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十月末的香港不再炎熱,除了午后的烈日,晨光、晚霞都讓人感到溫存愜意。太平山的落日引來無數(shù)游人,間或有亞洲的,歐美的,非洲的,臉上沐浴著紅霞,晚風(fēng)花木般融入太平山景致。日落后,萬家燈火飛流直下,維港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竟多了幾分柔情。不論在哪里,觀日落和觀日出的心情豐儉由人。在悠閑中看日落,看落日掙扎,看落霞絢染,看日不落;在期待中看日出,看噴薄欲出,看霞光萬道,日出人散。 </p><p class="ql-block"> 在遠(yuǎn)離太平山的西貢海灣,又是另一番景象。西貢在新界東部,與深圳隔幾座山丘。西貢不是西貢街,西貢街也不在西貢。這就像北京沒有北京路,上海沒有上海街。如真有,那就叫皇城根,叫外灘。西貢最早是越南地名,后來被香港舶來一用。西貢那里的地名大多出自原始的地形地貌和古樸的生存方式,如大水井、沙角尾、大網(wǎng)仔、枕頭洲,盡管寥寥無幾,卻透著人間煙火氣息。緊挨著海灣北側(cè),有個地名叫大環(huán),用粵語發(fā)音,聽起來有點像臺灣。從西貢的詞意,大致可推算出現(xiàn)地名的年代,據(jù)說與明代外藩朝貢有關(guān)。</p><p class="ql-block"> 從太平山出發(fā),穿海過九龍,約一小時車程便可通達(dá)西貢海岸。狹長的山路伴著蜿蜒的海岸線圍成的海灣,像母親抱著襁褓的臂膀,營造一處世外桃源。放眼望去,藍(lán)色的港灣幾乎四面環(huán)山,風(fēng)平浪靜,錨地的游艇與覓食的海鷗不用理會外海的波詭云譎。云層遮住了陽光,海面不再波光灼眼,碧波在藍(lán)綠之間跳動著水色,視覺上變得輕柔安詳。海面不見一絲油跡,仿佛剛經(jīng)歷了暴風(fēng)雨的洗禮。白色的游艇一行行、一串串漂浮在水面,隨波涌動,恰似五線譜的音符追逐著華爾茲的樂章。偶有漁舟伴著馬達(dá)揚聲由遠(yuǎn)及近,年至古稀的漁翁雖早已告別了劃船不用槳,一生全靠浪的時代,卻依舊不舍那奔放的大海和這漁歸的港灣。 </p><p class="ql-block"> 海面上,一群群海鷗不停地飛舞盤旋,眼看要撞在一起,卻又安然無事地相互避讓。不遠(yuǎn)處,風(fēng)箏不僅越飛越高,還編組隊列。在人的心目中,風(fēng)箏是一種榮耀,高不可攀,而在海鷗眼里,飛翔是說走就走的旅行,風(fēng)箏是提線木偶,鳥籠換不來自由。面對同一片天空,風(fēng)箏要的是搖頭擺尾的懸展,討取令人仰視的高度才是畢生所求。而海鷗放低身段貼近海面,只是努力地活著;借天空一飛,只為瀟灑走一回。 </p><p class="ql-block"> 海岸邊,三三兩兩有人放線釣魚,圍欄邊人頭攢動,碼頭長堤人來人往,依舊給人與世無爭的幽居感。游人時不時駐足不前,低著頭,扎個堆,并非他鄉(xiāng)遇故知。遛狗的人越來越多,引來眾人注目。穿著乞丐服的少女把狗毛修剪得一絲不茍。主人很在意路人投來的目光,狗的人氣指數(shù)是主人情緒的晴雨表,雖然不意味著狗比人高貴,卻昭示著人因狗而顯赫。漸漸地,人的朋友圈不再由人決定,而是取決于狗。狗是他們的最愛,他們和狗則成了游人的風(fēng)景。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用反映人間冷暖的詩句描繪此情此景也有幾分貼切。</p><p class="ql-block"> 北方口音的人日漸增多,拉家?guī)Э谔で喽鴣?。木質(zhì)長椅上,一位來自東北的年輕母親正逼著兒子背誦崔顥的唐詩,完成課外作業(yè)。原本是來郊野撒歡,卻也要手捧經(jīng)典,東臨碣石有遺篇,調(diào)皮的孩子無奈地做出手握喇叭吹號沖鋒的動作。這一場景,恨不得,愛不得。相形之下,不同膚色、不同種族的人少了許多。不論是香港人,還是外國人,穿西裝的越來越少,這在昔日的香港難以想象。中環(huán)、金鐘這樣的CBD尚且如此,作為休閑旅游區(qū),西貢更不能獨善其身?;蛟S這是業(yè)態(tài)興衰所致,或許今天已至,昨日已往。</p><p class="ql-block"> 海灣小鎮(zhèn)上有幾家西餐廳和西點鋪,玻璃櫥窗里的各色點心制作精巧得像郁金香、像蝴蝶蘭、像珠寶翡翠。與中式糕點不同,那里的西點從不像劈柴那樣堆放,通常是一層櫥窗只放兩三塊西點,每一小塊西點都用專屬的細(xì)花瓷盤托舉著,盤底不留丁點兒碎渣,如果有,那便是胭脂玫瑰的護(hù)芯花瓣。瓷盤再大一圈,虛位以待,就像等待聚光燈下的長擺婚紗;點心再柔美一點,便是待字閨中的精裝少女初次亮相。這大托盤與小點心的比例關(guān)系很奇妙,讓生活的藝術(shù)即刻升華為藝術(shù)的生活。不論在街市還是海岸,造訪店鋪的客人都遠(yuǎn)不及從前,但櫥窗和門前一如既往擺放著鮮切花和盆栽綠植。陽光少年路過這里,靜悄悄的鮮花便迎著他的笑臉,定向為他綻放。海邊有一家荷蘭奶酪店。遠(yuǎn)處望去,整面墻上畫著一把碩大的算盤,粒粒算珠排列齊整。走近才發(fā)現(xiàn)算珠是奶酪,奶酪是算珠。一團(tuán)泥,一團(tuán)面,怎樣揉,就怎樣塑型,就像這個世界。歐羅巴的奶酪就這樣打起了中國人的算盤。 </p><p class="ql-block"> 外國人就餐往往不早于午后一點和晚上七點,大致錯開了國人用餐的高峰時段。西餐講究的是美景中的美食美器和那份優(yōu)雅,西貢海濱的西餐廳也不例外。寬敞的玻璃窗前,擺放著幾張象牙白餐桌,淡淡的亞光色調(diào),毫無主動搶眼的意思。隔著修平的綠茵,量出視線最適中的距離,便是一線海景。遠(yuǎn)處的劃艇風(fēng)帆或隨波逐流或乘風(fēng)破浪,近處島礁上的火山石保留著烈火燃燒的痕跡。工作日總是行色匆匆、分秒必爭,但面朝西貢海灣,餐桌上的時光顯得格外從容恬靜,心無旁騖,美食美酒顯身閑暇時光的守護(hù)神,進(jìn)餐便洋溢著傾心陪伴的情態(tài)。這份悠然自得,這份拿得起、放得下的淡定配得上這群在俯沖與飆升之間翻轉(zhuǎn)騰挪的海鷗,配得上這任憑風(fēng)云變幻、我自波瀾不驚的海灣。時光比美女更嬌貴,且度且珍重。 </p><p class="ql-block"> 向前走幾步,一字長龍海鮮大牌檔座無虛席,人聲鼎沸,與廣州珠海幾無差異。無論是餐廳建筑,還是餐桌餐具,都是能簡盡簡。民以食為天,時間緊,地方小,人太多,只好去偽存真,龍蝦鮑魚就是360度的風(fēng)景,餐桌上的時光便是舌尖上的中國。離對面海村百米之遙的中餐廳很是另類。一幢三層高的玫瑰色方塊樓隱身水石榕樹的后方,風(fēng)吹日曬,生于斯長于斯的樹葉也顯出幾份滄桑。陽臺鑲嵌著白色欄桿,篷布在二層和三層挑出飛檐,雖無排場可言,可看上去,比古裝的城門樓靈動了許多。樓前放著幾張餐桌,頭頂同一色系的臺頂遮陽篷。樓上樓下,兩排大紅燈籠掛在陽臺長廊,隨風(fēng)搖曳,像出場走秀,踏步天鵝絨紅毯,雍容華貴的身姿邁出千金小姐嬌羞的步態(tài),玉樹臨風(fēng)。歷經(jīng)文化苦旅,陜北老漢頭上系著的白毛巾完成了一次歷史性的跨越。</p><p class="ql-block"> 美景依舊,美食依舊,游人依舊,只是游人的心境昨是今非。只見海灣,不見海霞,不能說有景無色,倒像是花旦素面扮相、好馬沒配好鞍。日出與落日屬于太平山,留給西貢的是懷想。游人中夾雜著勇敢者的豪情、成功者的驕傲、逍遙者的自在、落寞者的惆悵,還有沉思者的悠悠情思化作為了忘卻的記憶。記憶中的歷史和故事就發(fā)生在港島那些不看街名路牌就迷失方向的地方,那里承載著幾多光榮與夢想。</p><p class="ql-block"> 往事不用越千年,好似就在昨天。船堅炮厲的殖民軍,自西向東;戰(zhàn)亂動蕩的求生者,從北到南。萬事開頭難,有了荷李活道這第一條正式命名的道路,快富街、永勝街涌動出百姓急切的渴望,糖水街、煤氣燈街、銀幕街、電器道便給香港帶來了現(xiàn)代文明的曙光。今天的香港街道星羅棋布,街名路牌繁星點點。跟著路牌從港九的街頭巷尾走進(jìn)往昔,不僅可以找到銀行家、社會名流和督府官員的身影,亦可追蹤冒險家、傳教士、士兵的足跡。群英薈萃,描繪一張藍(lán)圖、開發(fā)一塊土地、治理一座城市、建構(gòu)一個社會、繁榮一片市場、開啟一段文明、照亮一方世界,蠻荒之地的創(chuàng)世紀(jì)就此啟航。 </p><p class="ql-block"> 路牌不僅是這座城市的指南針,更是建設(shè)者的豐碑。每一個街名背后都是香港成長的印記,每一扇窗戶里似乎都有一個作坊、一個商號。俯身揮汗如雨,抬頭仰望星空,那里的空氣都在飛奔。一件襯衣、一捧絹花、一塊手表、一臺電器,有訂單就來者不拒,有求必應(yīng),有縫必鉆。縱使買家遠(yuǎn)在天邊,也會青睞香港這價廉物美的貨源地。內(nèi)地購買力強(qiáng)勁,需求的品種、檔次不斷提升,香港選擇了準(zhǔn)確的定位。不是原產(chǎn)地,可以做原產(chǎn)地的搬運工;不是大市場,可以做大市場的小門童。誠如語錄金句,世界是西方的,也是東方的,但歸根結(jié)底是香港轉(zhuǎn)口的。沒有這些,沒有不斷的轉(zhuǎn)型,就不成其為香港。</p><p class="ql-block"> 英制時代的過往人物成了街名,他們的名字被譯成中文,用的皆是一串毫不相關(guān)的漢字,比如告士打、上亞厘畢、砵典乍,今天似乎仍讓人感到十三不靠,少見多怪。當(dāng)然也有例外,在筲箕灣西南側(cè),有條愛秩序街。話說1842年,Aldrich少校抵港,奉命制訂英軍防御計劃。少校治軍有方,為表彰其功勛,1845年,督府將緊鄰筲箕灣的海灣命名為Aldrich Bay,并賦予譯音中文名稱“愛秩序灣”。之后,又演變成愛秩序街,愛秩序灣社區(qū)、愛秩序灣海濱長廊。聽起來,這是個現(xiàn)代感極強(qiáng)、百分之百純種的中文地名,絲毫沒有英文痕跡。若非中英雙語路牌,沒人能想到這是英國人名。譯名算得上巧妙,名至實歸。要說十三不靠,那是以拙為美。唐僧的佛經(jīng)譯本只是梵文漢字注音,根本沒人能懂,可念的人多了,就成了經(jīng)典。要說名至實歸,例外純屬巧合。港人無暇玩弄文字、以文載意;只對口型,不逞口舌之快,要的就是實用便利。 </p><p class="ql-block"> 一串街道名,半部香港史,記載著戰(zhàn)爭動蕩,刻錄著滄海桑田。地名人物的來歷已成為香港遠(yuǎn)去的足跡,給今天的香港留下背景和背影。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不知從何時起,曾經(jīng)的香港人突然變成了港人。一字之差,不香了。斗轉(zhuǎn)星移,時光匆匆。匆匆掠過皇后大道東,匆匆掠過皇后大道中?;仡^再看一眼,車水馬龍,坡道拐彎。一個街名可寫在路邊標(biāo)明路徑,也可釀造出鏗鏘的歌,以攝人心魄的感召力,帶著影響幾代人的激情,如夜來香,如截拳道,如降龍十八掌,怦然定格在文化博物館,把那個助力大陸高歌猛進(jìn)的高光時代留給后人詠嘆。 </p><p class="ql-block"> 迎著海風(fēng),望著西貢海灣,眼見潮涌動,眼見起波瀾,眼見潮退去。海浪輕輕拍打著礁石,不停地撩撥西貢的懷想,講述歷史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的故事。西貢原本沒有美食,只因美食與游客如影隨形;西貢原本沒有故事,只因在水一方,就成了香港故事的看客。西貢不是香港的影子,只是香港的另一副模樣。對英國人來說,歷史就是歷史,故事不過是大腦中的存貨。而在法國人眼里,歷史和故事是一回事。中文又何嘗不是如此。所謂故事,顧名思義,就是過去的事。在螺絲殼里做道場的香港是不幸的,渾身上下都背負(fù)著殖民地的烙??;敞開胸懷擁抱世界的香港是幸運的,僅用一個多世紀(jì)就從幾近史前的文明形態(tài)跨入后工業(yè)時代。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曾經(jīng)的洛陽、開封、東三省潮起潮落,今天的王府井、西單、大柵欄同命相憐。長江后浪推前浪,總把新桃換舊符;暗淡一座燕莎商城,就點亮一片三里屯商圈。想起那首歌,東方之珠,每一滴淚珠仿佛都說出你的尊嚴(yán)。東方之珠,愿你歷盡千帆,歸來仍少年。</p><p class="ql-block"> 寫于2023年11月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