p><p class="ql-block">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總要出點(diǎn)事兒了。且把脖子縮緊,歪扭著臉上肌肉,把腳伸下去。一腳,再一腳,整個骨骼都已準(zhǔn)備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p><p class="ql-block"> 然而,奇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才兩腳,已出溜下去好幾米,又站得十分穩(wěn)當(dāng)。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時變作了高加索山頭上的普羅米修斯。</p><p class="ql-block"> 再稍用力,如入慢鏡頭,跨步若舞蹈,只十來下,我就到了山底。</p><p class="ql-block"> 實(shí)在驚呆了:那么艱難地爬了幾個時辰,下來只是幾步!想想剛才伸腳時的悲壯決心,啞然失笑。康德說,滑稽是預(yù)期與后果的嚴(yán)重失衡,正恰是這種情景。</p><p class="ql-block"> 來不及多想康德了,亟亟向泉水奔去。</p><p class="ql-block"> 一彎不算太小,長可三四百步,中間最寬處相當(dāng)一條中等河道。水面之下,漂動著叢叢水草,使水色綠得更濃,竟有三只玄身水鴨,輕浮其上,帶出兩翼長長的波紋。真不知它們?nèi)绾物w越萬里關(guān)山,找到這兒。水邊有樹,不少已虬根曲繞,該有數(shù)百歲高齡。</p><p class="ql-block"> 總之,一切清泉靜池所應(yīng)該有的,這兒都有了。至此,這灣泉水在我眼中又變成了獨(dú)行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張羅出了一個可人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樹后有一陋屋,正遲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懸項佛珠,滿臉皺紋布得細(xì)密而寧靜。</p><p class="ql-block"> 她告訴我,這兒本來有寺,毀于二十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來源,訥訥的問,她指了指屋后一條路,淡淡說:會有人送來。</p><p class="ql-block"> 我想問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為何孤身一人長守此地?什么年歲初來這里?終是覺得對于佛家,這種追問過于鈍拙,掩口作罷。目光又轉(zhuǎn)向這脈凈池,答案應(yīng)該都在這里。</p><p class="ql-block">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無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灣,風(fēng)沙中如此一靜,荒涼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韻律、造化之機(jī)巧,讓人神醉情馳。</p><p class="ql-block">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歷史,莫不如此。給浮囂以寧靜,給躁急以清冽,給高蹈以平實(shí),給粗獷以明麗。唯其這樣,人生才見靈動,世界才顯精致,歷史才有風(fēng)韻。</p><p class="ql-block">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無道理。當(dāng)她在陋室里聽夠了一整夜驚心動魄的風(fēng)沙呼嘯時,明晨,即可借明凈的水色把耳根洗凈。當(dāng)他看夠了泉水的湛綠時,抬頭,即可望望燦爛的沙壁。</p><p class="ql-block"> 山,名為鳴沙山;泉,名為月牙泉。皆在敦煌縣境內(nè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