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山水青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徐成淼</b></p><p class="ql-block">走出車站,舉目眺望,不知道縣城在哪里。眼前只有一條歪歪的土路,伸向下面平坦一點(diǎn)的地方。土路那頭,是一片開闊的稻田。再過去,遠(yuǎn)處,隱約可見幾排房子,灰糊糊的,在一面坡上。我要去的那所學(xué)校在哪兒呢?我心一片茫然。</p><p class="ql-block">走到一個丁字路口,往左還是往右?這是個問題。抓住第一個遇見的路人問,那人給我指了方向:穿過稻田,沿河往東,再上一個坡,就到。</p><p class="ql-block">看到那條河的時候,我眼前亮了一下。河面挺寬,河水漫流,河床稍淺處,水流湍急起來,淙淙有聲。幾只白鴨無所事事地游著,在水中央。岸草如褥,延伸至河灘。幾支蘆葦,頂著白花,迎風(fēng)而立,姿態(tài)優(yōu)雅而略顯傲慢。河風(fēng)吹動我的頭發(fā),我心中有一點(diǎn)激動,有一點(diǎn)憂傷。畢竟,這是我走向生活的第一天。我的學(xué)生時代就要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河灣處,在那個長著許多高樹的山坡上,將開始我怎樣的另一時段的人生呢?不敢料想。</p><p class="ql-block">安頓下來之后,我走到學(xué)校的后山。正當(dāng)晴日,碧空如洗,高原的天尤其藍(lán),幾朵白云亮得晃眼。陽光把河那邊的一面山坡照耀得如同油畫,灌木濃綠,楓葉猩紅,熟透了的玉米一片金黃,都在秋陽下傲然呈示各自的姿色。山下,還是那條河,沿山麓回轉(zhuǎn),依然若無其事地流著,全不以人間世事為然。山崖上那個初涉人世的青年心中的怔忡和傷感,絲毫不能觸動那山,那水。自然界的山水草木,從不理會世上的離合悲歡。</p><p class="ql-block">大自然是最不勢利的,它全然不顧人的尊卑貴賤。它只遵循時序的交替,風(fēng)花雪月,春雨秋霜,時時展示自身的優(yōu)雅風(fēng)姿。即使是在這遠(yuǎn)離繁華、被人視為流放之地的窮鄉(xiāng),山山水水也依然美麗。</p><p class="ql-block">那會兒,饑饉正深入蔓延,物質(zhì)匱乏已叫人們的日子難以為繼。而在這偏遠(yuǎn)小縣,那只扼住人的咽喉的手箍得更緊。在饑餓中,在放逐的陰影之下,我這個帶罪之人,居然還有如此雅興,去后山觀賞風(fēng)景。那是因?yàn)?,大自然是最不勢利的,它不會另眼相看誰,它的美色屬于所有人。</p><p class="ql-block">我的另一時段的新的人生,就這樣從一個小縣開始,從一條曲曲彎彎的河開始,從一座色彩斑斕的小山開始。</p><p class="ql-block">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小城會呆多久。也許,人的命運(yùn)也和大自然一樣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你可以改變許多東西,而你最不能改變的,是自己的命運(yùn)。</p><p class="ql-block">說來非??尚Γ幸惶?,課上完了,又信步走到后山去。那兒有一座采石場,一伙囚徒在那兒嗨呀嗬地放炮開石,半壁山崖很快被削掉了。穿過堆滿碎石的空地,轉(zhuǎn)過一道山脊,走到山背后去,一處山坳出現(xiàn)在眼前。山坳上綠草茂密,虬松環(huán)繞,山風(fēng)輕拂,令人心馳。松樹下,靜臥著幾座墳?zāi)?,石碑上刻著古奧而夸張的文字。我心一陣潮動,想,看來到時候我也要像他們一樣,在這幽靜的山坳間永久安息了。當(dāng)最后的日子不可阻擋地來到,這兒也就是我的歸宿地。我想象自己躺在這山草之下、很快化為泥土的樣子,有一點(diǎn)驚悚,有一點(diǎn)滑稽,竟淺淺地笑了一下。這么想著的時候,我不過二十多歲。這個年齡的人,就沒來由地想到百年之事,這心態(tài)也未免陰暗了些。只不過那也是事出有因,應(yīng)該是可以寬宥的吧。</p><p class="ql-block">山下的風(fēng)景尤為多彩。河水繞山而流,河上有橋,橋堍一條小路,沿河岸迤邐,通向一個精致的小村。村后有座高崖,崖上長滿雜樹,有水從崖畔滴落,長年不斷。小村一側(cè)有間碾房,碾房前的水渠上寬寬地架著塊石板,是村民浣衣之處。石板被磨得油亮,水潑上去一瀉而盡。蹲在石板旁,涂肥皂,搓衣服,舉棒槌。泡沫泛起,隨渠水而去。像在暗示我的生活,也這樣不過起些泡泡,終將隨河水流逝而不知所之。將洗凈的衣物攤在河灘的礫石上晾曬。抱著膝蓋,在河邊閑坐。抬頭時,又見遠(yuǎn)處的小山,西斜的日光把一面坡全部照亮。有如一幅曠世的名畫,濃釅,斑駁,鮮麗。青春撩人的氣息又漫了過來,讓人又一次感覺到傷感的烈度。在無論怎樣的艱難中,只有大自然最能熨貼人的心。無論命運(yùn)將你推到怎樣不堪的境地,只要你還能保持對山光水色的感知,保持大自然的那份坦蕩與真純,你就怎么也不會絕望,怎么也不會失去對自己的信任。</p><p class="ql-block">炎夏是人與大自然最可親近的季節(jié)??梢缘缴狡律鲜嫘牡卮驖L,可以到河水中愜意地浮游。河心有一大塊石包,愣愣地突出水面。石包中間有一道天然的凹槽,河水從槽里流過,浴缸似的,還帶著沖浪功能。每到傍晚,夏日的晚照還燦燦地亮著,我會抓一條毛巾,捏一塊肥皂,走下山去,赤身躺進(jìn)那槽。河水從胸口漫過,涼涼的,令人遍體舒爽。有小魚來咬,在小腿上輕啄,癢癢的,引人禁不住發(fā)笑。找一塊石頭墊在頸下,仰望高天,深邃,幽遠(yuǎn)。一彎蛾眉月,淡淡地鑲在天幕,神秘而渺茫。蜻蜓在頭上飛,蜉蝣在身邊舞,多少生命,都在這山水之間盡情地歆享、延續(xù)。那時候我會想,不管生活多么晦暗,生命畢竟是美麗的,更何況是青春!</p><p class="ql-block">就這樣,我的新的生活很快變舊,日子一天又一天過去了。這中間有短暫的平穩(wěn),有不時的激蕩。也曾有過瞬間的慰藉,更曾在動蕩中被時代的大潮沖到谷底,險遭滅頂。而如今回望過往,所有這一切,都成了豐富人生的一部分。就像那山,那水,有急流險灘,也有浪微風(fēng)輕;有緩坡臺地,也有危崖絕壁:那風(fēng)景才顯出繁麗和豐盛。</p><p class="ql-block">只是后來,我的埋骨后山的設(shè)想終究未能實(shí)現(xiàn)。二十多年后,當(dāng)時代又一次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時候,我不能再在小城呆下去了,而我的青春歲月也告結(jié)束。離開那所學(xué)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年逾不惑,青春離我已愈來愈遠(yuǎn)。</p><p class="ql-block">一座小城就這樣和我的青春聯(lián)系在一起,和我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怎么也不能割斷。到我終于離開它時,我已在這小城中呆了整二十三年。這是我一生中生活時間最長的居留地,怎么說也抹不去它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痕。</p><p class="ql-block">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早春,禁錮了我二十多年的那根鎖鏈終告解除。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我斷絕了和昔日同窗的一切聯(lián)系。直到禁錮解除,他們才曲折打聽到了我的消息。在獲知我的下落后,有位當(dāng)年與我過從甚密的同班同學(xué)拿起放大鏡,在一張全國地圖上仔細(xì)地尋找那個縣城。費(fèi)了好大勁,他才在地圖的一角,找到了“貴定”這兩個比螞蟻還小的字。</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原載:</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青島文學(xué)》2006年第4期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云霧山》2005年第二輯B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黔靈毓秀》2014年第2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徐成淼文選》散文卷《百代過客》中國廣播影視出版社2023年</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