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個并不認識我的地方。</p><p class="ql-block">有時我想上前,遲疑的、而不是禮節(jié)性熱烈一番的,同她握手。握了,也許你戀戀不舍,而我在耐心等待松開手道別的時間。</p><p class="ql-block">海島。</p><p class="ql-block">海浪拍岸。坐在漁民錨樁上的我。</p> <p class="ql-block">我哪來的,怎么把陌生更加陌生化?莫非是從當(dāng)今最先進網(wǎng)絡(luò)交往帶來的一分失落。大海在那里不再遼闊,哪怕越洋對談都不在話下,可是在那里,行道遲遲、中心有違的(引先秦《谷風(fēng)》語),還剩下冥頑的時間。時間它、或者它們,自由地延宕。從人類能不能少打仗、不打仗,到國運的未來,你問上一千遍,它們也還是在路上。屈老夫子要再世,不知他新天問要寫多么長。</p><p class="ql-block">不講那么高大上,細枝末節(jié)也有自由的心病,懼怕空間緊縮,所以裹足不前,不給朋友的音訊留個言、點個贊,相當(dāng)于不出借你沉默的尊嚴,不暴露你奇形怪狀的身份、定位和心計。</p><p class="ql-block">所以我來海島找親戚,找最古老的交往,基因紐帶使然。</p> <p class="ql-block">“先生你在我們碼頭上呆半天了,是出門旅行,想心事了?”</p><p class="ql-block">說話這位漁民出海歸來,嗓門還賽著海浪那么響,陽光和海風(fēng)侵襲得他,我家鄉(xiāng)話叫黑鐵打臉。我向他抱歉地笑笑,為了心事抱歉。</p><p class="ql-block">我剛才背對臺灣海峽,面向西太平洋,翻看了《臺灣歷史綱要》(陳孔立主編),上面寫著:“臺灣早期住民的一部分是由大陸東南沿海直接渡過海峽,進入臺灣的,他們成為泰雅、賽夏、布農(nóng)等人的祖先;另一部分與東南亞南島語族的古文化特質(zhì)有許多相似之處,包括魯凱、雅美、阿美、卑南等……”</p> <p class="ql-block">我合上書,把手頭的半根冰激凌舔干凈,還是難舍自己的意識流。我盯著海——據(jù)說是藍色的,但陽光鋪天蓋地一反射,天曉得是哪色的海。海浪在全地球都一樣,我為這一點感覺失望,誰是我親戚。誰?總是呼呼地撲上來,爾后晶瑩地破碎地死去,在臺北的野柳海灘,在高雄的西子灣,一如在我曾經(jīng)浪跡的亞得里亞海、歐陸北海。海面是并不耐看的一朵兩朵無數(shù)朵水花。而我從山中來,來看從小幻想的超大型的水,水的動蕩讓人失望,讓我自言自語:真奇怪,要尋找柏拉圖前世記憶那樣的凝固畫面,我這是奇了怪。</p> <p class="ql-block">“1895年6月17日,日本首任駐臺灣總督樺山資紀在臺北主持始政儀式,標志著日本在臺殖民統(tǒng)治的開始,臺灣從此淪為日本的殖民地達半個世紀?!?lt;/p><p class="ql-block">人生入秋時,心腸已經(jīng)比較的僵硬,我才看到一幅舊照。那上面有老有小,長袍馬甲,一個個傻呵呵的,佇在遙遠泛黃的歲月里。這是......那是......老母親為我指點照片,一整個逝去了的家族。余下的是失散的,能肯定的卻是謎。在某一年,大戰(zhàn)雙方,不知誰人槍殺了我去往大陸的外祖父外祖母,謎底埋藏進哪一個神秘檔案的地窟。就讓天地間一個小秘密那么謙卑(悲)地埋沒吧,像一切逝去的小人物。 實在沒其他表情可表的話,像我弟弟殘忍一笑,“說不定罪狀是真的呢”,我懂他,唯一說得定的,就剩下可以殘忍對待的自己了啊。</p><p class="ql-block">我能怎么樣,在母親膝前我表現(xiàn)得就像聽故事。聽過了,在自己的左邊或右邊膀子上撓撓癢,確認來自母親一系的我的一半血緣還在。</p> <p class="ql-block">我得知那幅家族合影拍攝于臺灣桃園??墒沁@些年我在桃園國際機場幾度滯留,只獨自仰望,去往海角天涯的不同航班的飛機,呼嚕著滑行起飛,如空中離散的嗚咽。要不然誰也沒嗚咽,哪有那么愛哭,起飛時只有孩子歡樂的夢靨。 </p><p class="ql-block">我的航班也將到點,此行的和人生的一個點。目的地舊大陸,有時令人厭倦的山重水復(fù)。到如今紅黃灰錯雜成景,那紅難得說它,那黃是歌舞升平的性感魅惑,而那個灰,好比攝影時中庸測光用的18度灰,用了它什么都能看個大概,但卻既無通透的高調(diào)也無郁郁低調(diào)。當(dāng)然這都比喻啦,中國傳統(tǒng)就把人壓抑得微言大義啊。提起隨身挎包隨便走,我真的不要假裝我在想念什么。</p> <p class="ql-block">假裝不了的是肚子里那些話,它們莫不是漢語,漢字漢語莫不是我與海島的一根臍帶?漢文化從古傳到今哦?!靶械肋t遲,中心有違。不遠伊邇,薄送我畿。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宴爾新昏,如兄如弟?!弊g文:“邁步出門慢騰騰,腳兒移動心不忍。不求送遠求送近,哪知僅送到房門。誰說苦菜味最苦,在我看來甜如薺。你們新婚多快樂,相親相愛如親兄弟一般?!保ü旁娢木W(wǎng))詩歌多好啊,兩千多年后還讓我們聞其聲,見其人,乃至得窺了古時文明,孩童般的小小糾結(jié)。</p><p class="ql-block">我也學(xué)寫過詩,我的矛盾就矛盾得多了——</p><p class="ql-block">給比我年輕的朋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想象 要么真有一夜</p><p class="ql-block">礁石在退潮后回憶</p><p class="ql-block">一只海鳥 身穿尼龍羽毛的我弟弟</p><p class="ql-block">他吃飽水草 黛青色糞便散發(fā)著魚腥</p><p class="ql-block">我弟弟 因為后頸窩的一粒黑痣</p><p class="ql-block">從小他被準許出海去</p><p class="ql-block">劃動木紋清晰的兩臂</p><p class="ql-block">在船舷兩側(cè) 永遠流著夢流著</p><p class="ql-block">深得發(fā)黑的咸水</p><p class="ql-block">在獵槍鳴響的島嶼</p><p class="ql-block">埋下他屁股產(chǎn)卵 墊一幅細沙編織的地毯</p><p class="ql-block">生下七個兒女都有雪白的翅膀</p><p class="ql-block">第八和第九被小孩偷了去</p><p class="ql-block">在鐵鍋沿上敲開蛋殼</p><p class="ql-block">用花生油煎熟了吃掉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而我等待老眼昏花的那一年</p><p class="ql-block">出走 在打掃干凈的瀝青路面</p><p class="ql-block">用一根竹竿磕響自己的足跡</p><p class="ql-block">在哪一個路口 光顧哪一家</p><p class="ql-block">通宵營業(yè)的酒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1988.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我剖白一下:我這詩是想寫生命的偶然,如“后頸窩的一粒黑痣”;又寫生命的常態(tài),“從小他被準許出海去/劃動木紋清晰的兩臂”;更想寫出生命的殘酷,“在獵槍鳴響的島嶼/埋下他屁股產(chǎn)卵”,“第八和第九被小孩偷了去/在鐵鍋沿上敲開蛋殼/用花生油煎熟了吃掉了”。我哪來的靈感,預(yù)見了我這家伙行至晚年才會有所成,“用一根竹竿磕響自己的足跡”。</p><p class="ql-block">再是怎樣,冥冥中我的詩牽掛著礁石、海鳥和魚腥。</p> <p class="ql-block">我也行行遲遲。</p><p class="ql-block">假如年輕上許多歲,我再轉(zhuǎn)身回去,去找一份緣,可以牽拉的手,讓她跑不脫,也不思跑脫。那是綠島小夜曲之境,要有一個姑娘真切地住在椰子樹下,念想才會銘上一圈小小的郵戳。</p><p class="ql-block"> 可是臺風(fēng)將至,路上真熱。轉(zhuǎn)過一個街角,鄰家女孩已長成風(fēng)姿綽約,寵她膝下孺子。盛一杯奶茶,賣給汗流浹背的旅行客,加冰嗎,問我。 </p><p class="ql-block">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p><p class="ql-block">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p><p class="ql-block">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后面</p><p class="ql-block">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p><p class="ql-block">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zhèn)</p><p class="ql-block">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愛人</p><p class="ql-block">想當(dāng)年我離家時她已十八</p><p class="ql-block">有一顆善良的心和一卷長發(fā)</p><p class="ql-block">實地來了我才得知,羅大佑的《鹿港小鎮(zhèn)》和我的一樣,不在地球上,只在歌聲里,是一種永恒到滑稽的,兼職了來按摩人心的,昔日鄉(xiāng)愁。</p><p class="ql-block">對大體同齡的他,我要假裝理論地勸說:假如壓倒茅屋的現(xiàn)代性大樓讓你老兄痛苦,那是因為你沒能趕緊地走進后現(xiàn)代,地緣政治的亞細亞的孤兒所以你被原地放逐。他笑:那么你,你這樣走來走去,是在原地還是異地?我辯稱:后現(xiàn)代之義就是走來走去。羅大歌手他最可能玩一個狡黠而儒雅的臺式道別,慢走啊兄弟。</p> <p class="ql-block">小腿愈漸酸脹,眼里愈加迷離。我游歷地圖上的一堆地名,真是一堆,在比例尺很小的圖上,市縣啊、鎮(zhèn)啊村的,幾乎都疊印在一起。而我乘坐的車車速過快。有人說臺灣島其實很小,我寧愿把它想象得——比小還要小,那樣我才能裝作自己有海一樣的胳膊,攬它入眠。與失散百年的祖先在港灣相聚,頭枕著桅桿和漁具,喝58度金門高粱酒。我不是植物我沒有根,酒話呢,人要兩條腿又何必要有根,夢中還為自己辯解。 </p><p class="ql-block">清醒時自知我low了。用長焦鏡追拍美女,一追竟追進了巷道口一間城隍廟。這可真有趣,有攝影上質(zhì)感的對比,在火煙熏得發(fā)黑的供桌前,端看那側(cè)影,顏如玉,眼睫低垂,紅唇呢喃如歸燕,關(guān)機打住,人家這是在一心祈福。而我的毛病在腳上,廟里有位長者客氣地不往我臉上看,只盯著我的腳,原來我沒有合適地站到神像正面去,更沒有跪。吊兒郞當(dāng)了。 </p><p class="ql-block">“那邊來的吧,”老人一笑,“在家也敬神?”又問。我只好如實作答:敬過,是敬大活人,既忠于還無限,后來失望了,便再也學(xué)不會跪拜。老人翻翻眼皮說聽不懂,活人怎么能敬,怎比城隍爺在這城南多少代人心里定下了根。 </p><p class="ql-block">他不懂就對了。就有福了。我也意外地在城隍廟找到什么,找到了回家的理由?;厝ジ笥颜f說,家可以是一種信仰,不過跟老儒家的家族崇拜正相反,比如就信我家可愛至極的小孫孫,因為他是未來。他隨口唱的一首兒歌,可能像柏拉圖一樣哲學(xué):“呱呱,呱呱呱(拍手節(jié)奏),一只青蛙在說話。呱呱,呱呱呱呱呱(拍手節(jié)奏),說了半天說什么呀,悄悄話?!?lt;/p><p class="ql-block">哪怕社會再現(xiàn)代,人還是生老病死要找一種藥來治,但別找得遠了,最好就在自己社區(qū),同街坊四鄰柴米油鹽相親近,不要像太平洋的警察管太寬,從政治性直管到人性。莊稼總會自己長,臺南的一位老農(nóng)在嘲笑政客時對我講。 如果類似的話我還有意去接著說說,我就回家吧。</p> <p class="ql-block">“1987年臺灣當(dāng)局在沒有制訂出新的大陸政策的情況下,宣布從當(dāng)年11月起,允許臺灣民眾經(jīng)其他國家和地區(qū),赴大陸探親。這表明臺灣當(dāng)局已經(jīng)將調(diào)整大陸政策列入議事日程,但又疑慮重重……”(《臺灣歷史綱要》)</p><p class="ql-block">就在沙灘上我看見,我的三親四戚的蹤跡來過了,又走了,有一些隔代的堂表遠親,聽說他們在探親之初把小家電贈予當(dāng)時尚且窮乏的我們。后來是我們回贈給他們,赴臺觀光團隊的巨量經(jīng)濟數(shù)。再后來……就等未來才曉得了。我的臺灣朋友則是東一個西一個屬于另一流,惠贈于我的是些漢字讀物,不容易被消耗。臺灣鹿教授,她到大陸做田野調(diào)查、開研討會太多次,有時卻就是為了見見北京那兩位親如父母的學(xué)界前輩。我翻開她送我的一部研究專著《粟種與火種——臺灣原住民族的神話與傳說》,看她在扉頁上用繁體漢字題了“鄭凡紀念 神話是夢,也是詩。致最后癡情的一代?!痹俜_臺籍朋友謝先生贈送的兩部小說《東方猶未曉》《斯欽托婭的胡楊林》(筆名巫介果),他老哥臺灣大學(xué)學(xué)士、美國南加州大學(xué)碩士、北京大學(xué)博士、中國科學(xué)院研究生院教授,出席全國性會議時卻總看他一身老土的對襟衫。有時還和我比賽著溜會,溜到走廊上清醒腦殼,相視一笑。</p><p class="ql-block">君子不君子的,總之我和他們之間一別經(jīng)年,淡如蒸餾水——從海水中蒸發(fā)而來,人人皆知海水咸得有味可是取之不竭呀,這是我頭一回表揚海水,這是說,因了海島,相互的念叨也久長。</p><p class="ql-block">據(jù)說我們已經(jīng)身陷原子化個體時代。那,量子疊加態(tài)諧振的時代呢,我盼著它。</p> <p class="ql-block">我如果對海和島還有什么想不開,慶幸我能在離開的前夜,去了后現(xiàn)代臺北西門町。朋友相邀,坐幾站地鐵,再轉(zhuǎn)一站公車,到了。這是個亂哄哄的時尚地,賣奇裝異服,賣夜空上的霓虹燈,還賣二百多臺幣一碗老式牛肉面。這是個亂哄哄的新時代。浪頭向我迎面撲來,是滿大街年青的氣息在漲潮,我看著眼熟,就笑了,笑我女兒在海峽那邊也是這樣的時尚溜達,還否決我購物眼光,QQ里留言說:我爹!衣服化妝品你連品牌都認不全,你就給我?guī)c小吃回來吧。嗯,她媽媽、她奶奶呢,要帶點啥,鳳梨酥、海產(chǎn)品……男人細心起來嚇我一跳。</p> <p class="ql-block">還有人需要我,我大包小包買得了好心情。一個人的根不過是一種牽掛。有活力比較好,像滿世界自由自在生生滅滅的浪花(我第二次表揚它)。有西門町那么多年輕著的自信,臺灣島不大不小。千萬你別可憐它。 </p><p class="ql-block">我回到了大陸的這座城,這是叫做我的第一或第二故鄉(xiāng),隨便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6.10.9寫,2023.9.29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