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大約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必定有酒。</p><p class="ql-block">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p><p class="ql-block"> 李白在大唐混得風(fēng)生水起。長(zhǎng)安宮闕，金陵酒肆，洞庭船家，蘭陵客舍，酒鄉(xiāng)<span style="font-size:18px;">沉醉不知?dú)w路。被苦逼的杜少陵詩稱＂酒中仙＂。</span></p><p class="ql-block"> 令狐沖卻過得有些灰暗。孤兒、華山派首徒、好酒如命、武功不高不低。有一個(gè)叫＂君子劍＂的偽君子師父和一個(gè)叫＂寧女俠＂的真女俠師娘。</p><p class="ql-block"> 君子劍只負(fù)責(zé)大義凜然。寧女俠卻是偷偷地給令狐沖塞一些喝酒的零花錢。</p><p class="ql-block"> 在金庸的武俠江湖中，華山派多有不堪。若無風(fēng)清揚(yáng)，華山派真要愧對(duì)這座天下名山了。</p><p class="ql-block"> 同樣，令狐沖若無太師祖風(fēng)清揚(yáng)親傳獨(dú)孤九劍，化繭成蝶，成江湖一流高手，也只能泯然眾人矣。</p><p class="ql-block"> 令狐沖出場(chǎng)是第二章，未謀其面便先聞到撲鼻酒氣，借他人之口先聲奪人。先是鯨吸長(zhǎng)虹一口騙喝光老乞丐的半葫蘆猴兒酒，而后為救峨嵋同門，在衡陽城回雁樓坐斗采花賊田伯光。斗智斗勇斗酒，田伯光雖惺惺相惜，但快刀之下，令狐沖仍留下渾身大小十三處傷口，血染一身，酒灑一身，血流一地，酒也淌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江湖之事江湖了，但江湖上的酒卻是欲罷還休，意興闌珊。</p><p class="ql-block"> 從衡山派回來，令狐沖因＂正邪不分＂，被師父罰在玉女峰危崖面壁一年。</p><p class="ql-block"> 水泊梁山皆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黑旋風(fēng)李逵亦常說口中淡出鳥來。此時(shí)令狐沖口中正淡出鳥來，田伯光偏偏挑著一擔(dān)美酒上山。</p><p class="ql-block"> ＂小弟在長(zhǎng)安謫仙酒樓的地窖之中，取得兩壇一百三十年的陳酒，來和令狐兄喝個(gè)痛快?！?lt;/p><p class="ql-block"> ＂曾聽人言道，天下名酒，北為汾酒，南為紹酒。最好的汾酒不在山西而在長(zhǎng)安，而長(zhǎng)安醇酒，又以當(dāng)年李太白時(shí)時(shí)去喝得大醉的‘謫仙樓’為第一。＂</p><p class="ql-block"> ＂為顯得華山派令狐大俠矯矯不群，與眾不同＂。這廝便將地窖中剩余二百余壇陳釀乒乒乓乓，打得希里花拉，一時(shí)間地窖中酒香四溢，酒漲及腰。</p><p class="ql-block"> 天下名釀，只此二壇。江湖上的人情世故，歸結(jié)到酒，大抵如此。田伯光求人的身段，亦是低到了塵埃里。</p><p class="ql-block"> 將壇上泥封開了，一陣酒香直透出來，醇美絕倫。酒未沾唇，已有醺醺之意。令狐沖舉碗來喝了一大口，大聲贊道：“真好酒也！”將一碗酒喝干，大拇指一翹，道：“天下名酒，世所罕有！”</p><p class="ql-block"> 令狐沖心下歡喜，贊不絕口。三碗之后，卻將兩大壇酒踢下深谷。斷然道：＂你我是敵非友，田兄有何所命，一概不允＂。</p><p class="ql-block"> 田伯光曉之以理動(dòng)之以情脅之以威，無奈令狐沖口舌便利，急眼了便直接動(dòng)手，卻不料驚動(dòng)了一位隱世高人。</p><p class="ql-block"> 一段崖洞對(duì)答，“小娃子很合我心意＂。太師祖風(fēng)清揚(yáng)下場(chǎng)親手調(diào)教，短短數(shù)天，令狐沖便從田伯光手下堪堪走過五招到直打得田伯光萬念俱灰，抑郁得一口鮮血噴出。至此，令狐沖獨(dú)孤九劍初成。</p><p class="ql-block"> 到后來又是華山派劍宗氣宗的陳年?duì)€事，令狐沖救援師門，身受重傷。岳不群率徒離山，途中屢戰(zhàn)，令狐沖每每依仗獨(dú)孤九劍絕處逢生，只弄得內(nèi)傷愈發(fā)深重，師門猜忌。</p><p class="ql-block"> 借酒澆愁，落落寡歡。洛陽初遇魔教圣姑任盈盈，令狐沖直覺親近。也不去金刀王家，整天留在東城綠竹巷，隔著竹簾聽盈盈彈琴調(diào)理內(nèi)傷，傾訴心中苦悶。<span style="font-size:18px;">綠竹翁老篾匠，大隱于市，武功高深，深諳酒道。令狐沖得前輩指點(diǎn)，品飲諸多上品美酒。理論與實(shí)踐相結(jié)合，短短數(shù)天，</span>于天下美酒的來歷、氣味、釀酒之道、窖藏之法，已十知八九。深覺酒中學(xué)問，比之劍道琴理，也不遑多讓。</p><p class="ql-block"> 難得一段美好時(shí)光，平淡安靜逾貼。只是以為盈盈與綠竹翁一樣是前輩高人，懵懵懂懂，卻不知盈盈已情種初種。</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老毛子喝酒，冰天雪地里簡(jiǎn)單粗暴直接痛快。盎撒人貴族范喝酒，幾個(gè)玻璃杯，翻來復(fù)去，矯情得不行。</span></p><p class="ql-block"> 華山眾人洛水乘舟北上，江湖幫派大拍盈盈馬屁，送＂令狐公子＂一批批千奇百怪的禮物。令狐沖雖莫名其妙，但十六壇貼著諸如極品貢酒、三鍋良汾、紹興狀元紅的陳年美酒，卻是大對(duì)＂令狐公子＂脾胃。</p><p class="ql-block"> 舟行半道，令狐沖遇上落魄書生祖千秋。聞酒知味，寥寥數(shù)語，便知是酒國(guó)前輩。令狐沖連忙邀酒，見到粗瓷大碗，祖千秋卻是不悅：＂你對(duì)酒具如此馬虎，于飲酒之道，顯是未明其中三味＂。</p><p class="ql-block"> 接下來愈發(fā)精彩：＂飲酒須得講究酒具，喝甚么酒，便用甚么酒杯。喝汾酒當(dāng)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梢娪裢胗癖?，能增酒色?！?lt;/p><p class="ql-block"> “這一壇關(guān)外白酒，酒味是極好的，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古人誠(chéng)不我欺?！?lt;/p><p class="ql-block"> “至于飲葡萄酒嘛，當(dāng)然要用夜光杯了。古人詩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咸衙谰谱髌G紅之色，我輩須眉男兒飲之，未免豪氣不足。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岳武穆詞云：‘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豈不壯哉！”</p><p class="ql-block"> “飲這高粱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于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當(dāng)用大斗飲之，方顯氣概?！?lt;/p><p class="ql-block"> “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故酒氣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飲先醉。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百年古藤雕而成杯，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lt;/p><p class="ql-block"> “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qiáng)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于元瓷，則不免粗俗了。飲這壇梨花酒呢？那該當(dāng)用翡翠杯。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阆耄贾菥萍屹u這梨花酒，掛的是滴翠也似的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飲這梨花酒，自然也當(dāng)是翡翠杯了。飲這玉露酒，當(dāng)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細(xì)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方可見其佳處?！?lt;/p><p class="ql-block"> 祖千秋洋洋灑灑，高談闊論，<span style="font-size:18px;">只聽得令狐沖目瞪口呆，茅塞頓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每每讀到此處，亦大呼＂臥槽＂，過癮得不行，讀書的愉悅由此高潮。</span>想這茫茫江湖，蕓蕓眾生，林林風(fēng)物，偏有這氣象萬千的美酒，偏有這各具妙用的酒杯，偏有這妥貼講究的喝法，偏有這理直氣壯的緣由。此中意境，即便晉人竹林飲，唐人曲水流觴，只怕也是落了下乘。</p><p class="ql-block"> 到后來讀宋人竇蘋《酒譜》，方知大約是金老先生無中生有，妙筆生花。如此喝酒，雖是夸張，心下卻偏偏覺得理所當(dāng)然，仿佛諸多美酒的飲法便當(dāng)如此。遙馳想象，滿滿的儀式感，亦當(dāng)浮一大白。</p><p class="ql-block"> 月落帆空，酒醒人遠(yuǎn)。五霸崗曲終人散，岳不群廣撒江湖貼，以結(jié)交匪類，行為不端將令狐沖逐出師門。叩<span style="font-size:18px;">謝了少林方證大師庇護(hù)，</span>山門之外，華山棄徒令狐沖孑孓一人，蒼蒼涼涼，倔強(qiáng)之氣勃發(fā)，只想喝他娘的幾十碗烈酒。</p><p class="ql-block"> 出了少林，嵩山腳下，令狐沖見眾人圍住一個(gè)涼亭。</p><p class="ql-block"> 只見亭中赫然一個(gè)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地飲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見所聞?dòng)⑿廴宋铮瑯O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云。</p><p class="ql-block">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見他容貌清癯，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zhǎng)須，垂在胸前，手持酒杯，眼望遠(yuǎn)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對(duì)圍著他的眾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p><p class="ql-block"> 且不說魔教向右使的江湖名頭，只憑這睥睨群敵的輕蔑，白衣老者便值得一聲喝彩。</p><p class="ql-block"> 令狐沖同病相憐，惺惺相惜，也不管是正是邪，當(dāng)下大踏步上前，朗聲說道：＂前輩請(qǐng)了，你獨(dú)酌無伴，未免寂寞，我來陪你喝酒。＂</p><p class="ql-block"> 向問天看到打抱不平的令狐沖，有些懵逼。待得三杯烈酒入腹，升騰如火，令狐沖雖內(nèi)力全無，怎奈劍招精妙，兩人聯(lián)手，竟殺得正邪眾人生死不知。</p><p class="ql-block"> 易安居士亦是無酒不歡，曾有詩云：＂三杯二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烈酒如刀，江湖路遠(yuǎn)，對(duì)令狐沖而言，亦愈發(fā)是晚來風(fēng)急。</p><p class="ql-block"> 漢水雞鳴渡，小鎮(zhèn)小酒館，令狐沖一人獨(dú)飲。咸水花生冷酒，胡思亂想，偏偏遇到了衡山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落拓江湖，卻與令狐沖忘年神交。雖冷酒陋店，仍禁不住逸興湍飛，連連呼酒。</p><p class="ql-block"> 令狐沖赤子之心，于江湖是菜鳥，于情事亦是菜鳥。心心念念小師妹，原以為青梅竹馬，卻不知到第八章已是移情別戀，十六章更是讓令狐沖心灰意冷，了無生趣，二十四章之時(shí)，所作所為，已愈發(fā)是讓人覺得面目可憎了。</p><p class="ql-block"> 有人說天天廝守，也許敵不過一次募然回首。世之情侶，若不知心，終不免形同陌路。</p><p class="ql-block"> 得莫大先生點(diǎn)醒，令狐沖方知那日內(nèi)傷昏迷之后，竟是盈盈自愿囚在少林，求方證大師救了他性命。令狐沖熱淚盈眶，如參禪頓悟以的，盈盈的情深意重，一時(shí)涌上心頭。心神激蕩，直沖出店，連夜奔赴少林。</p><p class="ql-block"> 金庸偏要信手閑筆：一凝步，向江中望去，只見坐船的窗中透出燈光，倒映在漢水之中，一條黃光，緩緩閃動(dòng)。身后小酒店中，莫大先生的琴聲漸趨低沉，靜夜聽來，甚是凄清。</p><p class="ql-block"> 桃李春風(fēng)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酒清酒濁，酒薄酒醇，酒苦酒甘，酒烈酒淡，酒興酒乏，酒醉酒醒，一切仿佛江湖滋味。</span></p><p class="ql-block">? 明知人性經(jīng)不起考驗(yàn)，金老先生偏要考驗(yàn)人性。</p><p class="ql-block"> 一曲《笑傲江湖》，衡山高手和魔教長(zhǎng)老超越江湖門派之見，引為知音，肝膽相照，生死抉擇之間仍義無反顧。</p><p class="ql-block"> 只是江湖波譎云詭，風(fēng)雨如晦，落木蕭蕭。多的是合縱連橫，爾虞我詐，恩怨情仇延綿不絕。有野心家、陰謀家，有路人甲，亦有孤勇者。紅塵喧囂，煙火繚繞，刀光劍影。在金庸關(guān)于江湖的宏大敘事中，酹酒蒼茫，倚歌平遠(yuǎn)，卻如沉沉黑云中的一道閃電，時(shí)不時(shí)將江湖照得透亮。</p><p class="ql-block"> 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在令狐沖看來，向問天慷慨豪邁，田伯光一諾千金。即便是酒國(guó)前輩綠竹翁祖千秋等，亦是各具風(fēng)骨。自詡第一好酒，第二好畫，第三好劍的丹青生，也是一個(gè)癡人。比起那些標(biāo)榜正派的惺惺作態(tài)之輩，于酒及人，令狐沖心下反倒是更愿意接交一些。</p><p class="ql-block"> 當(dāng)初崖洞對(duì)答，風(fēng)清揚(yáng)便說：＂大丈夫行事，愛怎樣便怎樣，行云流水，任意所至＂。令狐沖只覺得這幾句話當(dāng)真說到了他心坎中去，聽來說不出的痛快。</p><p class="ql-block"> 被逐出師門之后，華山棄徒令狐沖便愈發(fā)放飛自我。旁門左道，酒到杯干，魔教右使，一見如故。助任我行誅東方不敗，奪回黑木崖。受恒山定閑師太臨終所托，執(zhí)掌恒山一派。見性峰上，硬抗魔教吞并威脅，泯不畏死。率性而為，任俠不羈，相逢意氣為君飲，初入江湖的交際花＂令狐少俠＂漸漸有點(diǎn)成為江湖傳說的味道了。</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世界冷漠，遇到一個(gè)溫暖的人，世界便溫暖了。世界混沌，遇到一個(gè)目光清澈的人，世界便清澈了。江湖鐵血，確認(rèn)過眼神，江湖也就變得風(fēng)光旖旎了。在經(jīng)歷過疏離、冤屈，背叛之后，任盈盈讓令狐沖再次相信愛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載</span>酒買花年少事，渾不似，舊心情。西湖梅莊，一曲纏綿的《鳳求凰》，令狐沖盈盈終是琴瑟和鳴。</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終章曲諧，善惡皆有宿命。</span></p><p class="ql-block"> 那日游杭州，正是暮春時(shí)節(jié)。到西湖孤山，尋梅莊。只見煙柳林中，一座莊子粉墻黛瓦，半遮半掩，也不知是否當(dāng)年遺跡。只是覺得仿佛有胡琴纏綿宛轉(zhuǎn)，有酒氣，在風(fēng)中隱隱約約??。</p><p class="ql-block"> 酒喝干，再斟滿，今夜不醉不歸。</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