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回臘爾山學區(qū)教書入冬某一天，天有些陰冷，上了年紀的老師已開始套上了棉衣。學區(qū)臨時通知中午12：00召開全學區(qū)全體教師會議。當我們從鄉(xiāng)下趕到完小參會時，才知道會議內容是湘西州教研所所長佘童生全州學區(qū)巡回宣講關于“現代教育與傳統(tǒng)教育”教研改革為主題的教改講座。</p><p class="ql-block"> 講座的地點設在禮堂，所謂禮堂其實是一棟“鳳凰縣第一民族中學”搬遷北斗坪移交給臘爾山完小大平房。一頭廚房，保管室。另一頭是學生排隊打飯兼學校開展大型活動一室二用禮堂。講座佘專家一人唱獨角戲。整整講了兩個多小時。講座內容兩部分:批判傳統(tǒng)教育種種不是；大肆喧染現代教育鮮花一朵。關于現代教育，佘專家口吐芬芳，細數外國專家之說。什么現代教育學之父夸美細斯怎么說，什么美國約翰.杜威，蘇聯(lián)蘇霍姆林斯基怎么說。一長串拗口陌生國外人名。禮臺下面靜悄悄的，許多老師一臉懵然。最后佘專家要求大家解放思想，徹底擯棄傳統(tǒng)教育摸式，特別點名是老教師不要做“茅坑里石頭，又臭又硬”，要解放思想，積極學習鉆研，接受現代教學理論和方法。</p><p class="ql-block"> 禮臺下最前幾排位置一眾老教師驚愕交頭接耳騷動起來。</p><p class="ql-block"> 下午三點整開始討論學習體會，還是佘專家主持，討論會第一個發(fā)言是個四十來歲左右姓胡老教師，身材干瘦，棗紅色長瘦臉，高顴骨，下巴稍長略向上翹，鼻梁上架副暗紅色寬框邊眼鏡，眼鏡鏡片上一圈套一圈盡是白暈。整個人氣質顯得干練，博學。</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一通馬屁開場白后，話鋒一轉從先秦諸子百家，盛唐詩仙詩圣，宋朝李清照，辛棄疾，蘇軾，柳永……講起，直到現代的毛澤東周恩來等革命領袖先烈，哪一個不是傳統(tǒng)教育出的，講到激動處，站起來，臉憋得更紅，順口飚出李白杜甫白居易毛澤東詩詞金句…</p><p class="ql-block"> 臺上的佘所長開始和顏悅色，慢慢地臉色陰沉起來……</p><p class="ql-block"> 我坐在離胡老師不遠地方，看到校長吳永良踩了幾次胡老師腳面，胡老師裝著若無其事繼續(xù)他的發(fā)言。</p><p class="ql-block"> 臺上的佘所長開始焦躁窘迫了，臉色難堪起來。</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發(fā)言估計有一個多小時，會場不時有陣陣騷動和鼓掌聲，吳永良校長不時反臉眼睛掃視眾人，致止大家的情緒。</p><p class="ql-block"> 教改改革不能借改革否定一切，傳統(tǒng)教育好東西要發(fā)揚光大，不好的要批判，擯棄！</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收尾總結發(fā)言剛完，和胡老師年齡相仿黃桂華老師就迫不及待站起來:</p><p class="ql-block"> 我們都是傳統(tǒng)教育教出來的教師，傳統(tǒng)教育既然是反人類的，我們是反人類的代理人，必須按反革命分子論處槍斃……</p><p class="ql-block"> 禮堂里一片喝彩聲、掌聲再次熱烈響起來。</p><p class="ql-block"> 佘所長更是坐立不安，臉色一陣白一陣紅的。出于禮貌勉強坐下來。</p><p class="ql-block"> 會一散，佘所長一行飯都不吃，坐車回吉首去了。從此，再也不見他來臘爾山過，聽說他回去講：臘爾山學區(qū)藏龍臥虎，有大家伙沉塘魚。</p><p class="ql-block"> 這是回臘爾山在這特殊場合里第一個認識老教師———胡老師。</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名運奎，奪西場坪后胡家塘人。教師，文革時期回鄉(xiāng)務農，八十年初恢復工作在奪西完小教書直到退休。關于他的故事坊間早有傳聞。街上人茶余飯后總愛津津樂道學他倆口子相聲似嬉戲互懟段子；以及生產隊劉辣巖（辣巖臘爾山螃蟹土話）家妹“賒蛋”；“拉叭”上拉野屎等趣事。翻過來顛過去樂此不憊重復消遣。</p><p class="ql-block"> 我在鄉(xiāng)下學校教了兩年半書后，臘爾山學區(qū)教學布局進行調整，我隨六年級學生一起并入奪西完小。奪西完小共有六十多位教師，語數組辦公室同一棟樓二樓左右兩間大教室。我和胡老師都是專職的語文教師，都同在一間大教室里辦公。四張辦公桌背對背擺在一堆，依墻分兩邊擺放，我和胡老師面對面坐著。</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是個散淡幽默健談的角色，只要他一在辦公室，就會笑聲不斷。</p> <p class="ql-block"> 胡老師愛看書，“槽口”特好，從不挑“食”，甚至走路看到地上爛紙頭都要揀起來瞧一眼。辦公室里報紙雜志書籍隨看隨丟。胡老師眼睛高度近視，陰雨天，辦公室里光線昏暗。胡老師鼻尖貼著紙頁左搖右晃找光線看，很是費力。他的辦公桌隨時都是一遍狼藉，有時實在看不下去，悉悉窣窣整理半天，第二天又是現樣子。</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語言表達能力強且幽默風趣，出口便是段子。奪西街頭巷尾很多人被他編排個夠。義氣大哥余XX；騙吃騙喝楊XX；只進不出母狗張XX，都是有姓有名的真人。 </p><p class="ql-block"> 三大俠已是故人，經他口傳出來，許多熟識三大俠上了年紀的街上人，才恍然大悟地忙不迭點頭“對對……”“是是……”附和。三“大俠”出名了，最后街上人有類似三大俠事情發(fā)生，眾人對照入號：你活脫脫義氣大哥余XX；背時砍腦殼的，街上這團屁眼垅場硬是死不絕蹭吃蹭喝楊XX……</p><p class="ql-block"> 三大俠已作古不知多少年，墳頭都長檁頭般大的松樹了。有街上的看不慣的罵道:背時砍腦殼的胡瞎子，呷死屙痢的，沒事一天天編排人……</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眼睛“不收光”（臘爾山街上人罵視力不好漢語方言），街上同輩人都叫他胡瞎子。胡瞎子撇著嘴哈哈大笑：你個死樣子！二天你死了，我也給你編排好故事留名青史！</p> <p class="ql-block"> 胡老師的段子很多是現實版的。學校里“死對頭”吳XX相XX倆口子，都是數學老師，天生絕配相，男的左斜眼，女的右斜眼。胡老師一般大的年紀，一個學校共事多年，日常里相互取笑打趣建立他們“革命”深厚情誼。用胡老師話說他們是一日不見，甚是想念。</p> <p class="ql-block"> 冬天，辦公室里寒冷，備課寫教案批改作業(yè)幾乎沒有，一下課都圍著火盆烤火取暖，尤其是中午時間，人特別齊嶄，這是臘爾山完小冬天里一天最熱鬧最放松的一段時間。聽兩口子胡老師三人群口“相聲”，或倆口子胡吳、胡相對口相聲倍感輕松快樂。對口相聲，倆口子根本不頂個。很多時候倆口子為了增加贏面，雙雙一唱一和你來我往和胡老師一番較量打斗，結果“敗北落下風”多是倆口子。</p><p class="ql-block"> 倆口子“敗”了再戰(zhàn)，再戰(zhàn)又“敗”，越挫越勇，從不氣餒。</p><p class="ql-block"> 瞎子，今天背時的麻陽佬終于給穿新棉鞋啦？</p><p class="ql-block"> 倆口子又“越界”躥進語文辦公室，胡老師翹著二郎腿烤火，新穿的新棉鞋，白底，黑燈芯絨鞋面，特別嗆眼。相XX女老師又開始挑事找尋樂了。</p><p class="ql-block"> 睜大你倆口子雙眼仔細瞧瞧，這可不是麻陽牌的！</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故意在“雙眼”字眼上稍加停頓且加重語氣。胡老師愛人是麻陽與鳳凰交界石羊哨的麻陽佬。麻陽佬家庭婦女，針線活很在行，特別是做布鞋更是一絕。胡老師撣了撣鞋子。</p><p class="ql-block"> 這是小三牌的，老相好胡小燕她媽背著自個男人悄悄送的！</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滿女胡小燕，在鄉(xiāng)下一所學校讀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沒等吳XX老師開口，大家盯著兩口子眼睛看，忍不住笑起來。</p><p class="ql-block"> 有老教師唯恐天下不亂一旁拱火：</p><p class="ql-block"> 又頂輸一盤！老教師把他們斗嘴戲謔當著牛頂架。</p><p class="ql-block"> 死瞎子！你兩口子的眼睛才一邊小一邊大！</p><p class="ql-block"> 相XX老師踢了胡老師一腳，笑嬉嬉罵著。</p><p class="ql-block"> 早相逢，晚相見，天天在一起，誰都知道死瞎子的德性：你越生氣，他越來勁！是氣死人不抵命的主。</p><p class="ql-block"> 倆口子記吃不記打，又是一天難得中午時間，兩口子又從隔壁的數學辦公室溜進語文組辦公室湊熱鬧。胡瞎子一反打趣逗樂常態(tài)，擺起故事來：宋朝有兩兄弟同朝為官，老大瞎左眼，老二瞎右眼，都是青年才俊。因為得罪了宰相，雙雙被充軍洛陽。傷心處，遇見久違的舅子，二人高興對起詩來：老大起頭:充軍到洛陽，老二接句說:見舅如見娘，老大接著說：兩人雙流淚，老大看看老二，老二看看老大，同聲喊：一行！</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暴發(fā)一陣大笑。倆口子照準瞎子屁股蛋左右開弓一人踢了一腳： 搭巖崖死的胡瞎子！ 相老師罵道。</p><p class="ql-block"> 這是麻陽佬日?！爸洹焙棺拥脑?，瞎子是個耙耳朵，特別怕麻陽佬。瞎子天性愛逗悶子，不光學校里找樂，家里也常拿麻陽佬戲毛（臘爾山挑逗，尋開心意思），麻陽佬暴脾氣，兩句不合就咒人削人！</p><p class="ql-block"> 瞎子叉起飛腳就跑！瞎子知道再硬著扛，接下來就是挨麻陽佬削的份。</p><p class="ql-block"> 胡老師、兩口子三人相愛相殺，都是“軟泥巴好插棒”的貨，抓住對方軟肋打趣逗樂，樂此不疲。</p> <p class="ql-block"> 胡老師在臘爾山人稱胡瞎子 、瞎子、砍腦殼、背時的…… 侃爺的名稱是永順聽課永順教育局分管教學的副局長叫的。我在完小教書時，胡老師是臘爾山學區(qū)語文教研組組長，為了提高大家教學水平，不光學區(qū)內組織大家相互聽課評課，查找個人教學問題，取長補短，還常組織老師走出外縣學習取經。最遠一次，上午保靖毛溝鎮(zhèn)毛溝完小聽完課吃過午餐，馬不停蹄又奔赴永順縣城靈溪完小接著聽。吃晚飯時，學校領導及教育局副局長作陪，酒過三巡，大家酒興話興上來了。胡老師趁著酒興喧賓奪主談教改，談教育問題……道行深得一眾聽眾驚得一愣一愣的，最后胡老不忘溜須拍馬大贊靈溪學校管理:……一個學校的管理好壞，不要光體現在硬件、軟件設施上，更重要的要從不經易、容易被人忽視小細節(jié)看本質。靈溪學校所有門窗玻璃全部完好無損，連校園里花花草草也是絲毫未傷，窺一斑見全豹，可見教育局學校領導業(yè)務水平，領導能力都是凡同一般……學校教育局領導雖然表面“過獎過獎”“應該應該”謙讓，但臉上掩止不住洋溢著得意神情。四五個小時推杯換盞，最后副局長醉眼朦朧半開玩笑半認真向胡老師伸出大姆指:侃爺！侃爺！</p><p class="ql-block"> 侃爺段子取材有故人、左舍右鄰，共事同僚等故事，現買現賣也不少。映像中，侃爺講的有關他們生產隊長沙知青和北斗坪知青的段子，至今映像深刻。侃爺講他們生產隊三長沙知青一天被隊長派活砍樹，三貨鋸樹時卡了鋸條，拽不動，取不出。研究半天沒得法。太陽落山，隊長上山找他們，三蠢貨坐著發(fā)愣。隊長鋸口下方墊個石頭，撬桿一撬，輕松搞定！三貨驚愕張嘴感嘆：</p><p class="ql-block"> 原來是杠桿原理！</p><p class="ql-block"> 出臘爾山街上往東南方向走三里地，有個地方叫北斗坪，有來自各地知青聚集于此開荒種地。有一生產組知青犁田歇息時田坎上拉二胡。拉著拉著，坎下有一北斗坪附近追高來婦人突然放聲大哭。邊哭邊喊:</p><p class="ql-block"> 怒怒（臘爾山弟弟意思）怒怒，你莫拉了，我心口好痛……</p><p class="ql-block"> 知青以為琴聲感動了婦人，非常得意受用，正感嘆自己藝術效果時，婦人說：我爸爸在世時是木桶匠，你的二胡聲，我想起了他生前鋸爛木桶的聲音“嘰嘎嘰嘎”……</p><p class="ql-block"> 拉二胡的知青羞得一臉通紅。</p><p class="ql-block"> 侃爺講得繪聲繪色，且有名有姓有地點有時間，證據鑿鑿，語速表情動作把控得自然恰到好處，我信以為真。</p><p class="ql-block"> 我離開了完小，在外地學校教書看到一本《笑話集》，原來關于知青段子都是書里面的。只不過，侃爺講述添了些油加了些醋而已。</p><p class="ql-block"> 侃爺也是個剽竊的機會主義者！</p><p class="ql-block"> 我在完小老教室（現在完小辦公室）教了半個學期后，第二個春季學期開學。完小部分班級搬到現在辦公室后面紅墻教學樓，淘汰下來的舊桌椅搬到食堂叮叮當當一陣敲當柴燒。</p> <p class="ql-block"> 侃爺氣不過，站在操場臉憋得通紅罵。吉信學區(qū)送教帶隊隊長楊副校長，事后把侃爺叫到我房間，和顏喜色講:胡老，您德高眾望，都是苦日子滾過來的人，知道您心痛，舍不得，領導一時考虛不周……古話講打崽莫當孫子面…</p><p class="ql-block"> 他們嘰嘰咕咕談了好久，最后侃爺情緒終于平撫下來，侃爺嘆了口氣：唉，崽賣爺田，不心疼啊！</p><p class="ql-block"> 侃爺不再大眾場合罵人了，校園里，侃爺教室里，操場上見到缺胳膊缺腿的爛桌椅都要順手撿過來，拿到學校專門修理桌椅窗戶地下室放好。</p><p class="ql-block"> 學校食堂再也不見燒爛桌椅了。</p><p class="ql-block"> 翌年，學校寫年終總結，吳信忠校長寫了篇師德師風方面總結報告，呈上前征求侃爺意見、幫潤潤色。侃爺在吳校長寫的材料基礎歸納出五條:終身從教的獻身精神；認真執(zhí)教的敬業(yè)精神；愛生如子的園丁精神；不甘人后的拼搏精神；不計得失的犧牲精神。</p><p class="ql-block"> 總結呈上去，引起上級領導贊許重視，全自治州教育部門單位大力推廣學習，當時簡稱“五種精神”！</p><p class="ql-block"> 侃爺歸納的“五種精神”，他對誰也不說，只有少數人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