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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曾經(jīng)的望族》之第一部“離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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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第七章</p><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成貫鑫帶給大家的這兩個消息,勾起了人們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大家恨不得一步趕回家中。</p><p class="ql-block">大家急著趕路,但雨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雨水打著山谷里的灌木,發(fā)出嘩嘩的響聲。圍在一起的駱駝,經(jīng)不住這狂風暴雨的打擊,躁動不安。一匹棗紅馬實在忍受不住這天氣的異常,突然甩掉背上的重物跳起來,躍過駱駝組成的圍墻,朝著山澗的方向狂奔而去。等成貫鑫沖過去試圖拉回它的時候,這匹跟了主人半生的老馬,早已失腳跌落到烏云翻卷的山澗。</p><p class="ql-block">眾人驚出一身冷汗,默默地望著老馬跳下去的地方發(fā)呆,冷汗和著雨水淋濕了每個人的心情,也使得這次南太行之行,充滿了不可預(yù)測性。</p><p class="ql-block">等雨稍為小一點的時候,成貫鑫披著蓑衣,頭戴斗笠,來到懸崖邊上。</p><p class="ql-block">從這里可以看到整個深澗。這是太行山最長的一道山澗了,九曲十八彎,彎路下全是細細的黃沙和鵝卵石,人和牲口走在上面十分費力,十分力會被腳下的黃沙和鵝卵石化解七分,可以說步履維艱。</p><p class="ql-block">離山西越來越近了,一路走到這里不易,卻突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所阻隔。如果單純下場雨,倒也沒有什么,可是成貫鑫深知這大山的脾氣,大雨過后肯定要暴發(fā)山洪。山里有多條季節(jié)河,平日里河水如鋪地藍緞,溫柔多情,壯闊汗漫,而一旦洪峰泄下,卻又似奔騰脫韁的野馬,放蕩不羈,摧枯拉朽。尤其是前面不遠就是丹河,河面寬闊,一旦洪水漲上來,沒個十天半月的退不下去。要想過河就必須等洪水退下去,這會大大延緩歸期。他這才意識到,此時此刻他比任何人一個人都急于走。</p><p class="ql-block">山風依然猛烈,雨點打在臉上生疼,一些低洼的地方開始流下山水來,而整個山谷回蕩著一種聲音,似刮風又似人馬的呼喊,延綿不斷。</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和成世玉也過來了,站在三叔的身后。胡二爺則站在離兩位少爺?shù)纳赃h處,他路途之中一直擔心孩子們的安全,所以成世才和成世名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這時候其他人見主人著急,也圍了過來,站在這懸崖絕壁之上,無聲地聆聽著大山的吶喊與咆哮,一臉震撼或無奈的樣子。</p><p class="ql-block">胡二爺沉吟地說:“看來這雨一會兒半會兒停不了。天也不早了,我們索性住下,擇日再行!”</p><p class="ql-block">成貫鑫臉色凝聚成了鐵青的顏色。這場山雨來得不是時候,給行程帶來了嚴重的拖累, 聽著山谷里越來越清晰逼近的洪水聲,他知道胡二爺?shù)呐袛嗍菍Φ模麄兙鸵焕г谏嚼锪恕?lt;/p><p class="ql-block">行裹里的糧草已經(jīng)所剩無幾,一行二十幾個人要吃要喝,尤其是草料不多了,幾十頭牲口餓著肚子根本不能行走。還有從武夷山帶回來的野貂皮,遇到這樣的雨天怕是也要發(fā)霉;茶磚更甭用說,雨水一泡肯定會變質(zhì),一切都在功虧一簣之間。</p><p class="ql-block">又是一陣雨云飛過,天空突然刮開一道口子。成貫鑫正在舉足無措,突然看到在兩山之間現(xiàn)出一座恢弘的廟宇。這座廟宇突兀而莊嚴地聳立在崖壁之上,仿佛是用淡墨潑上去的,他甚至都沒有從記憶中搜到它是什么時候建在那里的。</p><p class="ql-block">他在這大山里走了幾十年,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記憶中印象深刻,而眼前這座廟宇仿佛云中生出來的。他突然意識到也許這是天意,今天的行程只能到這里了,這里是唯一能落腳,能遮風避雨的地方。</p><p class="ql-block">他果斷地朝著眾人揮揮手,那些起先還安靜地臥著的牲口也似乎看到了希望,突然來了精神,馬兒打個響亮的鼻息,抖著身上的雨水,駱駝則前腿習慣地前腿跪起,后腿高高支撐,等待們?nèi)蓑T到它的駝峰上去,胡二爺會意地對大家喊:</p><p class="ql-block">“都到廟里去吧,今天就宿在那里!”</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天色已晚,成貫鑫讓大伙兒到廟里躲躲,并且打算宿在里面,只到天晴再走。</p><p class="ql-block">胡二爺說:“老三,我同意你的意見,今天就住在這里。我的建議是不要卸貨,萬一這雨停了,趁著天氣涼爽,山間有月明,說不定還能走個十里八里的?!?lt;/p><p class="ql-block">成貫鑫知道他也是歸鄉(xiāng)心切,雖說他比父親年齡要小,但是在知天命的年紀又娶了房媳婦,名喚桔子。桔子憑借著年輕給他生了個小兒。胡二爺老年得子,特別地崇愛。在外面待得久了,他惦記媳婦的種種溫柔,巴不得一步回到家,鉆進媳婦的熱被窩里。</p><p class="ql-block">而成貫鑫作為領(lǐng)班,明白遇上這樣的風雨天,不能讓大伙兒冒險,于是說勸:</p><p class="ql-block">“胡叔,我知道你的心思,也就是晚一天兩天的事,不急!”</p><p class="ql-block">身旁活計聽了,搭腔道:“班主,自從你說嫂子要生娃,胡二爺這邊便沉不住氣了,也想馬上飛回去,讓桔子姐再給他生一個呢!”</p><p class="ql-block">胡二爺聽伙計調(diào)侃自己,吹胡子瞪眼,很生氣的樣子說:“臭小子,你嬸子剛給我生的娃,本大爺還沒稀簾夠呢,哪來的閑情再生。你還是閉嘴,好生看管好你的牲口吧!”</p><p class="ql-block">眾人聽了都哈哈大笑,氣氛竟然一下子融洽了很多,成貫鑫乘機說:“這會兒怕是再雄鍵的鷂鷹也飛不起來了。這電閃雷鳴,加上山澗里又下了洪水,路也淹了。還是按我說的,今晚上大家就宿在山中,待明日雨停了,再尋機下山也不遲。”</p><p class="ql-block">聽班主發(fā)話,一行人沿著寬寬窄窄的沙石路走到廟前,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座被遺棄的破廟,廟門之上的匾額破舊不堪,似乎很久沒有人光顧過了。</p><p class="ql-block">走近一看,這是一座關(guān)帝廟,廟門坐北朝南,建在一座山崖的下方。門外有幾十方丈大小的一塊空地,兩旁分立唐、宋的兩塊功德碑。再遠些的地方長了四棵柏樹,似乎是山風犀利,它們?nèi)块L成了稀奇古怪的樣子,給人一種猙獰不堪的感覺。</p><p class="ql-block">進到院中,大家看到廟宇很小,門廳幽深,迎門處有一棵巨大的松樹,樹下有一口井。里面布滿了荒草,地上全是動物吃剩的骨頭。除了正殿,兩旁還各有一座廂房,門窗早已被人缷去,只留下空空的窗架。西側(cè)有一座圓門,圓門外生長著一片銀杏樹林。那里似乎還有一處供堂,十分陰森。</p><p class="ql-block">大伙兒都沒敢過去細打探,只是集中到正面大殿那里。從現(xiàn)場遺留的痕跡看,大殿里供奉的是三國時期蜀漢名將關(guān)羽。</p><p class="ql-block">紅臉的關(guān)帝形象深入民心,亦是“義”的化身。大家看到是他時,懸著的心都放下了不少。他也是山西人,祖籍河東解良。通常情況下他總是正面坐在殿堂之上,供人擺設(shè)香案拜祭。而眼下關(guān)帝的塑身已全然不知去向,只有墻上桃園三結(jié)義的殘破畫像,在傍晚若明若暗的光線里還能看出些許模樣。</p><p class="ql-block">雨依然不停地下,屋檐的滴水變成了瀑布,只是比起方才小了許多,大家浮躁的心漸漸平復(fù)下來。偶然也會有山風把雨吹進殿內(nèi)的灰磚地面上,零星的雨滴打在腿上,顯得格外冰冷。</p><p class="ql-block">胡二爺讓馬老三去起鍋灶燒水,他在隊中充當伙頭軍;一面吩咐其他人找些干草和柴禾來生火烤火。趕了一天的山路,還淋了雨,他不僅要讓大伙兒吃上頓熱乎飯,還不能讓大伙兒著了涼。成世才取笑地問大家:</p><p class="ql-block">“剛才誰說天熱來,咋這會兒咋還要烤火呢!”</p><p class="ql-block">哥哥嗔道:“你就別在這里巧聲怪氣了!剛才是剛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一時說一時的話。你也快去找些火頭來,如果被凍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lt;/p><p class="ql-block">玩笑歸玩笑,成世才不敢怠慢,趕緊去殿堂內(nèi)外搜尋,只是依舊不服氣,嘟嚷地對哥哥說道:</p><p class="ql-block">“你看這破廟,連門窗都拆卸光了,哪里還有烤火的東西?!?lt;/p><p class="ql-block">成貫鑫耐心地說:“四處找找,總會有用得上的?!?lt;/p><p class="ql-block">成世才和哥哥負責找柴,其他人負責缺貨和安頓。胡二爺住東廂房靠北頭的那間,三叔住他隔壁,兩個年輕人則和伙計們搭伙住大殿上。成世才往大殿柱子上一瞅,發(fā)現(xiàn)上面還貼著一幅對聯(lián),雖說紙墨顏色退了不少,字跡卻依稀可辯。</p><p class="ql-block">他借著微光來讀,只見上聯(lián)寫:“生財有大道,則拳拳服膺,仁是也,義是也,富哉言乎至足矣;”下聯(lián)寫:“君子無所爭,故源源而來,孰與之,天與之,神之格思如此夫?!?lt;/p><p class="ql-block">成世才覺得不錯,暗中背了兩遍,把它記在心里。這時候陸續(xù)有人拾來了柴火。胡二爺從腰部摸出煙袋鍋,伸進掛在煙袋桿上的煙荷包里,任意地剜了兩剜,把煙絲剜在鍋子里,用拇指壓實,再把煙袋叼在嘴里。然后,用松軟的煊草放在木柴的下面,再取出兩塊石頭,一塊火鐮石、一塊金剛石,兩塊石頭一蹭,火星便飛濺到煊草上,冒起了縷縷煙霧。</p><p class="ql-block">他在上面動作的基礎(chǔ)上緊接著又蹭了一下,煊草便由暗火變成明火熊熊燃燒起來,冒起藍白相間的火苗。隨后那堆木柴被引燃,大殿上頓時被一團熱意包圍。</p><p class="ql-block">天很快就黑下來了,馬老三引了火種到臨時搭起的爐灶,做的酸辣湯也很快就做好了。這是成貫鑫的主意,弄些風干的榨菜和早就烤好的臘肉,再加上一點鹽,就是一頓香噴噴的美味,就著干糧吃,不壓于羊肉泡饃的味道,這也是馬幫犒勞伙計們的拿手菜。</p><p class="ql-block">馬老三綽號“馬大勺”,以前是在馬車店里掌大勺的。他掌勺有個特點,看人下菜碟。如自從成貫鑫把他招到成家馬隊,他這個巴結(jié)討好的毛病改了不少,成家上下同工同籌,不管身份地位,大伙兒圍著一個鍋頭吃飯,根本慣不上這等毛病,就連兩位小少爺毫不例外。</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入夜,大家圍坐在一起吃晚飯,馬大勺舊技重演,不過這回不是作弊,而是覺得兩位年輕人跑前跑后的格外辛苦,借此給兩位小少爺多些犒勞。</p><p class="ql-block">大家正低頭不語,呼啦啦地吃喝,忽聽見廟門“咣當”一聲響,像是被大風刮開了一樣,接著,從外面走進兩個人來。</p><p class="ql-block">成世名反應(yīng)神速,第一個跳起來伸手去摸身邊的三節(jié)棍。原來為當武狀元,他平時跟師傅學過幾招。這次出來總想露兩手。只見他一個箭步就跳到走廊的臺階上,手持三節(jié)棍,左右手拉開,來了個騎馬蹲襠式,大聲沖著來人喝道:</p><p class="ql-block">“哪里來的神仙,站在原地別動!”</p><p class="ql-block">這也是師傅教的,遇到不明勢力的人,要先跳出三界外,先聲奪人,震懾住對方,爭取主動。此時,見有來人,他有意壓住嗓門大吼一聲,嚇不住人起碼也會延緩對方的行動。</p><p class="ql-block">果然,他一跳一吼,把對方嚇住了,不但站在原地不動,還嚇得全身瑟瑟發(fā)抖起來。</p><p class="ql-block">這倆人也是來廟里夜宿的。兩個人黑燈瞎乎地冒著風雨剛剛走進廟來,不曾想晴天霹靂,被人大聲喝令站在原地,縱是有多大膽也被嚇破了。何況他們剛才沒有發(fā)現(xiàn)廟里有人有火,毫無思想準備,貿(mào)然闖進來,聽成世名如此一吼,才驚世未定地發(fā)現(xiàn)高高的臺隊上站著一個人.這人白衣白袍,在背后一堆火光的映襯下顯得高大威猛。倆人頓時雙腿哆嗦,腳釘在地上一般動癱不得。</p><p class="ql-block">成世名看對方驚恐萬狀的樣子,不禁從內(nèi)心發(fā)出一陣得意的冷笑,心想這大概也不是什么壞人,不然早就被他嚇跑或者做出進攻的動作了,于是,略為起了起身,搭眼細瞅進來的到底是何方神圣。</p><p class="ql-block">按理說這么晚了,還下著這么大的雨,山里不會有人行走。如果是山匪,也不會如此莽撞,看也不看就懵頭朝廟里闖。最大可能是被山雨阻在山中的旅人,到破廟來躲雨。那樣的話,他冒冒失失,大喊大叫就有失體統(tǒng)了。于是,趁著大家都還沒有出來,他趕緊收起了架式,快步走下臺階,朝著二人走過去,想近距離看一下到底是兩個什么樣的人。</p><p class="ql-block">盡管大家都在殿里烤火,成世名方才的那一嗓子,還是被驚動了眾人,紛紛扔下碗筷,跑出來站到房檐下觀望。成貫鑫更是疾步出來,嘴里喊著:</p><p class="ql-block">“世名,小心!”</p><p class="ql-block">成世名蠻不在乎地回頭說:“這么晚進廟里,能是干啥的,躲雨的唄!我上前問問就是了!”</p><p class="ql-block">說話間,他已經(jīng)來到兩個陌生人跟前,這才看清楚,原來是一老一少。老的六十歲開外,身穿長袍,罩短袖衫,頭戴暖帽,干凈利落。少年也就十六七歲,比自己小或者同齡的樣子。身穿白袍,戴披風,身子看上去略顯單薄,但也是翩翩少年。兩人全身都濕透,正站在那里瑟瑟發(fā)抖。</p><p class="ql-block">老人見成世名來到近前,急忙施禮,說道:“這位公子,我們路經(jīng)此地,被突如其來的山雨淋在這里了,想到關(guān)帝廟來躲躲雨,沒想到遇到諸位捷足先登。如果您覺得有什么冒犯,我們父子馬上就走。如果您覺得方便,就請借個光,也讓我們進去躲一躲,雨停了我們就走!”</p><p class="ql-block">兩人說話的空兒,成貫鑫已經(jīng)后腳跟到,看清了來人,接上話茬,笑道:“有啥不方便的,都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大家遠道太行山,都是客,憑啥我們能住,你們不能??!世名,你就趕緊讓路讓這兩位朋友進殿再說!”</p><p class="ql-block">成世名聽到叔叔發(fā)話,趕緊側(cè)身讓路,想不到老人警惕性挺高,并沒有急于進去,而是讓少年在院子里等著,自己一個人大步朝大殿上走來。</p><p class="ql-block">江湖多兇險,他這是怕有詐.聽三叔說過,這一帶經(jīng)常有土匪勾結(jié)當?shù)厝?,趁雨雪天氣,把駱駝客騙到黑客棧里劫財害命。</p><p class="ql-block">成世名莫名其妙地生起氣來。你這是把我們當成什么人了!我們?nèi)羰窍虢倌?,就你區(qū)區(qū)兩個人,直接就下手得了!根本不費這般口舌和心思。想到此,他急忙緊跟了兩步,來到老人的身邊,伸手攔住,話里明顯帶著敵意地說道:</p><p class="ql-block">“這位大伯,你是不信我們是吧!我們是成家的馬幫,整個山西都赫赫有名。你眼濁也就罷了,怎么還敢硬往大殿里闖?再說,廟里就這么幾間房,我們?nèi)甲M了,你還是請回去吧!”</p><p class="ql-block">此番話一出,他就再次遭到叔叔的呵斥:“世名,這是咋跟客人說話!”</p><p class="ql-block">成世名的舉動連胡二爺也覺得有點過分了,小聲對成世名說道:“少主,出門在外,誰都會遇到難處,切不可拒人之外!”</p><p class="ql-block">倆人不爭不要緊,如此一說,反而引起了對方更加的警惕,已經(jīng)走到大殿門口的老人突然遲疑地站下了,躊躇了一下,便轉(zhuǎn)身回頭,飛步下了臺階,拉起少年就走。</p>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事情的結(jié)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p><p class="ql-block">成家人從來都是禮貌待客,禮儀天下,不曾想?yún)s在這里出了岔子,成世名一邊朝大殿走一邊懊惱。</p><p class="ql-block">不單是他,就連活計們也都不解的注視著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走馬幫最講究相互幫助,抱團取暖,現(xiàn)在可好,人家進來躲個雨,你竟然三言五語地把人家打發(fā)了。所以,大伙兒重新回火堆前就坐,對馬大勺那鍋酸辣湯再也不感興趣,都沉默寡言起來。</p><p class="ql-block">成世才成了這場戲的看客,有些后悔,原因是他在大殿的后面知道的晚,等他聞到訊出去的時候,哥哥已經(jīng)把話說了。尤其是三叔和胡二爺,對哥哥說了那番話,弄得一件小事復(fù)雜起來。他縱是對哥哥再有意見,也不好當著活計的面直說,只是氣呼呼地返回殿里,狠狠地朝著火堆里的木柴踢了一腳,嘴里不明不白地說道:</p><p class="ql-block">“都烤……烤個屁,腦袋瓜子都烤出蛆來了!”</p><p class="ql-block">這算是成世才這天晚上最激烈的反應(yīng)了!打小爺爺就教他做人的道理。祠堂前門立柱上兩塊字匾分別是:“九州家國,尊祖敬宗”、“光宗耀祖,修身第一”。單說這修身第一,就包含著“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的實質(zhì)內(nèi)涵。成氏家規(guī)和祖訓更是赫然在目,凡對人對事要“厚德載物,寬以待人”。現(xiàn)在看來,無論是自己還是哥哥、叔叔他們,離老祖宗要求的境界,“知行合一”,還差得遠呢</p><p class="ql-block">一個無心之舉趕走了客人,成世名也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躊躇,卻見弟弟已經(jīng)拿起一把油傘,一聲不吭地快步鉆入風雨里。胡二爺怕他深更半夜有啥閃失,忙讓個伙記跟上,成世名伸手攔住,他似乎要彌補自己的過錯,抄起一把雨傘,跟著弟弟鉆入黑暗里。</p><p class="ql-block">雨比剛才小了許多,但是風更急了,細密的雨絲在風的作用下迷失了方向,從四面往臉上抽打。成世才在前,成世名在后,兩人保持著十幾步的樣子,無語地朝著山路的反方向走,至少二百余步,方看到前面隱隱有一束微弱的燈光。</p><p class="ql-block">按說這等風雨火是點不著的,除非是有罩燈。可這黑天瞎地的一盞燈又有何用,既不能擋風又不能遮雨,更看不清萬丈山路,純粹是個心理安慰。</p><p class="ql-block">成世才故意不理身后緊追慢趕的哥哥,弄得成世名很尷尬。不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就站下了。眼前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溝。他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成世名看準機會,緊走幾步來到弟弟的身邊,讓他在原地等著,便獨自一個人朝著前面摸過去。</p><p class="ql-block">不久,面前出現(xiàn)了一片模糊發(fā)白的空地,他發(fā)現(xiàn)竟是白天自家馬幫躲雨的地方??盏厣贤V惠v帶頂棚的馬車,燈光就是從那里的門簾里泄漏出來的。</p><p class="ql-block">果真是旅人!剛才在廟里,其實成世名便從倆人的言談舉止和穿戴上有發(fā)現(xiàn),只是不敢肯定罷了,當看到車上撐著燈,他更堅信了自己的判斷。但他同時覺得這家行路之人不像普通的平民百姓,更像是達官貴人。</p><p class="ql-block">正在成世名遲疑不決要不要靠近的時候,對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方才那位長者大聲吆喝起來:</p><p class="ql-block">“好漢,我看見你了!請你站在原地,有啥話咱們好好說!”</p><p class="ql-block">既然對方發(fā)現(xiàn)了他,成世名也就不再躲躲閃閃,站在原地理直氣壯的大聲回他道:“前輩聽著,我就是方才廟里的年輕人!我叫成世名?,F(xiàn)在就我和弟弟兩個人,我們沒有惡意,就是想問問你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對方聽他說話的口氣,似乎有些遲疑,照實答道:“老夫姓張名伯陽,從山東濟南府來,要到平陽府去!”</p><p class="ql-block">聽說對方從山東而來,成世名有一點放松,山東人的俠義和好客人所共知,目的地平陽城,更是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當初馬隊途經(jīng)河南沁陽,三叔曾指著向北一條明晃晃的大道說,照直向北便是山東。山東不僅有聞名天下的五岳之尊泰山,還有貫通南北的京杭大運河和微山湖,還有一望無際的大海天盡頭,他第一次出遠門面對萬里江山,充滿了好奇,很想拐彎去看看但是,由于行程倉促,他只能望洋興嘆。</p><p class="ql-block">聽對方說從濟南府而來,他正想好奇地包打聽一下,弟弟及時跟過來,大聲問道:“老伯,山東省大著呢,濟南府也大著呢!光我聽說,濟南府就轄四州二十五個縣,你們到底是哪里的人?”</p><p class="ql-block">聽他張嘴即明,張伯陽也不敢怠慢,趕緊回話:“聽公子的口氣,你對濟南府的情況十分熟悉,敢問你到過濟南府嗎?或是到過濟南府的哪州哪縣?”</p><p class="ql-block">成世才聽得出來,老伯也是機警之人,借機反問自己呢!答得對,放下芥蒂,如果答得不對,趁早脫身。</p><p class="ql-block">成世才何時讓這丁點的地理知識難住,只見他呵呵一笑,便朗朗背誦起來:“濟南四州分別為泰安州、武定州、德州、濱州;屬縣有歷城、章丘、鄒平、淄川、長山、新城…… ”</p><p class="ql-block">他一口氣背誦下來四州二十五個縣的名字,竟然一字不差。成世名也是第一次聽弟弟如此這般口若懸河,應(yīng)答如流,不禁暗自佩服。</p><p class="ql-block">張伯陽更是暗自吃驚,在這陌生的山西境中,竟然有人對彼省的情況如此諳熟,張口即出,看來絕非等閑之輩。既然對方毫無破綻,他覺得還是據(jù)實回答為妥,于是當即說:</p><p class="ql-block">“公子休莫怪,鄙人一家來自濟南府東一百二十里的鄒平縣,怕其中有詐,所以才斗膽問詳細了一點。”</p><p class="ql-block">“啊,鄒平縣,我知道那個地方!” </p><p class="ql-block">成世名聽罷,一邊含糊地嘟嚷了一聲,一邊扭頭看弟弟,讓他拿主意。鄒平縣在哪兒,他根本不知道。他想弟弟也只是紙上談兵。這些年兄弟倆窩在晉中,根本沒出過遠門,最多也就是從平陽城到霍州城,或從霍州城再跑到平陽城,至于山東省鄒平縣在哪兒,即使是放開膽量讓他倆尋,怕也找不到。</p><p class="ql-block">既然這方面找不出破綻,眼倆人最大的疑心便是這一家人從濟南府來山西干什么。整個中原都在打仗,尤其是山西,是戰(zhàn)場的中心,放著家里的安穩(wěn)不待,卻跑到這疾風驟雨的中心,一定有什么蹊蹺。</p><p class="ql-block">還有,山外正在打仗,這一家拖兒帶女,探親幾乎不可能,經(jīng)商也不是理由。商賈出入晉地,一般會走南北兩個地勢較平坦的隘陘,即“軹關(guān)陘”和“井陘”,很少有人選擇走“太行陘”的,這里崇山峻嶺,道路崎嶇難行,關(guān)鍵是這里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正處在激戰(zhàn)的的中心。見哥哥還想再問,成世才拉起哥哥的衣袖,回頭就走。人家不過就是個過路客,沒有理由打破沙鍋問到底。從來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你都不能容人家在關(guān)帝廟里躲雨,又何必苦苦相逼。</p><p class="ql-block">見弟弟拖著自己離開,成世名覺得方才又冒失了,扭頭就要走,就在這時,馬車上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女子的聲音:</p><p class="ql-block">“兩位小哥哥,下這么大的雨,還需要我出來驗明正身嗎?”</p><p class="ql-block">雨夜里聽到這天簌般的聲音,如同平地里卷起一股風暴,山頂滾過一聲驚雷,驚呆了兩個少年。這似乎是倆人有生之年聽到的最優(yōu)美的聲音。</p><p class="ql-block">如同遇到狐仙中了魔,他倆幾乎無力回答,抬腿就走。</p> <p class="ql-block">5、</p><p class="ql-block">兩個人跑回廟里,已經(jīng)是氣喘吁吁。方才三叔見兄弟倆走了,怕遇到情況,正在為他們擔心,見倆人急急地跑回來,忙問出了什么事。成世才心魂未定地搖頭說:</p><p class="ql-block">“沒事”。</p><p class="ql-block">三叔并不相信,狐疑地朝著倆人回來的方向張望。正在這時,方才走的那兩個人又返回來了,后面還多出兩個人。一位是上了年紀的婦人,一位是介于豆蔻到碧玉之間的女孩。方才那個少年手里擎著一盞青銅燈,小心翼翼為兩位女性引著路。</p><p class="ql-block">借著燈光,成世才認真地打量起這一家來。少年長相自不必說,眉清目秀,鼻梁高挺,一看就是大家公子。他站立的樣子也不卑不亢,只是眼神略顯憂郁。而女孩或是他的妹妹,就是一般女子的妝束,荊釵布裙,卻看上去清修雅淡。至于面目,比常規(guī)女子更加清秀和甜美。</p><p class="ql-block">只見她手擎黃絹傘,裊娜地躲避著地上的水洼,向他這邊走,一邊走一邊蹦,樣子極為可愛和活潑。她身后的少年,此時表現(xiàn)出對她的極為關(guān)愛,無論她走到哪里,他都彎腰小心翼翼地為她照明到哪里。</p><p class="ql-block">少女轉(zhuǎn)眼走到二人的面前,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羞得成世名和成世才頓時飛紅了臉。成世才十七歲的生命里,第一次感覺到心底里掠過一絲清涼的東西,一只鳥兒被一塊突然襲擊來的石頭驚擾,撲愣愣地從嗓子眼里飛出,飛到大殿塵土一片的房梁上去了。</p><p class="ql-block">少女目光清澈地投向他,仿佛是向他表達謝意,但分明又不是,因為她很快就把目光轉(zhuǎn)到哥哥臉上了,對著哥哥發(fā)出同樣嫵媚的微笑。成世才看到哥哥同樣被她的笑靨所吸引,傻笑的樣子比自己難看十倍。他甚至想去攙扶少女的手,被少女巧妙地躲過去了。</p><p class="ql-block">大伙兒也都出來了,好在大伙兒都沒有發(fā)現(xiàn)兩位年輕人的失態(tài),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老人身上。他頭戴方形笠帽,身穿常服,如果不仔細辯論,就是一個典型的蒙古人。</p><p class="ql-block">老人看到大家奇怪的眼神,忙摘下帽子來笑道:“讓大家誤會了,還不是怕元軍追到我,所以才戴了頂他們的帽子。不瞞諸位,我們一路從濟南府逃出來,不止一次地遭劫,快出山東的時候,我的兒子和女兒被一隊士兵沖散了,到如今也生死不明!”</p><p class="ql-block">說罷,老人神色暗下來,甚至深陷的眼窩里流出兩行清淚來。</p><p class="ql-block">大家的好奇引出老人一段傷心的往事,都不知如何安慰,只是陪著嘆息。這一路大伙兒見過各種生死,也聽說過軍兵種種禍害老百姓的罪行。當老漢提及女兒和兒子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他身旁的老婦人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痛嗚咽起來。大家勸也不好,不勸也不好,還是胡二爺向成貫鑫遞個眼神,讓他們少說話,先安置好這一家子再說。成貫鑫說:</p><p class="ql-block">“這還不簡單,我和胡二爺每人睡一個房間,這就騰出我那間來,讓他們一家入駐?!?lt;/p><p class="ql-block">老漢和老夫人千恩萬謝地作揖,然后把車上的行李搬到廂房里,胡二爺又問,還沒吃飯吧?老漢說,一路逃命,哪顧得上!胡二爺便說,鍋里還有湯有干糧,如果不嫌棄簡陋,就隨便吃點。</p><p class="ql-block">老漢一家又是千謝萬謝。</p><p class="ql-block">人困馬乏,全家人喝了點剩下的熱湯,吃了點干糧,然后進廂房休息。其實哪有什么房,大家臨時讓出來個地方,在地上鋪上甘草,早睡早起。老太太卻要大殿里拜祭一下,她這一路見廟就磕頭,見神就作揖,尤其是女兒走失之后,整個心靈防線都跨了,冥冥之中遇到關(guān)帝廟和這么一堆好人,她認定都是神明事先安排好的,所以堅持要給保佑一家人平安的山神磕頭許愿。小姑娘陪著老太太來到大殿。老太太借著余光給墻上的關(guān)二爺磕頭作揖,口中念念有詞。</p><p class="ql-block">禱告完畢,老太太比剛進廟時安詳坦然了許多,而墻上的關(guān)公則在若明若暗的火光中沉默不語,似乎在思索如何幫助天下這些無助之人。少女靠近火堆,臉被火焰熏烤的通紅,夜幕下仿佛一朵盛開的睡蓮,令成世才怦然心動。</p><p class="ql-block">“走吧,若兮!老夫人似乎是在呼喚她的名字。原來她叫這樣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正符合她的身份。成世才這樣想。</p><p class="ql-block">夜深人靜,雨還在下個不停。大家宿在關(guān)帝廟里,耳邊只有風聲、雨聲和山洪的轟鳴聲。這是一種運動中的靜止,給人萬籟俱寂的錯覺。成世才久久難以入睡,他起身來到大殿外。堂上的火堆已經(jīng)熄滅了,有點清冷。只對面屋子也是黑洞洞一片,沒有絲毫動靜。這家人進廟已很晚了,倉促之中也沒有生火,也不知穿著濕衣裳冷不冷?這種莫明其妙的擔心一直持續(xù)第二天早上,到了該醒來的時候他偏偏睡著了,等被一只大手推醒,他才發(fā)現(xiàn)大家正圍在一起議論昨晚的事。</p><p class="ql-block">昨晚住在廟里的一家人家不見了。</p><p class="ql-block">“不可能?。 ?lt;/p><p class="ql-block">成世名頭搖得跟貨郎鼓似的。他就睡在大殿最靠邊的地方,從這里一抬頭就能瞅見對面一家人宿的廂房門,他們?nèi)糇?,起碼得穿過自己的視線。</p><p class="ql-block">胡二爺也有話說,年輕人夜里睡覺死,他年紀大了,覺少。另一方面,常年出門在外,練就的本事,睡覺從來都是睜著一只眼睛,他就睡在成世名和成世才身后,這一家人夜里悄悄溜走,竟然沒有一點聲息。</p><p class="ql-block">“我也覺得有點蹊蹺!”</p><p class="ql-block">成貫鑫點頭明顯表示支持胡二爺?shù)挠^點,昨晚他也沒有睡實,一方面惦記著馬隊,一方面擔心夜里有人摸進廟來,所以他始終側(cè)著身,一只耳朵枕著草,一只耳朵盡聽著外面的風雨。</p><p class="ql-block">但不管怎么說,人走了。大家在這一家人睡覺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老人戴的帽子,里面盛著一綻銀子。</p> <p class="ql-block">成剛,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各類作品300萬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