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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文老師(三)

孔丙己博士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82年秋天,我去鎮(zhèn)上的洋馬中學(xué)讀初中,茆文富老師教初中一年級語文,是一個20多歲,略帶憂郁氣質(zhì)的青年小伙子,青春痘的瘢痕散落在一張國字臉上,深深的眼窩里總有一絲離愁別緒。</p><p class="ql-block"> 茆老師來自與洋馬鄉(xiāng)相鄰的盤灣鎮(zhèn),是個農(nóng)家子弟,經(jīng)過一番寒窗苦讀,1979年高中畢業(yè)考入師范,吃上了公家糧。</p><p class="ql-block"> 茆老師身材略顯佝僂,走路總是低頭沉思的樣子,平時郁郁寡歡、不茍言笑,只有在語文課上我們才能看到他神采飛揚(yáng)、滔滔不絕、愜意無疆的一面。有一堂語文課,他講述明朝謀臣劉伯溫的《賣柑者言》,讀到這一段:</p><p class="ql-block"> 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yè)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p><p class="ql-block"> 茆老師神情悲憤、慷慨激昂,就象一個入戲很深的話劇表演大腕把幾十個初涉塵世的小觀眾徹底Hold住了。這個平時顯得有些文弱、有些孤僻、有些另類的語文老師發(fā)出了“寧鳴而生,不默而死”的怒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想不到平時默默無聞,不顯山露水的茆老師還會這一出!教室里沒有一絲嘈雜,只有茆老師抑揚(yáng)頓挫、張弛有度,如同鐘磬一樣的洪亮聲音在回蕩。我們目不轉(zhuǎn)睛,凝神屏氣,完全被語文老師精湛的朗誦技藝折服了。</p><p class="ql-block"> 隨著閱讀視野漸漸開闊,生活閱歷慢慢增長,我略略懂得了茆老師在這堂語文課上的精彩導(dǎo)讀。也許困厄的生活羈絆了他年輕的心靈,壓抑的性情在那一刻沖破堤壩、汪洋恣肆,得到了釋放;也許孤傲不群的個性屢屢碰壁,飽受白眼,懷才不遇在那一刻得到共鳴,火山一樣積聚的才情終于噴薄而出;也許清抑濁揚(yáng)、善瘦惡肥的社會現(xiàn)狀讓他心有塊壘,深惡痛絕,現(xiàn)在可以公然發(fā)出“揚(yáng)眉劍出鞘”的凌厲吶喊!及至現(xiàn)在,每有什么反腐報告會,我不止一次聯(lián)想到茆老師朗誦《賣柑者言》的生動情景,如果讓敬愛的茆老師給那些“洸洸乎”“昂昂乎”的袞袞諸公們朗讀一遍《賣柑者言》,聽聽他的鞭撻之聲,刀鋒之音,必能振聾發(fā)聵,讓那些“干城之具”“廟堂之器”臉紅耳熱,心驚肉跳!</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也模仿過茆老師朗讀《賣柑者言》,總有些東施效顰的可鄙、邯鄲學(xué)步的可笑,但在茆老師引導(dǎo)下,我喜歡上了朗誦藝術(shù)。喬榛、童自榮、丁建華、陳鐸、張家聲、任志宏……仰望藝術(shù)大家,凝聽鏘金鳴玉,讓我一次次流連忘返在朗誦藝術(shù)的殿堂里神搖意奪,不能自持。</p><p class="ql-block"> 我的作文每有“傳閱”,茆老師經(jīng)常親自朗讀,他的氣息、節(jié)奏、神韻拿捏得恰到好處。文章“三分寫,七分讀”。一篇立意平庸、構(gòu)思平常、文采平平的小作文經(jīng)過茆老師朗讀而“一俊遮百丑”,變得情趣盎然,活色生香。一篇好文章應(yīng)該在韻律上有點(diǎn)講究,至少朗朗上口,不應(yīng)拗口別腮。句式長短交錯使用可以增強(qiáng)韻律美與節(jié)奏感,提高表現(xiàn)力,增強(qiáng)感染力,這是茆老師課堂示范朗讀帶給我的直觀感悟。</p><p class="ql-block"> 我讀初二的那年,一個名叫徐春的英語老師愛上了踽踽獨(dú)行,形影相吊的茆老師。聽說徐老師是縣城電影管理站一個領(lǐng)導(dǎo)的女兒,妥妥的白富美,身材高挑而豐腴,面容姣好而白皙。一條烏黑油亮、搖曳生姿的大辮子拖到凹凸有致的腰眼下,一雙風(fēng)情萬種的大眼睛鑲嵌在珠圓玉潤的臉盤上,“女鐵鍬”電倒了不少“男鐵鍬”。</p><p class="ql-block"> 徐老師不但是個“眼波才動被人猜“的大美女,而且家境殷實,不以貌取人、不嫌貧愛富,締結(jié)了一個“才子佳人”的新范式,嫁給了有些孤傲、有些寒酸、有些讓人心疼的茆老師。我對徐老師的好感與敬重油然而生,每次在校園里遇見她,總要發(fā)自內(nèi)心,響亮亮,脆崩崩地叫一聲:徐老師,您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附</p><p class="ql-block"> 《賣柑者言》原文</p><p class="ql-block"> 明·劉基</p><p class="ql-block">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zhì)而金色。置于市,賈十倍,人爭鬻之。予貿(mào)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干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于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衒外以惑愚瞽也?甚矣哉為欺也?!?lt;/p><p class="ql-block">賣者笑曰:“吾業(yè)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dú)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dú)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拖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yè)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p><p class="ql-block">予默默無以應(yīng)。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托于柑以諷耶?</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杭州有個賣水果的人,很會貯藏柑子,經(jīng)歷一年也不腐爛。拿出它來,依然光澤鮮亮,玉石般的質(zhì)地,黃金似的顏色。放到市場上,售價高出十倍,人們爭相購買。我買了一個,把它剖開,像有股煙塵撲向口鼻,看它的里面,干枯得像破棉絮一樣。我感到奇怪,問他說:“你出售給別人的柑子,是準(zhǔn)備用它裝在盛祭品的容器中,供奉神靈、招待賓客呢?還是要夸耀它的外表來迷惑傻瓜和瞎子呢?干這騙人的勾當(dāng),太過分了?。 ?lt;/p><p class="ql-block">賣柑子的人笑著說:“我從事這種職業(yè),已有好多年了。我靠它養(yǎng)活自己。我賣它,別人買它,還沒聽見有說什么的,卻唯獨(dú)不能滿足您的需要嗎?世上干騙人勾當(dāng)?shù)娜瞬簧?,難道就我一個嗎?您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當(dāng)今那些佩帶兵符、坐虎皮椅子的人,一副威風(fēng)凜凜的樣子,好像是捍衛(wèi)國家的人才,他們真的能夠傳授孫武、吳起的韜略嗎?那些高高地戴著官帽,腰上拖著長長帶子的人,一副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好像是朝廷的重臣,他們真的能夠建立伊尹、皋陶的功業(yè)嗎?盜賊興起卻不知道抵擋,百姓貧困卻不知道解救,官吏狡詐卻不知道禁止,法度敗壞卻不知道整頓,白白地耗費(fèi)國家倉庫里的糧食卻不知道羞恥。看看那些坐在高敞的廳堂上,騎著高頭大馬,喝足了美酒,吃飽了魚肉的人,哪一個不是龐然大物、令人生畏,哪一個不是威嚴(yán)顯赫、可供效法呢?可是無論到哪里,又何嘗不是外表象金玉、內(nèi)里像破絮呢?現(xiàn)在您對這些不去分析明辨,卻來查究我的柑子!”</p><p class="ql-block">我沉默著,無言答對?;貋碓傧胂胨脑挘X得他好像是東方朔一類人物,難道他是對世事表示憤慨,對邪惡表示憎恨的人嗎?他是假借柑子來進(jìn)行諷刺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