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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巷夜譚之二十五

愿做傳承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李云鵬</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span class="ql-cursor">?</span>李云鵬，1937年生于渭水源頭之五竹鎮(zhèn)。曾有一段軍旅生涯，此后從事最長的職業(yè)是文學雜志編輯。曾任《飛天》文學月刊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憂郁的波斯菊》《三行》《零點，與壁鐘對話》《西部沒有望夫石》《篁村詩草》等詩集及長篇敘事詩《牧童寶笛》《血寫的證書》《花兒魂》，散文隨筆集《剪影，或者三葉草》等。</i></p> <p class="ql-block"><b>　　編者按</b> 父親雖然在家鄉(xiāng)僅度過了短短14年的少兒時代，但家鄉(xiāng)的人和事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隨著歲月越來越清晰地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常常講起來神采飛揚，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貧而充滿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頭舊時的鄉(xiāng)人、鄉(xiāng)俗、鄉(xiāng)情，成為父親不能忘卻的記憶。年事已高的父親遂有了再次動筆的沖動，便有了以下這一篇篇帶有鄉(xiāng)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現(xiàn)。短文以真實的聞見為本，但顯然有一定藝術(shù)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親把這個短文集-——《村巷夜譚》，稱作“記述鄉(xiāng)野村夫俗事的筆記小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李田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 <b style="font-size: 22px;">?腳戶令：阿哥在千里的路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b></p><p class="ql-block"> 吾輩童小年代，村后公路上不時見有走東走西的腳戶往來。夏初時節(jié)，與地里鋤草的女人們對唱“花兒”，什么“一溜兒山來者兩溜兒山，腳戶哥下了個四川”，什么“尕磨渠修下者水沒淌，我把你想來者你沒想”一類，情色滿滿。也是我等尕耳朵扯長著聽取的一扇民風。偶見一峰兩峰趕駱駝的腳戶，不知來自何處。悠悠然若夢若幻的駝鈴聲，叮當，叮當，前路正長……</p><p class="ql-block"> 得先說說“<b>腳戶</b>”。早年，偏遠地區(qū)交通不便、興起了一個扯通商路的純民間行業(yè)——車馬毛驢肩挑擔，從事一些民用商品的販運，謂之“腳戶”。在渭河源一帶，此類商務(wù)興盛期，從事“腳戶”行當者，據(jù)說有過千人之眾。這一遠去的民間商事的踐行者，至今是西北傳統(tǒng)民歌“腳戶令”里蒼涼的傾訴。</p><p class="ql-block"> 我們要說的是僻背南鄉(xiāng)的腳戶三人幫，兩個相近村寨的小小組合。簡捷說來，“閃擔尤”、麥出穗二人結(jié)幫上蘭州那時，鹿哥先于他二人，單騎走過岷州、河州、甘南了。</p><p class="ql-block"> 人們笑稱的三個“南山的黑腳巴骨”，之后便有了很合竅的組合。上過幾年私塾的鹿哥穩(wěn)重，有識見，屬于所謂“能拿主意的人”，是自然形成的領(lǐng)班，少不了。麥出穗言坦，卻有個釘馬掌的拿手活：“掌匠”，少不了?！伴W擔尤”，會是憂悶時的“哈哈笑”，寂寞長途，少不了。三人性格各異，卻又能和諧相處，如是五六個年頭，堪比“桃園結(jié)義”的情重。而飄飄忽忽一個“野蔥花”的偶或閃現(xiàn)，三人腳戶幫更有一畦青草添了個帶露荷包花的亮麗。</p><p class="ql-block"> 領(lǐng)班鹿哥始終吊在嘴上的是：“開頭難！佛鄉(xiāng)老哥閃擔尤是我們一伙的開路人?！?lt;/p><p class="ql-block"> 三人腳戶幫里最早試路的，是尤姓佛鄉(xiāng)人，鄉(xiāng)人通呼為“閃擔尤”。最初只是這村子的過客：或閃一擔瓦盆子，或閃一擔干辣椒……回數(shù)多了，人熟了，被一家小有殘疾的村女家收進屋里，就干脆在渭河源南山扎站下了，隨后變身此鄉(xiāng)創(chuàng)始期的幾家腳戶之一。一身閃擔子的態(tài)勢，很惹眼，聞得鄉(xiāng)人夸說，得意了，免不了吹一句：“論閃擔，我佛鄉(xiāng)的雞娃子也會倒腳步！”相繼與鹿哥、麥出穗結(jié)為走東串西的聯(lián)手，從擔子客到騾馬幫。</p><p class="ql-block"> “閃擔尤”們初始的一挑雞蛋上省城蘭州，現(xiàn)時人想不來那生意的賺頭。盛蛋的尺許深淺的竹編筐子，其上更有細麻繩編織的數(shù)寸高低的“網(wǎng)子”，擴大了裝載量，自然也增了重量。據(jù)說當?shù)厥召彽碾u蛋裝滿筐，一擔大致有800來個雞蛋。到蘭州售出，去來最快六七天，大致有近三倍的賺頭。勞汗向來是不計價的。蘭州返程不空擔，直言“空擔子挑上不會倒腳步”。針頭呢線腦呢，瓜果水煙呢，采得一些半些，沿途給狄道、官堡一帶小商家轉(zhuǎn)手，又取一些薄利。人言：佛鄉(xiāng)人腦子靈變。</p><p class="ql-block"> 這閃擔尤沒學會叫苦。他帶回鄉(xiāng)的總是愉悅鄉(xiāng)里人耳鼓的奇聞驚見：“蘭州城的人多嗎不多？說了嚇得你掉下巴呢。啊呀！你站在西關(guān)十字想買個詫眼，由不得你的就被人腳不落地架起了，速溜溜，幾個店鋪過了，速溜溜，一條街走完了，速溜溜，出了東城門，秋涼天，一件汗褟就跟水洗了一樣。好不容易腳落地，一看，蒼天神！把你架出東五里鋪了?！?lt;/p><p class="ql-block"> 同行的麥出穗就“抬下巴”：“這不像我去過的蘭州?！遍W擔尤夸說上蘭州吃過“洋糖”:“把人甜醉了！”麥出穗撇嘴一個不屑：“ 屁！遠不如咱的麥芽糖有嚼頭。”</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攝影：楊曉冰</span></p> <p class="ql-block">　　閃擔尤最自豪的，是給三人腳戶幫引薦了一朵野蔥花。</p><p class="ql-block"> 家居南山后溝的誰家尕女子，人戲稱野蔥花的，其大名本是岳蔥花，人口里叫轉(zhuǎn)名了。每去南山草坪采得一柯栳（藤條提籃）野蔥花，渭鄉(xiāng)人認定漿水面里最能提味的鮮料，就會走出溝幾里路到人車行過的大路旁，尕碗作量器，換得幾個針線錢。不二價：一尕碗五分。閃擔尤就出怪：“六分賣嗎？”回話：“不賣！”“七分?！笔[花手便捫住柯栳，丟去一個斜眼加一個慢悠悠無視標點的長句:“想買了拿上不想買了時大哥你走你的路我守我的柯栳！”一道的聯(lián)手麥出穗輕輕搗一下閃擔尤腰窩：“別逗了。”便依“不二價”成交。要說的是，蘭州的幾家漿水面館，因渭水源南鄉(xiāng)草坪的野蔥花而別生香味，閃擔尤也喜獲三幾倍的賺頭。（要說的是，草坪的野蔥花，至今仍是渭鄉(xiāng)人灶臺上的鮮品。你去縣城橋頭農(nóng)貿(mào)集市問價，一小碗野蔥花，不二價，10元人民幣?。┻^后，閃擔尤笑說：“野蔥花這性子倒把人牽住了?！睕]想野蔥花其后“牽住”的，倒是一同挑擔出行的嘴拙語坦的麥出穗。咳！這“麥出穗”的取名算得上鮮活：據(jù)說出生那天，麥家爺?shù)阶约业乩锵部磩偝鏊氲柠溙铩鹤优軄韴笙玻骸疤韺O子了?！崩蠣斪虞p輕一個擊掌：“好！我麥家添了個麥出穗?！丙湷鏊刖瓦@么出世了。</p><p class="ql-block"> 隨后蔥花更結(jié)集了三幾個姐妹，有點兒像鄉(xiāng)里小山貨的不起眼的供貨人。采摘也添了樣數(shù)：蕨菜，松花，鮮蘑菇一類的小山鮮，由蔥花收攬到一塊，分門別類，從初始的試銷，漸漸成為腳戶肩擔捎帶的尤物，城鎮(zhèn)人的稀罕。也漸漸與三人腳戶幫密切了交往。</p><p class="ql-block"> 腳戶生涯風風火火的細事是說不完的。一次歷險，一個老磨坊，一支令腳戶幫心靈震動的謠曲，最是其后垂老之年的三腳戶久磨不損的話題。</p><p class="ql-block"> “<b>出門的阿哥們孽障人</b>”。腳戶人的跋涉，自有閃擔尤苦中作樂的歡悅；而難腸有時是近乎隨性的拍打。忘不了一次沿洮河的回程，路途阻障，逼得在一處崖檐下度過的那個瑟縮之夜。晚秋時節(jié)，寒涼浸膚。夜半，凍得手腳不能自如伸展。悶杵杵的麥出穗突兀想到腳戶幫里的一個傳講：有馱夫寒夜丟命野宿地。便朝同伴的軟肉處來了個拳擊。鹿哥們頓悟，便有拉了架勢的還擊，到后演成了一場笑鬧，辨不來陽世的馱騾驚詫得不住地刨蹄。嘻嘻哈哈的拳擊后，腿腳才熱活起來。鹿哥強勁地提醒：“不要冷悄著！我們說話！我們說話！”話頭扯呢扯呢扯到往后的愿想，鹿哥來勁了：“下一回，咱們得規(guī)劃個路程?！毕騺硖孤柠湷鏊雭砩窳耍骸熬投⒆±赡舅拢h走一程！”他們最遠只到過階州。那時，甘川交界的郎木寺，對于偏處南鄉(xiāng)的鹿哥們更是不可企及的、近乎天邊的遙遠。這避背之鄉(xiāng)的村夫，今夜卻竟生了個追逐遙遠的夢想：下一程到神秘的郎木寺去。說那里金頂?shù)乃聫R多得數(shù)不過來，看一眼美得暈人呢。那里飛出了一條湍急的白龍江，說就是一條滾動的白龍。三人沒經(jīng)商量，一心便生了隨后步向更遠的郎木寺的愿想：下四川。侃到小半夜，設(shè)想的未來，比野蔥花灶膛里的紅火苗還旺呢。</p><p class="ql-block"> 沿著洮河岸走，太陽紅紅的，滿馱的回程順順的。然天熱困乏，蔫杵杵的行路人，腿彎里有點蹬不上勁兒。終是閃擔尤有心計，隨口哼出一曲“我維下的尕妹人尖子”，連帶說了個早年搭伴者的浪漫情史，給聯(lián)手提神：</p><p class="ql-block"> 一個年輕的腳戶哥，鞍座上馱回了一個嬌俏的尕媳婦兒。一說是“站口”上經(jīng)營小店鋪的媳婦，往來多了生情，拐來的。一說是多次路邊對唱，與一個鋤草的村女纏綿上了。反正是“花兒”做媒的姣好事成。閃擔尤口里就有惹你聯(lián)想的這般的風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i>肉沒香者菜香了，</i></p><p class="ql-block"><i> 沒想把你愛上了，</i></p><p class="ql-block"><i> 就把相思害上了。</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看：只要情深，就會生出菜比肉香的特出味蕾。閃擔尤的“別開生面”，還真提振了同伴的精神，原來滯重的腳步，輕松了許多。</p><p class="ql-block"> 心境好了，閑話隨口，就扯到野蔥花。鹿哥拍一把麥出穗：“你娃娃成呢！空手拐了個野蔥花?！丙湷鏊胍粩Q脖子：“你這說辭，惹人呢！蔥花就列犟過：‘誰拐誰？他有那本事？’”鹿哥笑了：“我看也這么回事。蔥花的事，年內(nèi)辦了吧?！丙湷鏊胍宦曒p嘆：“還麻纏著呢，說是要我跑出個眉眼了再說。只怕瞅的人多了花了眼……”說不上是心事，就隨興而起地吼了一腔野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i>早知道黃河的水斷呢，</i></p><p class="ql-block"><i> 我修下這個尕橋著做啥呢。</i></p><p class="ql-block"><i> 早知道尕妹的心變呢，</i></p><p class="ql-block"><i> 我費下這個心思著做啥呢。</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鹿哥更一個暢笑：“你娃娃放寬心！你現(xiàn)時隨身的干糧，已吃到了蔥花香噴噴的莜麥炒面。野蔥花終有一天會是進出你‘寒窯’的家蔥花?！丙湷鏊腚p眼瞇成一條縫，只會笑。沖著沒話的麥出穗，閃擔尤的調(diào)侃就來了：“有這話麥穗歡閃了，油缸倒了不管了！”又連著放出一腔歡曲兒。</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攝影：王枝正</span></p> <p class="ql-block">　　應(yīng)該是走出卓尼地段不久那一帶了吧？說著唱著，三聯(lián)手走近橫斜一條偏溝時，突有轟轟的響聲傳來，眨眼間，罕見裹挾著柴木滾石的泥石流撲面而來。</p><p class="ql-block"> 這一帶的天氣，真他娘的日怪！川道里日頭紅紅的，摸不準那個后山那條溝，那團云縫里一個炸雷，就瓢潑出一陣白雨，就吼出擠寬溝岔的加帶石頭裹著樹杈雜物的泥石流。多玄乎？比從你頭頂突兀飛躍而下的花斑豹百倍嚇人。</p><p class="ql-block"> 鹿哥一聲不好，朝馬屁股招勁一馬棒，兩匹驚馬一個狂奔跳上一個石坎，二人也躍上高坎，麥出穗那匹驢騾慢了一步，被狂浪席卷而歿。麥出穗無詞地狂呼一聲，欲撲前，被鹿哥一把攥?。骸安灰?！”麥出穗發(fā)出近乎恐怖的吼喊：“我的馱騾……”幾欲撲身江水，被鹿哥閃擔尤使全力拽住。</p><p class="ql-block"> 鹿哥狂吼一聲：“混賬！你這不是逼著蔥花跳窟圈、跳崖呢嗎？”一巴掌扇過去，把聯(lián)手頭上油跡汗斑的碗碗帽扇進混濁的洮水中?！斑@會兒你胡來，你會落個一輩子的虧歉！為蔥花，也得好好的活著！”</p><p class="ql-block"> 鹿哥和閃擔尤一再吐誠：“今天我們這兩馱幸存貨，是我的，也是你的。人在，本事在，失去的還會補回來?！?lt;/p><p class="ql-block"> 麥出穗抹淚嘆苦：<b>“憲書泡成紙漿了，這日子還有啥指望呢！”</b></p><p class="ql-block"> “混賬！天爺沒說給你我斷路的！”鹿哥祈告一般，半彎的雙手伸向高天。蠕動的嘴皮下是一串聽不來言辭的祈告一類的喃喃……</p><p class="ql-block"> 隨后是淚眼婆娑的勸慰：“馬肚帶捆的再緊，還有個轉(zhuǎn)鞍的時候哩。<b>干我們這一行，老先人就沒給你我鋪一條寬展路，啥坑啥坎的不定啥時會在腳底下作怪，沒這個底氣，別染腳戶這一行。</b>”</p><p class="ql-block"> 今晚顯然是趕不到站口了。幾番摸索，沿一條小河搜尋到一個老磨坊，門縫里擠出一絲螢火蟲般的微光。輕輕的叩門換來善心的接納。門開處，幽微的豆油燈下，只一位有驚無懼的老嬸。眼見馱騾，知是借宿。出語便是匆促的關(guān)愛：“沒趕到站口吧？進來進來！”</p><p class="ql-block"> 磨坊旁有一處磨面人拴牲口的草棚。安頓好牲口、馱架，三人只想在草棚里依藉個身子。老嬸怪怨了：“我不能落這個虧歉！”堅意要來客擠熱炕，“熱炕解乏?！倍炎约喊才旁谀ケP上，那跪掃磨盤的情景，在鹿哥眼里，依稀兒時慈母跪掃磨盤的模樣。老嬸辯說“掃了多少年磨盤了，乏了，就趴在磨盤上解個困，慣了。”三人只好從命。</p><p class="ql-block"> 鹿哥們阻擋不住，老嬸硬是在又低又小的土灶臺上，手腳麻利地造出幾碗雜面酸拌湯：“好飯沒有，我也做不到世上。就你們袋里的干饃饃，湊合給下。哎！出門人……”一聲悠長的嘆息。</p><p class="ql-block"> 老嬸眼里本應(yīng)出現(xiàn)的狼吞虎咽，卻像是沒有食欲的不聲不響地細嚼慢咽。許是經(jīng)多了世事吧？老嬸近乎憂戚地探詢：<b>“我看出，你三個有心事。”</b></p><p class="ql-block"> 一切了然。一切立時處于寂悄中。磨盤上的主客久久無語，渠里的水聲因此變得激湍。</p><p class="ql-block"> 老嬸出語凄然<b>：“不要說破，我不想知道，我怕！”</b></p><p class="ql-block"> 孤身一人，給磨戶家看磨的老嬸心事不吐。但那個“我怕”,必有內(nèi)心不能觸碰的隱痛。此后，隱約自腳戶幫里聽到些細碎：男人出門日久，音信杳然，下落不明，思念是日夜擾心的糾纏。一支奇崛又蒼涼的洮岷曲，成了寡居老嬸時不時的吟唱，其實是到老不泯的泣血的呼喚。這呼喚不時變作舌下的喃喃 ：“他會回來的，他很戀他的窮窩，他一定是迷路了。他會回來的！他戀著有我守家的茅庵草舍……”這喃喃心訴，時不時在這老磨坊里回旋……</p><p class="ql-block"> 老嬸一個麻布單裹身，磨盤和衣而臥，夜很靜。應(yīng)該是午夜過了吧？磨盤那邊隱隱傳來近乎呻吟的低唱，輕似云隙里孤雁的鳴叫，灌進三雙醒著的耳朵，一遍過后復又一遍。三個醒睡人終于聽出了那幽怨的吐訴。鹿哥雙肘半撐起身子，輕聲探問：“嬸，你哼的啥？”回話在一聲長嘆之后：<b>“愁——腸！”</b></p><p class="ql-block"> 百轉(zhuǎn)愁腸。他們咀嚼了很久，漸漸悟出了磨坊老嬸意念里的“牽心”：<b>牽心都是睡不著的夜</b>。老嬸的低吟少許提高了音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i>一捆柴，兩捆柴，</i></p><p class="ql-block"><i> 你把那沒良心的叫狼抬！</i></p><p class="ql-block"><i> 抬回去，又抬回來，</i></p><p class="ql-block"><i> 千萬別咬壞。</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三腳戶有靈醒的耳朵，一并悟出了婆姨對久出不歸的男人既思念又怨恨的那種炙熱情懷。那<b>“叫狼抬”</b>，那<b>“千萬別咬壞”</b>，濡濕了三個粗放男漢的眼眶。一向豁達的閃擔尤甩一把淚水：“像極了我的枕頭伴兒咒我的言辭！”</p><p class="ql-block"> 隨后是一個穿透長夜的失眠。<b>世界上所有的失眠夜，都很長……</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攝影：李文平</span></p> <p class="ql-block">　　二天一早又是毛毛雨，知道腳戶耽延不起的行程，老嬸沒有挽留。三人草帽一戴，蓑衣一披，毛毛細雨漸漸隱沒了晃動的人影。腳戶們依稀聽到身后追來的老嬸含有抖音的叮嚀：<b>“你們遠行人記著：家里人提玄的扯心！”</b></p><p class="ql-block"> 終于滿腹心事地回到自家的南山，有白樺林有紅草莓有野蔥花，夏有懸瀑冬有冰掛的南山，為擺脫饑貧而誠實地傾出勞汗的南山，扯心扯長了日夜的多情的南山。</p><p class="ql-block"> 在麥出穗們回村的次日，操心聯(lián)手夜來境況，鹿哥牽了閃擔尤，一大早趕到麥家。前腳后腳，昨晚就聽到風聲的野蔥花，也帶著一股風，匆匆尋上門來。先是盯住麥出穗硬扎扎射出一句：“收攤呢嗎？退槽呢嗎？見過沒出息的，沒見過你這樣沒出息的！”鼻腔里粗粗地吐了幾口氣，“你幾次當著我面哼那個‘黃河斷橋’啥啥的，我知道你的鬼心眼。想試我的心？當你面說亮清：今天你要縮脖子，收攤子，沒二話，立剎剎，尕妹我真就‘心，變，呢’?！毙÷曂乱痪涔衷梗骸吧匣剡€說我沒想你?！笔[花突兀加速丟出個無視標點的長句：“你把我沒想著要我把你想呢時你莫想！”就轉(zhuǎn)身給麥出穗一個冷脊背。</p><p class="ql-block"> 幾句淚花閃閃掏心話，把麥出穗一顆寒涼心，拍打得暖暖的。別過臉，本硬漢，吞回了兩行欲下的熱淚。</p><p class="ql-block"> 上過幾年私塾的鹿哥語重心長：“聽亮清，這一版硬腔話，是蔥花唱給你我的<b>‘叫狼抬’</b>，是蔥花的<b>‘千萬別咬壞’</b>！沒說的，南山黑腳巴骨不是軟菜，下一站：郎木寺！”轉(zhuǎn)身對蔥花，溫軟的語調(diào)里含了些別樣的意味：“蔥花，你維的腳戶都是干苦活的，你給麥出穗路上帶的莜麥炒面，下磨的時候多放些甜根兒?！笔[花似乎辨來了鹿哥的語義，雙手掩面，捂住了的不知是羞怯還是唏噓。</p><p class="ql-block"> 那些顛簸的日子，陽光與泥濘的遠足；無名河邊那盤老磨坊，那<b>“牽心都是睡不著的夜”</b>；那夜的那股帶有連綿雨絲的風，依稀自悠遠處送來那支粗樸的心靈的吼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i>一捆柴，兩捆柴，</i></p><p class="ql-block"><i> 你把那沒良心的叫狼抬！</i></p><p class="ql-block"><i> 抬回去，又抬回來，</i></p><p class="ql-block"><i> 千萬別咬壞。</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尕妹們扯不斷的疼腸——阿哥們在千里的路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3.11.16海口</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攝影：張建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