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手機上輸入閱江樓、德基廁所，不加任何前綴或修飾，抖音就知道你想去南京登樓、上廁所。這座廁所天下無敵。這座樓和另外三座拼在一起，就是江南四大名樓。那三座是再造，閱江樓是原裝，卻沒一座是真正的文物古跡。屋頂蓋上琉璃瓦，似乎就還原了歷史真相。從浦口隔著江水遠遠望去，獅子山上的閱江樓就在樓群夾縫里。由遠及近，走在月牙狀的盧龍湖畔，流光溢彩的飛檐斗拱與扭扭捏捏的水中倒影交織在一起，似有歷史與現(xiàn)實的錯亂。這是明太祖沒見過的帝都盛況。 </p><p class="ql-block"> 朱元璋登基后，欲建閱江樓，自立牌坊，但最終讓設計藍圖停留在紙上。放棄這個華而不實、勞民傷財?shù)墓こ炭偸羌檬?，是帝王們難得給百姓留下的好印象。時過境遷，從天象有異、財力不足到紫氣東來、國富民強，如此天差地別遠遠超越了洪武帝的春秋大夢想。這個皇家爛尾工程，被其子孫遺忘，卻是當代發(fā)掘的寶藏，傳令千禧年的使命必達，滿足地產(chǎn)剛需時代的丈母娘。落成一座樓，既見證十個甲子前的帝業(yè)輝煌，又成就今天的政績官場，二十一世紀的史冊很忙。找個木匠雕一張龍椅，就有了鎮(zhèn)樓之寶；刷一塊“治隆唐宋”的牌匾，就是空前盛世。把天妃宮、靜海寺擱在山下作墊腳石，拉上儀鳳門作儀仗，以此擺出一副“吾與城北徐公孰美”的決勝架勢?？稍诋斈?，洪武帝隱隱之中已感覺到，不朽的不是驚天動地的世紀工程，卻是萬世傳頌的文章思想。不幸的是，《滕王閣序》、《岳陽樓記》那樣的千古絕唱令參加征文大賽的滿朝文膽相形見絀?；蛞蛴懈杏诖耍槲涞蹚摹皭凵铣菢恰钡健坝f還休”，只好把剛打地基的閱江樓留在了夢鄉(xiāng)。果真如此，若洪武帝在天有靈，獅子山上出現(xiàn)的不會是宮燈環(huán)繞的綠瓦紅墻，而是海市蜃樓天女散花般的閱江詞、樓臺賦。</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閱江樓</span></p> <p class="ql-block"> 此類造型，歷史上屢見不鮮，至今歷歷在目。魏晉南北朝，八方民族文化大融合。士族的瀟灑和西域的浪漫讓亭臺樓閣和筆墨書法有了后世驕人的模樣。兩者結合，便興盛了文以樓出、樓因文顯的“文樓”時代，給這個既不能歌、又不擅舞的族群留下了鮮有的一絲靈動的觀感。到了宋代，生存空間略為寬松，民間便出現(xiàn)了一批“小產(chǎn)權”人文景觀。好在那會兒還沒有城投債作金融杠桿，史書未曾記載爛尾樓殃及購房團。只要冒出一座像樣的石基木框，便會引來無數(shù)的羨慕和景仰?？陀^地說，登臨一兩處，即感盡收眼底。接著往下看，蕭規(guī)曹隨的歷史，大同小異的風格，就像傳說里大太監(jiān)捉弄小皇帝的御膳大餐，盡是往日的殘羹剩飯。用讓人仰慕的高度昭彰地位的顯赫，讓溢美之詞、贊嘆之聲不絕于耳，將個人胸臆夾雜其中，這大概就是為亭臺樓閣寫記文的由來。那里是風雅的社交場所，是當代高端客戶豪華會所的胚胎。那風姿，原以為看一眼就會立刻讓人精神出軌、思想放浪；現(xiàn)實越有缺憾，就越需要詩和遠方?？蓛汕甑娜寮业澜y(tǒng)給這個民族戴上了精神枷鎖，為了仕途和皇糧，千軍萬馬在獨木橋上狂奔的景象，與后口罩時代一模一樣，都是同一個親爹親娘。隨之，那里便淪為悲天憫人的祭壇、失落者的哭墻。亭臺樓閣與詩賦記文的關系簡捷地對應了文人墨客與他們自己的墓志銘，還原了成語“樹碑立傳”的本意。</p> <p class="ql-block"> 時過境遷，在當下這個全民旅游的時代，不論是文物古跡，還是克隆贗品，除了徒有其表的軀殼和吱吱呀呀的木樓板，只剩下幾幅石碑拓片和來歷不詳?shù)乃で啵瑢９┠切v史不甚了了的普羅大眾看個熱鬧。一到那里，想象力便戛然而止，瞬間走進某個斷代。隨即啟動引經(jīng)據(jù)典模式，吟幾句古詩詞，斬獲眾人欽佩的目光，這個文化與那個吟詩的路人甲就可并列高大尚?？扇粼诖髮W問家的碑帖前仔細端詳，常用的漢字盡是陌生的長相，那絕不能埋怨古人故弄玄虛，只能聲討后人數(shù)典忘祖，不知何來何往。沿著一堵堵厚重的紅墻，一群群唐裝漢服的自拍美女朱唇粉面、云鬢鳳釵，蘭花指捏著桃花扇；冷不丁開懷大笑，瞬間又東施效顰，情愫悠悠地聲聲慢；好似那曲“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既以假亂真，又荒腔走板。建閱江樓的初衷應是延用皇家盛世的歷史，演繹古往今來的故事，用晨鐘暮鼓和“天干物燥、小心火燭”的吆喝替換新時代的羊角號。而我卻幻想著偷梁換柱，將其分九百間，放千張床；再將其脫胎換骨，蛻變?yōu)橹v堂圣殿，寄予無限期望，乞求一束光?？上Я?，這古色古香的造型，看上去是風光無限的寬敞，卻僅供剪不斷、理還亂的陰魂隨意游蕩。有人說，那里本質上是沒有歷史。接受這個論斷，就得直面挖祖墳的挑戰(zhàn)。但不論何種文化，沉迷于沒有歷史的歷史，得到的將是沒有未來的未來。一切都像圓盤時針，有默守陳規(guī)的定式、守株待兔的坐標和原地打轉的方向。孔子文化自拉自唱，重復永遠不變的西皮二黃。</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His Majesty likes me the way I am" She said.</span></p> <p class="ql-block"> 同樣困于形、累于意的，當屬廁所?？烧務摰窳寒嫍?，就博學高雅；而涉及廁所馬桶，就俗不可耐?；赝^往的年代，當這兩個看似毫不相干的東西并列出現(xiàn)在眼前，一面是對亭臺樓閣所承載的輝煌歷史的迷戀陶醉，一面是廁所環(huán)境對社會生活和文化形態(tài)的真實寫照，人的精神世界便被過目不忘的現(xiàn)實無情地撕裂。十多年前，一位旅居海外的同學帶著六歲的女兒回國探親。就因外婆家的洗手間不是抽水馬桶，那小姑娘竟然憋了一個禮拜。同時期，上海有個小伙子迷上了一位白領淑女，剛開始熱戀，便得知那淑女家里沒有衛(wèi)生設施，弄堂的公廁里，金字塔般高高堆起的排泄物時常會粘到屁股上。小伙子越想越作嘔，從惡心廁所到惡心淑女，進而惡心自己。于是，棒打鴛鴦不散的神話被廁所終結。多年前，我在瑞士眉飛色舞地向當?shù)嘏笥呀榻B中國風光。旅游歸來，朋友印象最深的卻是廁所：臟到無處落腳、臭到令人缺氧。照片里的山水有多美，照片外的廁所就有多不堪。這番閑聊發(fā)生在飯桌上，說者臉紅，聽者尷尬。那一句“不似廁所，勝似廁所”的調侃，更讓人無地自容。廁所有多豐滿，現(xiàn)實就有多骨感。</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德基廁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德基廁所</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德基廁所</span></p> <p class="ql-block"> 近年來，五星廁所層出不窮。一些景區(qū)爆出山水甲天下的全景觀廁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畫卷來自酒店衛(wèi)生間的落地窗。不能不說這是一次廁所革命。時間到了2024年初，南京石破天驚，有個叫德基的廁所成了世界文學之都最耀眼的網(wǎng)紅打卡景點。有網(wǎng)友甚至希望在德基廁所舉行新婚大典。抖音上那句“來南京只干一件事，去德基上廁所”，在飲食男女的心目中，恰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那里的情懷遠勝徐志摩作別的康橋，舒緩的背景音樂送來瓦尼拉的幽香和玫瑰的芬芳，兩側簇擁著鮮花和古典雕塑，每走一步都似穿越藝術長廊，體驗科幻的炫彩，踏上星光大道。那種由內而生的儀式感，就像灰姑娘盛裝出席皇室的舞會晚宴，那雙對號入座的水晶鞋，托舉著那副太子妃登堂入室的命相。一位餐廳老板曾調侃：伙房不跟茅房比高低；即使贏了，也不光彩?，F(xiàn)在看來，不是不比，而是比不上。上廁所的故事比上閱江樓更豐富精彩，線下在自拍，線上在觀看。原來，這個也可以實況展覽。從前的窘態(tài)，今天也凡爾賽。</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德基廁所門神</span></p> <p class="ql-block"> 沒人想過“廁所是使人輕松、振奮和感到享受的圣地”，可這的確是百度視頻的全新注解。享受廁所里的生活，這將是載入史冊的認知顛覆。忙碌一生，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七情六欲，豈能撇下入廁不入流。進入百姓的生活細節(jié)，審視生命的諸多渴望，從牛頭到馬屁上下一番打量，原來，手心手背都是娘親的心頭肉；補齊那塊短板，廁所與皇宮便得以舉案齊眉。國人憧憬的是千年等一回的變化，故而喜歡湊熱鬧、看西洋景，期待的是爆炸性的高光、爆炸帶來的沖擊、高光下一層層的解密。德基廁所恰如黑白照片上，滿目虛化的草茵中，凸起的那束光。本以為那是流星落地，卻在給遠帆領航；本以為那是死寂中哀鴻的孤鳴，卻潛伏著百靈鳥千回百轉的歌唱。那廣告效應和旅游收益不過是三千弱水之一瓢。最具有沖擊力的，莫過于屎上雕花。恰恰是這朵炸裂的不速之花徹底揭曉了文明的真諦：讓野蠻變得柔情，給丑陋飾以粉裝，讓罪惡披上救贖的外衣，給毀滅冠以永生的美名。文明的奧秘不是讓兒童喝上帶著奶牛體溫的牛奶，而是把下水道里洗羊毛的油污廢水換個花樣抹在美女臉上。當生理剛需攜手審美渴望，同臺亮相，讓美的靈魂呈現(xiàn)超越現(xiàn)實的視覺表達，將美的形式提煉成無限的遐想，這就把羞答答的廁所從陰暗的角落拉進了光彩奪目的殿堂。</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越是垃圾，越要裝象</span></p> <p class="ql-block"> 走下德基廁所，背向閱江樓，秦淮河、夫子廟、南朝四百八十寺，不思量，自難忘。六朝古都本不缺依托歷史續(xù)命的舞榭歌臺，新亭對泣的過江諸人亦不乏詩詞歌賦，不必為那堆馬屁聲碎的《閱江樓記》彌補缺憾，更無需彌漫洪武大帝的靈光。在這個下里巴人與陽春白雪乾坤倒轉的時代，閱江樓和德基廁所都在走向平民化。后者“平”得那么自在，前者“平”得那么無奈。顯然，把玩獅子山上的假古董并不是新生代的取向。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進步。應了那句名言，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南京有山、有水，有古跡、有時尚，但最寧人難忘、最讓其他城市望塵莫及的，是由內向外浸透著的秀美、溫潤，和海納百川的人文情懷。那里有潤化一切的力量，是孕育萬物的溫床。若將現(xiàn)有的南京視為安守的底色，潛心于古都升華，不把復古當傳承；只為文明歡呼，不為歷史化妝，金陵就會有經(jīng)久不衰的流量。從閱江樓到德基廁所，無異于從想象中來，到想象中去。這世界的意義在世界之外，看清廁所的本質，依舊為之欣喜若狂。問鼎世界之最，開創(chuàng)文明先河，德基廁所的顛覆性為現(xiàn)代文明樹起標桿，其象征意義劃時代，好似神廟大年初一的頭柱香。一個城市，化腐朽為神奇，讓廁所美成了幻境中的幻想；上一趟廁所，險些凈化了靈魂，一切都沐浴著人文思想的光芒。不要說廁所不登大雅之堂，觀念的改變有時只需拎起糞桶的力量。有朝一日，朋友在廁所里開餐廳，并在那里款待你，莫驚詫，請笑納；莫寬衣，請盛裝。</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以下均為德基廁所</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