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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聲的軍號》圖文:王洪彬

荒天人馬

<p class="ql-block">從軍區(qū)文工團(tuán)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下來之后,總覺得自己這輩子不夠成功,必定戰(zhàn)友們有的做了大官,有的當(dāng)了大款,唯自己一事無成,想來倍感郁悶,甚至覺得這個兵是不是當(dāng)虧了?</p> <p class="ql-block">郁悶至余,便想著出去散散心,回趟老家,訪訪老同學(xué),看看老戰(zhàn)友,退休了嗎,有的是時間。</p> <p class="ql-block">說走就走,現(xiàn)在交通便利,高鐵一天的時間,就到了河南豫西山區(qū)一個叫王家坪的地方。</p> <p class="ql-block">這里地處黃土高原的邊緣地帶,除了連綿起伏的丘陵山地,就是遠(yuǎn)近相連的黃土高原,人們大多都居住在依山而建的窯洞里,真有點兒陜北的味道。</p> <p class="ql-block">楊家坪是我此行最想來的地方,因為,我的老班長王軍鋒就住在這個村。四十多年沒見面,也不知老班長現(xiàn)在怎么樣。我不由得加快了腳下的步伐。</p> <p class="ql-block">越是快見到老班長,心情就越急切,他的印象就越是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面前,不過那是四十年前的記憶,至今回想起來,仍讓我心情沉重。</p> <p class="ql-block">王軍鋒原名叫王大成,父母是希望他長大后能做大事,成大器??伤坏讲筷牼桶衙指某闪送踯婁h,說是為了告誡自己,作為軍人要永遠(yuǎn)沖鋒不止。</p> <p class="ql-block">他早我兩年入伍,因表現(xiàn)好,人又長得帥,連里讓他當(dāng)了司號員。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他在營區(qū)的小山包上練號,晨光里,英姿颯爽,軍號嘹亮,真讓我們這些新兵蛋羨慕不已。</p> <p class="ql-block">他還是個神槍手,二百米的立臥姿射擊,從未下過九十環(huán)。聽說,槍法是從小隨父親在山里打兔子練就的,山里娃有山里娃的優(yōu)勢呀,是個當(dāng)兵的好料。</p> <p class="ql-block">就在那年春季軍區(qū)的單兵五項全能比賽中,他還得了第二名,出盡了風(fēng)頭,師首長高興的不得了。</p> <p class="ql-block">老師長雷軍親自給他戴上大紅花,還說要大家都向他學(xué)習(xí),在全師掀起一個練兵的新高潮。一向以嚴(yán)厲著稱的陳連長也高興的笑成了一朵花。</p> <p class="ql-block">王軍鋒一時成了軍營明星,很快支部決定讓他下八班當(dāng)班長。這明擺著就是連里有意讓他下來鍛煉一下,準(zhǔn)備提拔了,聽說,提干報告已經(jīng)報上去了。</p> <p class="ql-block">八班是我所在的班,號稱是八連的王牌軍,不單是因為八班各項工作最好,還因為我們班八個人七個都姓王,只有班長姓李,現(xiàn)在王軍鋒來當(dāng)班長,就成了名副其實的王牌軍。</p> <p class="ql-block">王班長很隨和,很關(guān)心我們這些新兵,很快,我們就成了好朋友,也成了我們的好大哥。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干,當(dāng)兵就要當(dāng)像王班長這樣的兵。</p> <p class="ql-block">轉(zhuǎn)眼到了沙場點兵的時候,各項考核迫在眉睫,我們班的新兵“小江西”投彈怎么也達(dá)不了標(biāo),班長很著急,可沒少給他吃小灶。</p> <p class="ql-block">誰知就在考核的前一天,卻出大事了?!靶〗鳌庇捎诰窬o張把拉開弦的手榴彈掉在了腳下,班長飛起一腳,但踢出去的手榴彈碰到石頭上彈了回來,爆炸了。</p> <p class="ql-block">“小江西”當(dāng)場犧牲,班長被氣浪推出去十幾米,七孔出血,當(dāng)時就什么也聽不見了,戰(zhàn)友們發(fā)瘋似的把他送到師醫(yī)院,診斷為永久性失聰。</p> <p class="ql-block">軍事法院對事件的最后定性為嚴(yán)重的責(zé)任事故,決定追究班長王軍鋒的刑事責(zé)任,經(jīng)師里面的再三協(xié)調(diào),最后決定免于刑事處理,開除軍籍,遣返回鄉(xiāng)。</p> <p class="ql-block">在他離開部隊的那天,連隊為他送行,炊事班還加了幾個菜,可誰也吃不下,大家都為班長叫屈,但是沒有辦法,軍令如山呀。</p> <p class="ql-block">我忘不了他臨走時,在營區(qū)大門口給大家敬的那個軍禮?!霸僖娏耍业膽?zhàn)友,再見了,我的軍營?!彼悄菢拥牟簧?,那樣的留戀。我們目送著班長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難受極了。</p> <p class="ql-block">這時,前面出現(xiàn)了一戶人家,打斷了我的思路。我便上前打探王軍鋒的消息,一個老大娘說軍鋒這時正在地里收玉米呢,讓我去哪里看看。</p> <p class="ql-block">我來到村口的玉米地,</p><p class="ql-block">嗯老遠(yuǎn)就看見有人扛著一袋玉米走過來,我一眼就斷定,那是王軍鋒,就是我日夜?fàn)繏斓睦习嚅L,盡管四十多年沒見了,但憑感覺錯不了。</p> <p class="ql-block">可他并沒認(rèn)出我來,當(dāng)我走到他跟前喊了一聲:“班長!”,他好像沒有聽見,仍然沒停下腳步,“老班長!”,我努力提高了嗓門。</p> <p class="ql-block">他這才回頭遲疑半天,終于認(rèn)出我來,頓時又驚又喜,滿臉的皺紋笑成一朵盛開的菊花。忙不迭說:“是小王呀,你怎么來了,快到家里坐。”</p> <p class="ql-block">戰(zhàn)友相見非常開心,他立馬收起活計,拉著一車玉米往家里走。七十多歲的人了,拉一車玉米的確有點吃力,我想幫他,可他硬是不讓。</p> <p class="ql-block">我們相跟著進(jìn)了他家的小院。這是個典型的豫西山地窯院,陽光下的土崖顯得寧靜,溫暖。讓我有了一種久別故鄉(xiāng)的親切。</p> <p class="ql-block">屋棚下散掛著秋天收回的糧食干菜,很有一些生活氣息,看得出主人的樸實和勤勞。這是豫西山地極為普通的人家,一點也看不出生活有任何蹉跎和坎坷。</p> <p class="ql-block">老班長緩緩坐下,木納地看著我傻笑著,不太說話。我真是無法把這位質(zhì)樸憨厚的老人和我當(dāng)年無比崇拜的軍中明星聯(lián)系在一起。命運(yùn)弄人呀,我心里一陣酸楚。</p> <p class="ql-block">嫂子倒是個爽快人,她看我們有些拘謹(jǐn),便告訴我說,老王從部隊回來后話就變少了,加上耳朵背,聽力差,就更不愿意和人交流,你有話給我說,我替你說。</p> <p class="ql-block">我看老班長仍不太說話,便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當(dāng)年我們八班全體戰(zhàn)友的合影照片,他頓時有些激動,雙手微微顫抖著,混濁的眼睛中淚光閃動。</p> <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觸動了他心底最柔軟的神經(jīng),嫂子見狀解釋說:“你大哥就怕別人提到部隊上的事,一提他就默默流淚,幾十年了,就是放不下那顆心。”</p> <p class="ql-block">說話間,她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小包袱,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套疊的整整齊齊的軍裝。我愕然了,震驚了,我似乎看到一個老兵對部隊無限眷戀的心在跳動。</p> <p class="ql-block">“這是你大哥的寶貝,每年八一他都要把它拿出來曬曬太陽,說千萬別讓它霉了,臟了?!笨吹贸觯睦锏哪菈K圣地永遠(yuǎn)是純凈的,不容有一丁點玷污的。</p> <p class="ql-block">他還說,經(jīng)常會夢見自己又穿上軍裝,吹起沖鋒號,好像一下年輕了幾十歲,夢里真好,真想永遠(yuǎn)不要醒來,一直活在夢里。</p> <p class="ql-block">說到這里,嫂子黯然神傷,說:“你大哥幾十年了,就一直靠這個念想支撐著,現(xiàn)在老了,全身都是病,沒有這點念想他也活不到今天?!?lt;/p> <p class="ql-block">當(dāng)問到孩子的時候,嫂子說:“有一個兒子叫嘹亮,他爹說自己一輩子沒把軍號吹好,到兒子這輩一定讓孩子再去當(dāng)兵,也當(dāng)個號手,讓軍號更嘹亮?!?lt;/p> <p class="ql-block">“可兒子長大了卻不愿當(dāng)兵,說當(dāng)兵沒出路,幾年回來還是打工,還不如現(xiàn)在就出去打工。為此,把他爸都?xì)獠×?,現(xiàn)在的年輕人,想法和我們不一樣呀?!?lt;/p> <p class="ql-block">是的,班長老了,不會上網(wǎng),對外面的事情知之甚少,他仍然活在二十歲的夢境里。那是他永遠(yuǎn)的軍營,永遠(yuǎn)的軍號,永遠(yuǎn)不會老去的青春。</p> <p class="ql-block">老班長的軍號夢徹底破滅了,他的耳朵也徹底失聰了,再也聽不見那嘹亮的軍號聲了,而那些鏗鏘的音符,早已化成奔騰的江河,在他的血管里湍流不息。</p> <p class="ql-block">聽到這里,我感到無以言表,心口堵得慌。老班長看出了我的心思,起身從案板上拿出幾個紅薯說:“莊家人,沒什么好東西,這紅薯自己種的,沒打過農(nóng)藥,放心吃吧?!?lt;/p> <p class="ql-block">我強(qiáng)忍著不至于在老班長面前掉淚,忙起身說:“老班長,別客氣,等會兒我還要到百里之外去看陳連長,這紅薯我?guī)ё呗飞铣浴!崩习嚅L聽了點頭說好,臉上流露出一片欣慰。</p> <p class="ql-block">我該走了,出門后一路快步不敢回頭。我怕我會情緒失控,怕在老班長面前暴露我的軟弱與不堪,想近量保留住老班長臉上那木納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等轉(zhuǎn)過一道山梁,徹底看不見他們了我才回身眺望那個叫王家坪的山村。老班長就住在那里,住在那個極為普通的小窯洞里,平凡如草芥,但有誰能看到他身上閃爍的微弱光芒呢?</p> <p class="ql-block">廣袤的土塬在我身后依次伸開,無數(shù)的大小村莊散落在縱橫交錯的皺褶里,在這巨大的背景中,人顯的如此脆弱,但有一種東西卻無比堅韌,那就是人的信念,信念是人類生存最堅韌的支撐。</p> <p class="ql-block">仰望一片藍(lán)天,突然想起那句熟悉的歌詞:“生命里有了當(dāng)兵的歷史,一輩子也不后悔?!边@鏗鏘的歌詞,道出了所有當(dāng)兵人的心聲,也包括我那離開軍營五十多年的老班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