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成他鄉(xiāng)</p><p class="ql-block"> 昨天回娘家，看望堅守在山村的老父老母。碰巧遇見小時候的隔壁叔叔也回家來。他也不忘昔日的鄰居，特意來看一下我的父母。他家跟我們是遠(yuǎn)房，但土改時卻在我們家族分去一間半房子，跟我家拼堂前(中堂)，樓下共用，樓上一人半間。雖不是近親卻也緊鄰。所以也把我父母當(dāng)成親人。他帶了幾斤桔子，送了一斤白糖，和兩三斤的糯米粉。大概是他想冬至快到了，給我媽送點應(yīng)季的東西，也作伴手禮吧。他還知道人情世故，我媽好感動，硬要他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個便飯。他說吃過了，執(zhí)意要下去到自己的家里看一下。我怕他摔倒，趕緊放下剛盛的飯，陪著他。</p><p class="ql-block"> 歲月不饒人，叔叔的步履蹣跚了，準(zhǔn)確的說是腳抬不起來了，走路拖著鞋，小碎步前進(jìn)。我想攙著他，被他拒絕了。只好護(hù)在他身邊。想來有好幾十年沒見了，我問他還認(rèn)識我嗎？他說林英肯定知道的。我記得以前他總是叫我“蓮英”的，現(xiàn)在叫我林英，看來以前是故意的。故意把我叫《紅樓夢》里的英蓮。因為他最喜歡給我們講《紅樓夢》，他叫寶玉，叫“寶盂”，就是我們天臺人不爭氣的恨鐵不成鋼孩子的意思，但他的口氣帶幾分歡喜幾分嗔怪。我還記得他當(dāng)時的口氣和表情。</p><p class="ql-block"> 他的身份是中學(xué)老師，從我記事起，他節(jié)假日，寒暑假回家小住時，總會罵人，“纏我來”，“殺了啊”，“放一把火燒了”等等瘋話，、甚至摔碗筷等聲音時有發(fā)生，那時候房子是木板隔開，他一個人吃住在樓上，什么聲音都能聽到，但我們似乎也不怕他。不怕他的原因是因為他沒付諸行動，對人很有禮貌，講話文縐縐的，是個戴眼鏡的讀書人。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會聽我的，他犯病時他媽媽我們叫他“婆婆”，叫讓我叫一下他，有時候我會扯著嗓子大聲叫叔叔叔叔幾聲，或者說“下來給我們講故事了”等等，打岔一下，他的罵聲就停了。有時候不想叫，因為討厭婆婆，她不讓我們小孩玩到她那半邊去，所以我不幫她。如果他下來，就會調(diào)整好情緒，笑盈盈的給我們講故事，完全沒了在樓上時的情態(tài)，然后我們就似懂非懂的聽他“寶盂”，“寶釵”，“黛玉”“賈政”等等趣事，有時候會給我們講《山海經(jīng)》里的神話故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的癥狀按現(xiàn)在的說法，應(yīng)該是得了憂郁癥吧，但當(dāng)時大家都以為是精神病，婆婆也曾叫女婿們捆他到二院去看過，但他好好的，查不出病來。有人說他得了桃花病，婆婆四處托媒，從黃花閨女到風(fēng)流寡婦，都沒成功，三四十歲依然孑然一身，形單影孤。婆婆老早給他準(zhǔn)備的雕花大床始終無法鴛鴦共棲。</p><p class="ql-block"> 叔叔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我們不得而知，有人說他當(dāng)兵時提干被人頂替受刺激，有人說他愛情遭背叛，受打擊了。但到底什么原因婆婆也從沒說清過，也沒人追問，臨里鄰居的，誰也沒有幸災(zāi)樂禍過。大家都忙于生計，也習(xí)慣于他的言行舉止。就這樣和平相處，大家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晴天耕作，雨天打棕毛線。我也是晴天放學(xué)了割草放牛，雨天夾棕毛線。叔叔也是偶爾推著他的28寸自行車周末回家，寒暑假小住一段時間。偶爾發(fā)泄一下。</p> <p class="ql-block"> .他有很多藏書，別人六月六曬衣服，他六月六曬書，每年農(nóng)歷六月六這一天，一大箱的書從樓上搬下來曬在道地上，誰也不敢去碰，他也從不外借。有時候我斗膽跟借一本《山海經(jīng)》看一下，他也是下來的時候給我看，上樓就要拿回去的。其實那時候我們也沒時間看閑書，因為要幫媽媽打棕毛線掙錢的。整天吊在夾旋腳來夾棕毛線無聊，所以能夠邊打棕線邊聽故事也是一種享受。雖然不喜歡婆婆，但也愿意幫她把叔叔叫下來。他講的故事給了我無限的想象，小小的我成了他的知音，院子里小孩很多，只有我愿意接近他，聽他講故事，他也樂意給我講，現(xiàn)在想來他應(yīng)該算是我的啟蒙老師吧。</p><p class="ql-block"> 叔叔是村里同齡人中最有學(xué)問的人，解放后第一個出山的人。但 貧瘠的土地上艱難長出的一棵大樹，卻還是不能成為棟梁。雖吃皇糧卻連老婆都沒娶到，還不如大字不識一個的人好老婆孩子熱炕頭，他整天一個人躲在樓上，自己用煤油爐做飯，罵罵咧咧的，不正常。以至于我們從小對于讀書改變命運走出大山的想法都不愿有。</p><p class="ql-block"> 聽婆婆說，當(dāng)初為了培養(yǎng)叔叔，真是煞費苦心，經(jīng)常燒好吃的給他的老師吃，希望老師捧他。他也爭氣，讀書好，長得帥，紅衛(wèi)兵時還代表什么省聯(lián)總縣聯(lián)總到北京天安門見毛主席，當(dāng)過幾年兵，退伍后考進(jìn)臺州府的學(xué)校，畢業(yè)了分配學(xué)校當(dāng)老師，風(fēng)華正茂，意氣風(fēng)發(fā)。在我奶奶這個地主身份的家庭邊著實是光耀門楣，風(fēng)光無限！要知道那時候我爺爺?shù)刂髯危壹疑矸莶?，自己的叔叔我大姐連讀書都沒資格，只能很小就牽牛割草賺工分。而共堂前的隔壁叔叔卻前途一片光明，給從上龐洋到紫凝山做童養(yǎng)媳壓抑了大半輩子的婆婆揚了眉吐了氣。沒想到大嶺頭土太薄了，最后還是難以成才。 最后還是成了婆婆的心病。 </p><p class="ql-block"> 可惜婆婆在我小學(xué)沒畢業(yè)時就去世了，沒了婆婆，叔叔寒暑假回來住也少了，再后來改革開放了，我爺爺帽子摘了，我們從新屋道地搬到新房子去了，住遠(yuǎn)了，碰面機(jī)會更少了，再后來我外出求學(xué)工作，離家越來越遠(yuǎn)了，新屋道地的記憶也封存起來。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沒了婆婆，叔叔孤身一人，在他快要退休前，他的姐妹怎么勸通了，叔叔終于跟一個沒了丈夫帶著2個孩子的嬸嬸成家了。住在平鎮(zhèn)嬸嬸家，他有積蓄，有工資，嬸嬸家人待他也不錯，有了家，回老家更少了。</p><p class="ql-block"> 沒想到這次回娘家，還能意外的遇到叔叔，又勾起我許多童年的記憶。</p><p class="ql-block"> 我最掛念的是他的那大箱書，那時候沒想看，現(xiàn)在想看了，要知道我的的“五馬隱”，“五百羅漢造塔”等等天臺山民間故事都是從他那里得來的。是他在我心里種下天臺山文化的種子。</p><p class="ql-block"> 我忍不住問他的書還在嗎？他說沒有了，有的搬下面去了，有的蛀蟲了破爛了就賣掉了。沒想到嗜書如命的叔叔最終也沒把書留住。但他留住了房子。聽說當(dāng)時房子快要倒了，大家商量是任由他倒了重新規(guī)劃，還是在按原來的修繕，意見不統(tǒng)一，擱淺了！</p> <p class="ql-block"> 而叔叔家卻重新翻修了，聽我媽說，當(dāng)時嬸嬸也不愿意到這個山哈地方花錢，但叔叔不肯，如果嬸嬸不答應(yīng)，他就不吃不喝，嬸嬸拗不過他，只好答應(yīng)，因為叔叔有不菲的退休金，他有底氣。</p><p class="ql-block"> 邊走邊聊來到了老屋，前后道地空無一人，雞犬不聞，破敗不堪的院子，再也聽不到打棕毛線的旋轉(zhuǎn)聲，聽不到孩子們“橡皮筋三角跳”的吵鬧聲，聽不到大人“討債鬼”“麻頭鬼”的咒罵聲，庵頭(走廊)里再也沒有大家“迎飯碗”“摘日頭”了?？諝馑坪跄塘恕Ｊ迨鍝笓杆魉鞯恼页鲨€匙七轉(zhuǎn)八轉(zhuǎn)打開房門，這時我媽媽吃完飯追過來了，他叫我回去把飯吃完，飯冷了。我跟叔叔約好坐下午4點的車一起回去，我晚點過來陪他過去等車。我和我媽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媽是雖然80多歲了，腦子還比我好使，他叫我爸爸下去陪一下他，說他一個人來，到過我們家，看他走路都不穩(wěn)，萬一摔著磕著我們有責(zé)任，等4點快到了再回來。我爸聽我媽的，過了一會，他就下去了。2點不到，我爸回來了，說叔叔坐車回去了，我很奇怪不是說和我一起去的嗎，怎么先回去了呢？是他繼子來接嗎？我爸說他還沒走到老屋就看到叔叔在馬路邊等公交車了，他就在那里陪著他，看他上車才回來了。</p><p class="ql-block"> 哦！</p><p class="ql-block"> 斷壁頹垣的道地里，耷拉在 墻角的奓簟，結(jié)滿蜘蛛網(wǎng)的風(fēng)車，寫著豐谷豐登的倒桶落寞的呆立著，破缸澎倒扣著，散架了的家什散落著，只有花窗孤獨的挺立著。曾經(jīng)多么輝煌的新屋道地，曾經(jīng)是我家族視為榮耀的新屋道地，承載著我們家族興衰歷史的道地如今破敗了。婆婆這個外族使勁擠進(jìn)來的道地倒了，曾經(jīng)住著四五十人的大院子如今空無一人了，家已不是舊時的模樣。大幾百號人的山村如今堅守的老人屈指可數(shù)，今天是平鎮(zhèn)市日，走得動的趕集去了，走不動的窩在家里不出來，沒有人氣的山村已不是原來的大嶺頭，叔叔翻新的房屋已不是原來的家。他一個人坐在屋里，也許連記憶都喚不起了，所以就提前回去了。前度劉郎今又回，已不是舊模樣。</p><p class="ql-block"> 也許還是坐在平鎮(zhèn)仰望紫凝山頭依稀閃爍的燈光里才是故鄉(xiāng)！才是那個想一把火放了的家！</p><p class="ql-block"> 故鄉(xiāng)已成他鄉(xiāng)！夢里回故鄉(xiāng)吧！</p> <p class="ql-block"> 夢里永遠(yuǎn)有兒時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