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南宋詞壇，名家輩出、佳作紛呈，除豪放派愛國詞人辛棄疾、張元干、陳亮、劉過之外，還有一個詞人，是人們談?wù)撃纤卧~作時繞不過去的一位詞人，他就是格律派詞人姜夔。</p><p class="ql-block"> 姜夔（1154—1221），字堯章，號白石道人，饒州鄱陽人，南宋著名文學家、音樂家。</p><p class="ql-block"> 姜夔好學，多才多藝，詩詞歌賦、音律書畫，無一不精通諳熟。姜夔癡迷音樂，他在音樂方面有著超高的天賦與才華，尤以譜曲填詞著稱于世，深得當時名流辛棄疾、楊萬里、范成大、蕭德藻的推賞。</p><p class="ql-block"> 姜夔的詞風獨樹一幟、自成一派的，他是集譜曲與填詞于一身的名副其實的經(jīng)典詞家。他將清剛、疏朗、清空、騷雅等美學風格融會貫通在詞作中，取得了很高的藝術(shù)成就，堪稱一代詞人。</p><p class="ql-block"> 姜夔的詞集《白石道人歌曲》是中國音樂史上流傳至今唯一完整的宋代樂譜文獻資料，被視為中國音樂史上的稀世珍寶，彌足珍貴。</p><p class="ql-block"> 姜夔的詞作很注重章法結(jié)構(gòu)，他的小令蘊籍含蓄，大篇開合有度而又著重結(jié)尾。姜夔在詞作中詠物言志、運用想象豐富的比興手法，不僅多所寄托，虛處傳神，而且還意在言外，余韻無窮，形成了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p><p class="ql-block"> 在吳興的一次游春經(jīng)歷中，姜夔寫下了詞作《琵琶仙·雙槳來時》，可以說將宋詞之美的內(nèi)涵和藝術(shù)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堪稱宋詞中的經(jīng)典之作，原詞如下：</p><p class="ql-block">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 ，三生杜牧，前事休說。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jié)。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guān)，故人初別。</p><p class="ql-block"> 詞前有一段序言：《吳都賦》云“戶藏煙浦，家具畫船。唯吳興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痹谛⌒蛑?，姜夔寫明時間，“己酉歲”，正是淳熙十六年（即1189年）。</p><p class="ql-block"> 這一年暮春時節(jié)，姜夔與朋友蕭時父在吳興（今浙江湖州）載酒游春，蕭時父，詩人蕭德藻的子侄輩。蕭德藻對姜夔有知遇之恩，并將自己的侄女許配給姜夔。這次姜夔專程來到吳興拜訪蕭德藻。閑暇時，他同平輩的蕭時父來到湖中游玩，偶然間看到游船中的一位歌女。這位歌女和他當年在合肥邂逅的一位女子長得很像，這不由得讓詞人感慨萬千，他的思緒也不由得回到了當年與合肥歌女邂逅的時光回憶中。</p><p class="ql-block"> 于是寫下了這首感懷之作。這首詞的前面還有一條小序，小序引用西晉文學家左思《吳都賦》中的名句：“戶藏煙浦，家具畫船?！?lt;/p><p class="ql-block"> 吳興，中國歷史文化名城，北瀕太湖，與無錫、蘇州隔湖相望，東鄰嘉興，南接杭州，西依天目山。吳興以水稱于世，東西苕溪諸水流至城內(nèi)，當詞人姜夔來到吳興時，也不由得贊嘆道：“春游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吳興春游，畫船載酒，游人如織，很多去過這里的文人將春游的盛況以歌詞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p><p class="ql-block"> 看了這首詞的小序，一定會以為這首詞的主旨是要寫吳興的春游盛況。其實姜夔的這首詞，并沒有將視線放在春游上，而是將視線放在由睹物思人引發(fā)的感懷上。也可以說，這條小序只是交代了詞作的地點和時間，以及詞作的起因，可以說是一段簡短的介紹性文字。對于此次吳興春游，詞人只是用“雙槳來時”一筆帶過。</p><p class="ql-block"> 江面上蕩著雙槳劃來一只小船，這一句表明此詞人的足跡和視線，他也是泛舟湖上的游人中的一個身影。水面上忽來雙槳，那畫船由遠而近，船上一位歌女正在深情地歌唱著，她動聽婉轉(zhuǎn)的歌喉引得游人陣陣喝彩。</p><p class="ql-block"> 當那艘游船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這位演唱者的神情容貌很像他的昔日情人，這讓詞人心中頓生波瀾。但當他細看之下，卻發(fā)現(xiàn)這位演唱者不是他的昔日戀人，該女子只是跟昔日情人長得有幾分相似。一念起，前塵往事如煙，一念滅，往事不堪回首。</p><p class="ql-block"> 短暫的驚喜，換來的詞人心中的層層漣漪，層層漣漪過后，詞人的內(nèi)心又歸于平靜。姜夔青年時期在合肥邂逅了一位歌女，兩人曾經(jīng)度過了一段浪漫的時光，姜夔譜曲填詞，合肥女子付諸歌喉。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他們的浪漫愛情在時間的流逝中也付諸東流。當姜夔再次來到合肥時，時過境遷，他苦苦尋覓情人，可是蹤影難覓。</p><p class="ql-block"> 昔日情人或許早已有了新的生活。他們天各一方，不會再走進彼此的心靈，只是會在某一個時刻，依然會想起的人而已。但合肥女子卻成為了姜夔一生情感的寄托，她的音容笑貌也讓姜夔魂牽夢縈了一生。</p><p class="ql-block"> 所以，姜夔以驀然回首般的語氣寫道：“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边@兩句大意是說，詞人忽然發(fā)現(xiàn)，船上有一位歌女，她的容貌好像是昔日戀人。為什么這樣理解呢？原來“桃根桃葉”是一個典故。晉代書法家王獻之的戀人名字就叫桃葉，桃根是桃葉的妹妹。王獻之對桃葉一往情深，曾寫下《桃葉歌》贈給她，桃葉也寫了一首《團扇歌》回贈王獻之。姜夔化用王獻之的典故，詞中的“桃葉、桃根”，其實指的就是他當年在合肥邂逅的歌女，因為她善于彈奏琵琶，所以姜夔將這首自創(chuàng)的曲調(diào)命名為《琵琶仙》。</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的“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是對眼前這位歌唱者的描寫，大意是說：她正在用團扇輕輕地去迎接那些飛來飛去的楊花，她的眼神，真是楚楚動人。就像白居易《琵琶行》中的琵琶女，她在為白居易彈奏琵琶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雖然是不同的情景和表演方式，但表演藝術(shù)效果卻有一絲相近。</p><p class="ql-block"> 二來，文人在宴會上，有給歌女贈詞的傳統(tǒng)，他們即興題寫在歌女的扇子上，歌女演唱時拿著扇子，可以邊看上面的歌詞邊原唱，這就相當于團扇還有了備忘錄的功用。姜夔眼前的這位歌女是怎樣的姿態(tài)？只見空中落紅點點，她輕輕地舉起歌扇，輕接飛花，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顏，真是美艷絕倫。</p><p class="ql-block"> 詞人當年在合肥邂逅的那位歌女也應該是一位容貌美艷、姿色卓絕的美女。這三句描寫惟妙惟肖，動感十足，詞人將女子曼妙的、靈動的身姿和美艷不可方物的容貌刻畫得淋漓盡致。</p><p class="ql-block"> 姜夔本就十分精通音律，善創(chuàng)曲譜，因為對音樂有著特殊的敏感性，深諳樂譜的動感魅力而熱衷音樂，往往通過曲詞曲譜創(chuàng)作表達內(nèi)心世界，所以他的詞曲才會展現(xiàn)出音樂的韻律美和動態(tài)美。</p><p class="ql-block"> 接著，詞人轉(zhuǎn)而描寫春游的時間節(jié)令，他巧妙地避開了對眼前歌女的正面描寫，轉(zhuǎn)入借景抒情的藝術(shù)境界。這三句大意是說：春光漸漸去遠，沙洲自然變綠，又添幾聲凄切的鳥鳴。這三句一氣呵成，讓詞義境界悠遠，無形中給江南的暮春時節(jié)增添了幾分煙水迷離的神韻。</p><p class="ql-block"> 杜鵑，常在暮春時節(jié)啼鳴，而暮春時節(jié)，又是落花時節(jié)。所以古人聽到杜鵑的叫聲，往往會勾起他們內(nèi)心的傷春、惜春惜別等情愫。</p><p class="ql-block"> 沙洲自然變綠，象征生活中總會有美好的事物不斷出現(xiàn)，這似乎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只不過會增加潛意識中“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的感慨罷了。杜鵑的叫聲，更是隱喻美人遲暮之深悲。</p><p class="ql-block"> 有了這三句的烘托與渲染，詞人的感懷之情也層層遞進，于是他寫出“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這三句大意是說，遙想當年，在繁華如錦的揚州路，我也有像杜牧年少時那樣快意人生的生活經(jīng)歷，但時過境遷，往事不堪回首。</p><p class="ql-block"> 在上片最后三句，姜夔接連化用了杜牧和黃庭堅的詩句。杜牧在《贈別》中寫道：“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黃庭堅在《廣陵早春》中寫道：“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三生”，佛家術(shù)語，在詞作中指的是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三種人生。</p><p class="ql-block"> 在詞人眼中，他與合肥女子邂逅的美好往事，早已被詞人塵封起來，這段往事早已成為過眼云煙，再多的思念也會像天際的浮云一樣，悄然間變換著姿態(tài)。時光匆匆，世事無常，再多的思念、再美的回憶，都是屬于過去時的，或許此時此刻的思念，只會讓自己更加情難自持。</p><p class="ql-block"> 所以下片開頭，詞人筆鋒一轉(zhuǎn)，不再進行情感的宣泄，而是轉(zhuǎn)到景色的描寫上，“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jié)?！甭?lián)系唐代詩人《寒食》詩中的“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就會發(fā)現(xiàn)，詞中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字眼，無非是指這次的春游適逢寒食之后的清明時節(jié)。</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的一句“奈愁里、匆匆換時節(jié)”，詞人睹物感懷，在飄零寓居的歲月里，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致意青春的少年。經(jīng)歷了時光的沉淀，他臉上也已寫滿了歲月的滄桑符號，他的青春年華早已不再。在這個美好的暮春時節(jié)，在與好友泛舟湖上的閑情逸致中，詞人的情感中又多了一份深切的感觸。這一句語意含蓄唯美，既有對暮春景象的哀婉，又是對今非昔比、世事無常的喟嘆，詞人內(nèi)心的無限感傷、無限感懷，早已不言自喻。于是，詞人筆鋒回轉(zhuǎn)，又開始回憶與合肥女子邂逅的美好往事。</p><p class="ql-block"> “都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边@兩句大意是說：只能把滿腔幽怨付給榆花，任它飛到空蕩蕩的石階前。在這美好的暮春時節(jié)，戀人思而不得見，詞人的滿腔情思，滿腹惆悵該如何安放呢？月光可以停留在臺階上，而他的情思就像臺階上落下的榆花一樣，隨風而來，隨風而逝，到最后連蹤影都沒有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兩句“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大意是說：千絲萬縷的細柳枝條里，烏鴉在此掩身，輕軟的柳絮好像在為來去的客人飛舞回旋。楊柳象征離別之情，最早出于《詩經(jīng)》中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p><p class="ql-block"> 自詩經(jīng)之后，楊柳象征離別的意象逐漸被詩人們接受，因而詩詞作品中的離別場景往往用楊柳這一意象進行烘托。劉禹錫《楊柳枝》中有“長安陌上無窮樹，唯有垂柳管別離”，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都是極好的例子。姜夔在詞作中經(jīng)常回憶起他和合肥女子邂逅的往事，而柳成為她情感的依托，如他在《淡黃柳》序中寫道：“客居合肥南城赤欄橋之西，……柳色夾道，依依可憐?！?lt;/p><p class="ql-block"> 在《凄涼犯》一詞中寫道：“合肥巷陌皆種柳，秋風夕起騷騷然。”從姜夔的文字中可以看出，他對合肥女子一往情深，楊柳這一意象又成為他隱喻這段情感的載體。</p><p class="ql-block"> 這幾句詞，在表達上情感充沛，讀來動人心扉；寫法上運筆精妙，精妙之處就在于詞人從眼前的楊柳青青，幻化出依依惜別的場景。眼前千萬縷楊柳垂下碧綠的枝條，成群的烏鴉躲進枝葉，此情此景不由得讓詞人想起當年在合肥與心愛的女子分別的場景。細柳飛舞，飛絮漫天，戀人依依惜別。景與情的轉(zhuǎn)換，自然而然，貼切無痕，而意境空靈清遠，這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感知到的，但是又難以用文字描摹出來的“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微妙的情感。真有“草蛇灰線，伏脈千里”之手法。在品味詞章的同時，讓人不得不感嘆詞人高妙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有了前面的層層鋪墊、渲染、烘托，詞人的情感到了不得不發(fā)的地步，于是姜夔以情感遷移的口吻寫出“想見西出陽關(guān)，故人初別”。</p><p class="ql-block"> 這是全詞的收束，這兩句化用了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中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兩句。亦含兩層意蘊。王維的詩中也以渭城的柳色青青作為離別的背景，而姜夔在詞中也寫到了合肥的柳色。</p><p class="ql-block"> 結(jié)尾兩句以景寓情，是全詞情感的高峰，但詞意卻在高峰處戛然而止，余音裊裊，言有盡而意無窮，讀來讓人意猶未盡。姜夔的這首感懷之作，有生活體驗在內(nèi)，也可看出詞人捕捉瞬間美景及表現(xiàn)瞬間感受的高超能力。</p><p class="ql-block"> 全詞情景交融，詞人借眼前的暮春景象寫出往事不堪回首的無限感傷，抒寫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的感慨，也抒發(fā)了物是人非、世事無常的無奈，詞作讀來美輪美奐，渾然天成。</p><p class="ql-block"> 經(jīng)典是在時間的沖洗下形成的，一位作家、一部作品必須經(jīng)過一定時間的考驗，在一定的時期內(nèi)既被廣泛傳播，又被深度接受，從而產(chǎn)生長遠影響，這才可以稱之為經(jīng)典。</p><p class="ql-block"> 姜夔的詞作，篇篇都是宋詞中的珍品，尤其是這首《琵琶仙·雙槳來時》，堪稱宋詞中的經(jīng)典。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中評價姜夔的其人其作時說道：“天籟人力，兩臻絕頂”。借用馮煦的話語評價這首《琵琶仙》，是中肯貼切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