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23年9月,五寨二中和三中告別他們自家的地盤,各懷心思地踏入原五寨師范的校園,隨之誕生了一個遍體鱗傷的新學?!逭袑W。一個殘酷、傷感的時刻沉重地載入教育史冊。說它殘酷,是因為有三所學校灰飛煙滅;說它傷感,是因為這里邊交織著曾經(jīng)的輝煌和現(xiàn)實的蒼涼以及未來的渺茫。</p><p class="ql-block">消息傳到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耳朵里,他在電話的那端向我詢問事情的原委,我如實相告。老父親掛斷電話不久,母親又打過來著急忙活地說:你老爹拄著拐棍一個人到二中去了,你趕快看看去吧,小心路上被車撞著!</p><p class="ql-block">父親雖然老邁,拄著拐杖獨自行走還是沒啥問題的。于是,我驅車從三十多公里外的三岔鎮(zhèn)匆匆趕回縣城。等到我把車停在二中對面的路邊時,父親已經(jīng)站立在校門口。</p><p class="ql-block">秋日晴朗的傍晚,陽光溫潤,樸素典雅的教學樓祥和、柔靜。一抹斜陽下,父親的臉緊緊地貼著校門的不銹鋼柵欄,脖頸努力拉長向里張望,他的身子傾斜在右手里緊握的拐杖上。斜陽里,他的身影被柵欄切割成一條條長長的光影……</p><p class="ql-block">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在二中工作,我今年五十五歲。他最初上語文,當班主任;后來不再當班主任,只上語文;再后來,不上語文,只教地理課;再再后來,退休,門房拉鈴子,直到年老體弱回家修養(yǎng)。</p><p class="ql-block">我沒有去驚動父親,讓他自個兒呆一會兒吧。我默默地靠在路邊的一棵槐樹下,有幾片黃綠相間的樹葉隨風飄零,搖搖晃晃地落在我的腳邊。</p><p class="ql-block">年近花甲之秋的我陷入宗教式的思考。父親的幾乎一生、我的大半生、我孩子的少年時光,三代人疊加的歲月儼然和眼前這所學校深深地融合在一起……</p><p class="ql-block">我對二中有鮮明的記憶始于1976年。這個時候,二中還不叫二中,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育紅中學。那年十月,打倒了“四人幫”,學校的熱鬧震驚了我,整個校園里唱歌跳舞喊口號,一片歡騰。有幾個老師在辦公室的大桌子上寫標語,我對一種三角形小旗子充滿了好奇,小旗子上寫的字大多數(shù)我不認識,旗子的細把兒握在手里,感覺挺有意思。我總是湊在劉克云老師身邊看他寫字,因為他說話的腔調(diào)有些怪異。我成年以后才知曉,因為這次寫標語,還出了一件大事情。</p><p class="ql-block">在這之前,我跟著父親乘坐大卡車到小河頭飛機場看毛澤東追悼大會實況轉播。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電視機這玩意兒??ㄜ囓噹锶税と?,人擠人,我的四周都是人的腿,粗的,細的,男的,女的。汽車一顛簸,我就啃人腿??赐曜返繒祷赜t學校時,已經(jīng)是大黑夜。下了車,我右腳上的鞋子被人們擠丟了,父親摸黑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他就背著我從學校走回村子里,我的手里提著僅存的一只小鞋子。</p><p class="ql-block">我的小學高年級時段,在城內(nèi)小學度過。二中地處我們村和城內(nèi)小學的中間,相距都是大約二里路。父親騎著有橫梁的永久牌自行車馱著我從村里出發(fā),過了二道河,馬上就到育紅學校門口。父親去上班,我接過自行車掏三角騎行到城內(nèi)小學。放學后,原路返回。下午,我們放學早,父親得上晚自習,因為當時育紅學校收的是高中生。這樣,晚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呆在育紅學校。我在父親辦公室里寫完很少一點的課外作業(yè),就到處瞎逛,認識的人也就漸漸多起來。有三個老師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們是張貴祥、王愛榮、趙成義。</p><p class="ql-block">張貴祥老師的年紀應該和父親差不多,高高的個頭,戴著眼鏡。他衣著的干凈整潔令我驚訝。他的褲子永遠筆挺,好像里邊有直尺撐著,不像其他老師的褲子膝蓋處準是頂著個大大的布泡。他的辦公桌上清清麗麗,沒有任何雜物,我對他的座位充滿好奇和敬畏。</p><p class="ql-block">王愛榮老師是個漂亮年輕的女老師,她身材頎長,總是笑容滿面。她教物理課,我對她搗鼓的那些物理實驗器材十分好奇,經(jīng)常傻里吧唧地愣在她身邊看她操作。后來,我上了中學特別喜歡學習物理,可能與她的影響有關。</p><p class="ql-block">在我眼里,趙成義老師是個神奇的人。他講著純正的北京話或者普通話。學校的電視機在他的宿舍里放著,我晚上經(jīng)常溜過去看電視。他整天嘰哩哇啦學英語,據(jù)說要考什么研究生。英語、研究生這些新奇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說。</p><p class="ql-block">育紅學校院子的西南角上,有一個被花欄墻墻圍起來的小院子,那是教育局的視導室。我對這個神秘的院子十分好奇,經(jīng)常把頭從青磚格子里鉆進去四下張望。里邊的工作人員看到我的腦袋也不說什么,只是朝我笑;他們笑,我也咧嘴笑,非常好玩。</p><p class="ql-block">我在城內(nèi)小學讀書這段時光,父親和我都很辛苦。父親天不亮就起來喂豬喂羊,路過的二道河上沒有橋,我倆得挽起褲子趟水過河。父親肩扛自行車前面走,我背著書包提著我的和父親的鞋子后面走。夏天還好說,春秋兩季,河水冰涼滲骨,渾身哆嗦。晚上,我們回到村里時,月掛梢頭,狗吠深巷,萬籟俱寂。</p><p class="ql-block">我常想,那時如果沒有育紅學校這個溫馨的驛站,我就無法到城里上小學。育紅學校給與我足夠的養(yǎng)分、能量、信心,支撐我走得更遠、飛得更高……</p><p class="ql-block">我的初中生活從育紅學校的一次大變革開始。我本來考入五寨中學的初中班,恰逢育紅學校和五寨中學學段整合,也就是五寨中學不再辦初中,育紅學校不再辦高中。還有一件事情,就是育紅學校收納了和她相鄰的城關農(nóng)業(yè)中學,這樣,我們這屆初一學生就有十四個班,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育紅學??峙率钱敃r晉西北最大的初中學校了。</p><p class="ql-block">我們八班的班主任是呂鳳桐老師,他對我們的要求極其嚴格,可惜他因眼睛有些問題請假了。初三時,李晶明老師當我們班主任,他年輕有為,作風硬朗,我們才有所收斂,用心學習。畢業(yè)后,潘建榮、姚勇、高少君、周貴恒同學考上了師范,著實讓我們大大地羨慕了一陣子。</p><p class="ql-block">我們這屆學生的教室還是人字梁磚木結構的瓦房,據(jù)說是早年間藥材公司放中草藥的庫房,因為辦學校之前這兒屬于藥材公司的地盤。比我們低一屆的同學就幸運的多,學校蓋了一排嶄新的青磚平板房。</p><p class="ql-block">這個時期是二十世紀80年代初,農(nóng)村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我們家分到兩塊地,一塊種莜麥,一塊種胡麻。星期天和節(jié)假日,我和父親幫母親干農(nóng)活。春天里,我們到育紅學校的旱廁所里掏糞上田里,老天也開眼,風調(diào)雨順,收成不賴,我們家的經(jīng)濟條件逐漸好起來。父親為我買了一輛嶄新的紅旗牌自行車。</p><p class="ql-block">在育紅學校里,楊嬌老師教我們學英語、說洋話;音樂老師馮菲教我們唱《祝酒歌》《假如你要認識我》《年輕的朋友來相會》。</p><p class="ql-block">我從育紅學校初中畢業(yè)時,還是個懵懂的少年。面對不多的那點中考分數(shù),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體驗到了人活著的不容易??梢哉f,此時的育紅學校就是人生給我設計的一個十字路口,磨煉我學會選擇、學會思考。</p><p class="ql-block">當時,初中畢業(yè)能考上五寨師范,那可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情。繼續(xù)在育紅學校復讀下一年沖擊師范,還是上高中考大學,一時成了我活下去的沉重選擇。高中開學半個月后,我才悻悻地溜進五寨中學的大門,到班主任肖鳳章辦公室報道,她笑著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p><p class="ql-block">我上高中期間,父親在育紅學校分得了宿舍,起先和周益生老師合住一間,后來有了獨立的房間,和門運忠老師是鄰居。這樣,每天下晚自習后我就和住在李家口的王仲祥同學相跟著回育紅學校。</p><p class="ql-block">有一天晚上,在育紅學校門口我和一個初中的大男孩子撞了車,他的氣勢很強,我當時認慫了。第二天晚上,我以十個糖餅子為代價,請了高中的三個男同學,靜候在育紅學校的大門口。等那個男孩子一露面,我們四個人猛撲上去,一頓暴揍。整個過程被育紅學校的丁常青老師看到了,他向學校告了密。結果,我被叫到育紅學校的教導處,讓王茂老師和賈憲文老師差點兒罵死。更麻煩的是,我們打的那個孩子是我父親班上的學生。父親用自行車馱著那孩子去醫(yī)院做了檢查,還買了些好吃的安慰,好在沒有重傷,只是腿上和腰間留下幾塊淤青。</p><p class="ql-block">轉眼間,我就高中畢業(yè)了,填報高考志愿的那天晚上,我拿著一疊厚厚的資料,在育紅學校父親的辦公桌上琢磨了大半夜,最終,我填報了忻州師專中文系。時至今日,我仍然記得那情景:空寂的校園,高大的楊樹,昏黃的燈光,磨損嚴重的青磚地面……</p><p class="ql-block">那一晚,育紅學校,十九歲的我手握一支藍色的英雄牌鋼筆,蘸著點點星光,天真地描繪出我一輩子的艱難旅途——教書!也許是一種宿命,也許是一種輪回,也許是一種傳承,也許是一種緣分,也許只有也許……</p><p class="ql-block">我上大學期間,母親體弱多病不再種地,離開了村子,搬來育紅學校住。我畢業(yè)前實習時,被分配到育紅學校,帶隊的老師是李嘉林老師。李老師好像是北京人,母親給李老師做了一頓莜面窩窩,他說這東西好吃。</p><p class="ql-block">在育紅中學,我第一次登上了講臺給學生們講課,教室和我上初中時的教室只隔著另一間教室和一個窄窄的過道。人生何其急促,眨眼間,我就由一個坐在下面的小男孩變成了站在講臺上的大青年,這之間,只是隔了幾年時間和幾堵墻壁??!</p><p class="ql-block">其實,我早已不應該稱之為育紅學校了。八十年代中期,育紅學校一分為二,又成立了一所新初中,叫第三中學。育紅兩個字的消失,令我惋惜了好長時間,這是一個有色彩、有溫度、有期待的名稱,取而代之的第二中學,僅僅是一個干巴如枯樹枝的代號罷了。</p><p class="ql-block">師專畢業(yè)后,我的好幾個大學同學留在了二中任教,有郭吉生、胡曉兵、王潤生、岳文鮮、趙曉琴。我想到遠一些的地方教書去,二中于我實在太厚重了,我有一種壓迫感。這樣,我就背起行囊,去了離縣城三十多公里的三岔鎮(zhèn)南校,在那兒,開始了我漫長而繁瑣的教學生涯。</p><p class="ql-block">我和我的同學們是幸運的,在我們剛參加工作時,就趕上了各自學校創(chuàng)造輝煌成就的歷史階段。不論是“南校精神”還是“二中精神”,那都是令后人回望的精進精神!</p><p class="ql-block">我更加幸運,在我的每一個成長階段,一代代二中老師于無聲處給了我暗流涌動般的影響,不論身在何處,處境如何艱難,我總會覺得我有強大的精神后盾,我是二中長大的孩子,任何學校在她面前都無比虛弱、不堪一擊!</p><p class="ql-block">兩個女兒同時出生后,我和妻子都忙于上班教書,孩子們就得母親幫著照看了。我們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就騎自行車前帶一個后帶一個,把倆孩子送到二中母親那兒。隨著時間的推移,倆孩子逐漸能把當時二中的老師們都認住了。等到她們上了小學,放學后仍然先回二中,更多的時候,吃了奶奶給做的飯,然后到了體校,爬一段暗洞出來張家路,再搖搖擺擺地蹦跶回右所路家中。</p><p class="ql-block">說到倆孩子上初中的事情,頗具戲劇性。最先她們?nèi)ノ逭瘜嶒瀸W校上學,可是上了一段時間,就轉回來了二中。過了不久,又隨我們?nèi)チ怂分菡剂x學校,上了一段時間,再次轉回了二中。來來回回,曲曲折折,折騰了大半天,他們還是宿命般地在二中完成了初中學業(yè)。</p><p class="ql-block">那幾年,縣里傳統(tǒng)古會在政府路舉行,這可樂壞了兩個孩子,她們高興地說:一出二中的門,就能趕會!有一次,兩個趕了半天會,買回來兩把雨傘。我說她們:大晴天的,買雨傘干啥?倆孩子愣住了。她媽媽說:天不下雨,卻知道買雨傘,挺聰明的??!我知道,有些文學素養(yǎng)的妻子是話外有話,想想確實如此。</p><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中期,二中經(jīng)歷了脫胎換骨的升華,低矮陳舊的平房被一掃清光,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樓房。父親被教育局安排到原進修校電視臺東邊的平房里居住,從此離開工作生活了幾十年的第二中學。</p><p class="ql-block">父親離開二中時,我正直盛年,忙于生計,到處漂泊?;氐嚼霞?,不管是我請同學朋友學生吃飯,還是他們請我吃飯,我都武斷地定下吃飯的地方:二中對面錦豐粥!一碗熱騰騰的粥端放在面前,裊裊豆香緩緩飄升,幻化成絲絲縷縷的過往云煙。我的兩個孩子,每次路過二中門口,總要到對面的“胖老婆”超市買些小零食。我知曉,她們不是嘴饞,而是撿拾她們播撒在二中的少年時光。父親年邁行動不便,可是,他買饅頭非要走遠路到二中門口買“二中饅頭”。我理解,他買的不僅僅是饅頭,還有歲月,揉進“二中饅頭”里的歲月!</p><p class="ql-block">幾年前,我們育紅八班的同學舉行了自初中畢業(yè)后的第一次聚會,將近四十年的時光,歲月雖然蒼老了我們的容顏,但是每個同學的舉止神情依然如故。班長李彬還是那樣能言善辯,調(diào)皮活潑??上?,有誰能想到,聚會后不久,李彬班長就不幸離世了,何其痛哉……</p><p class="ql-block">經(jīng)歷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我與五寨二中結下的深厚情緣,絲絲縷縷,永遠纏繞在心間,笨拙冗長的語言怎能全部抽剝出來?就讓它在心里不斷發(fā)酵吧,時間越久,醇香愈濃。</p><p class="ql-block">育紅學校、第二中學被現(xiàn)實的滾滾洪流無情地沖刷掉了,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挽回的歷史必然。它留給人們的只有當下的惋惜和遺憾,以及數(shù)年里茶余飯后、街頭巷尾的談資,最后飄零為史冊里漸漸泛黃的紙頁。</p><p class="ql-block">然而,這塊土地和二中精神是永恒的,從這塊土地上走出來的萬千學子的青蔥歲月永遠深深地植入這塊土地的每一絲縫隙;從這塊土地上走出來的一代代老師們親切鏗鏘的聲音,將永遠回蕩在這塊土地的上空,裊裊余音攬清漣河水,飄逸為蘆芽白云;我們?nèi)伺c這塊土地結下的美好而又幸福的情緣,將永遠滋潤著我們的未來與希望,綿長恒久,江河永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