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進老府門那座古老而又狹窄的校園,是在一個雨后的黃昏。記憶之門猶如決堤之水,一股腦涌進了操場、教室、宿舍、琴房。30年前,一個懵懵懂懂的鄉(xiāng)下少年穿著白洋布布衫藍斜紋褲子黑條絨方口布鞋孑然一身來到這個不到50畝地的校園里,求學,工作,一呆就是六年。六年的苦樂年華,六年的少年意氣,都成為他生命中永遠也抹不去的一段記憶。 也許是暑假的緣故,校園里格外蕭條。偶爾有幾個打籃球的孩子,更襯出學校的荒涼。老建筑已經讓他們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曾經住過的工字樓,還在校園最偏僻的一角靜靜地站著。緊挨著二樓樓梯的房間門敞開著,幾只小鳥不時從里面飛到干枯的樹枝上,提醒著我已經物是人非了。就在這個房間里,我編輯了我的第一本詩集《沙丘的兒子》。那是1986年,那年我十九歲。<br> 而今,我又站在這里,卻不知道這所校園里唯一留下的清末民初的建筑,曾經見證了那么多的滄海桑田。她見證了腳下這塊厚重的土地,在公元1887年清光緒十三年就是官辦的信陵書院;見證了尉氏劉青霞、商城李鴻籌、汲縣李時燦等教育救國的仁人志士,從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發(fā)起創(chuàng)辦女子師范,以立女子教育基礎”,到1908年4月25日“公立中州女學”正式上課;見證了這所已成為記憶的學校,從1910年清宣統(tǒng)二年改中州女學為“河南官立女子師范學堂”,到1912年2月省教育會指定“信陵書院為本校永久校舍”,直至“河南省立開封女子師范學?!?,在河南教育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華麗樂章。 500萬字的《大秦帝國》教我沉湎于“戰(zhàn)國七雄”里而不能自拔。商鞅白起,蘇秦張儀,龐涓孫臏,甚至洞香春甚至稷下學宮。最讓我不能忘懷的就是位居“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無忌。古往今來,稱得上“禮賢下士,威服九州”的能有幾人?竊符救趙,五國伐秦,一直把蒙驁打進函谷關。而我求學的地方居然就是以信陵君命名的信陵書院,叫我怎不激動而又汗顏呢!<br>其實,在晚清的中國開女學之先,辦女子教育,艱難可想而知。參與創(chuàng)辦中州女子學堂的張嘉謀先生在創(chuàng)辦之初,動員未婚兒媳帶頭到學堂報名,并親自提著點心挨家挨戶地去勸學,感動了許多家長紛紛送女兒到學堂。那種情景就像老師進行家訪一樣讓人溫暖,盡管現(xiàn)在很少見到。 翻開學校的百年歷史,有一頁一直叫我難以忘懷。1916年,時任校長李鴻籌轉呈河南省省長田文烈轉咨河南省議會議決:省立女子師范本科生完全官費,按照實有之班數(shù)發(fā)給經費,逐年添班。而近百年之后的2011年,我國六所部屬師范大學首屆免費師范生也順利畢業(yè)了。<br>1919年,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以省會學聯(lián)教育股的進步學生為主要成員的“青年學會”成立,這是河南教育界第一個宣傳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團體。曹靖華、宋若瑜、蔣光赤等就是其中成員。他們在省學聯(lián)總會的支持下,在省立開封女師校園內創(chuàng)辦“開封女子平民學校”,提倡男女平等,婦女解放,免受學生學費?!拔逅倪\動”后,省立女子師范學校舉行國恥大會,學生寫血書“堅持到底”,以表達愛國熱情。 1919年,開封女師還發(fā)生了一件小事。一個名叫周勤學(字筱沛)的女生從開封女師附?。ń穸煾叫。┛歼M開封女師,她在這里知道了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知道了鑒湖女俠秋瑾,知道了俄國的“十月革命”?!拔逅倪\動”熱潮波及開封后,這位在新中國成立后當選為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被贊譽為河南“老一輩婦女界領袖”的小女生,和其他同學一起打著小旗上街游行,上面寫著“天下興亡,匹‘婦’有責”八個大字,并為她和她的同學們創(chuàng)造性地改寫了男性話語“匹夫有責”而興奮不已。<br>她的女兒、著名教授劉思謙在回憶她時寫到:“母親的1919波瀾壯闊,女兒我每當面對‘1919'這個重要的數(shù)字時,不再是空空洞洞的‘五四運動’‘民主科學'這幾個方塊字。它是母親的有血有肉的1919,它浸透著母親的青春熱血母親的勇氣向我走來,我從中觸摸到了母親的呼吸和體溫。18歲的母親熱情似火敢說敢為,18歲的母親在1919這個重要的歷史年份里,寫出了屬于自己的可歌可泣的五四一代知識女性的人生故事?!? 1987年4月24日,時任解放軍總參政治部顧問的郝治平又來到已改名為開封師專的母校,看到了她學生時代的小禮堂、小木樓、工字樓,心情格外高興。只是后來不知道是因為他們把小禮堂、小木樓都扒了的緣故,還是年歲已高,反正郝治平再也沒有回來過。<br>去延安走了半路又回來的被賀綠汀稱為“中國第一男高音”的我的鋼琴老師王潤琴教授,一生坎坷,70多歲高齡還給我們一對一上課。只是這一去一回,影響了他后半生的命運。<br>就在郝治平等一大批女師學生投奔延安的同時,開封女師于1937年12月遷移鎮(zhèn)平縣城內紀公祠。1940年,日寇逼近南陽,女師遷移內鄉(xiāng)夏館,校址茅屋土墻,設備雖簡陋,環(huán)境尚安靜。學校除外語課外,其余課程均都正常開設。隨學校遷至伏牛山區(qū)的教師謝瑞階,在油短糧缺、常常要拔野菜充饑的7年半中,積極組織各種活動,和學生一起共渡難關。他曾作一首《山居自喻》反映了當時的心境,“手結茅屋芳草坡,鳥語花香共唱和。閑尋曲徑通幽處,歸來路迷忍饑渴”。 “學高為師,行正為范”。開封女師更多的是培養(yǎng)了許許多多老師。她們唱著“中夏之中古汴州,文武屬宇宙;開來繼往賴吾黨,教育宜研求。純樸端莊為女范,斯乃美德歸身修;他日為師更為母,一兒失學吾自憂”的校歌,平平常常,默默無聞,教書育人。作家巍巍在《我的老師》中描寫的小學時候的女教師蔡蕓芝先生,就是她們其中的代表。<br>1945年日寇投降,抗戰(zhàn)結束,女師遷回開封老府門原校址。1948年開封解放前夕,部分師生南遷浙江,1949年返汴,并入開封師范。<br>從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4月設立到1949年6月結束,開封女師歷經42年,培養(yǎng)學生4000余人。歷任校長13位,任職最長的是首任校長李鴻籌。自此,“河南省立開封女子師范學?!敝Q不復存在。<br>新中國成立后,或藝術師范,或“五七”學校,或開封師專,幾易其名,不一而足;或滎陽,或中牟,或開封,輾轉遷徙,水流歸海。直到2000年6月,具有百年歷史的學校霎那間煙消云散,定格成永恒! 有時我想,當時如果開封師專升格為開封師范學院,開封醫(yī)專升格為開封醫(yī)學院,再加上河南大學,黃河水院,開封大學,還有剛成立的開封文化藝術職業(yè)學院,作為歷史文化名城,開封的文化內涵該是多么豐富??!<br>走的時候,夜色已經降臨。唯一幸存的工字樓前,齊腰深的荒草在隨風搖曳。幾棵匍匐在地的瓜秧隨心所欲的蔓延,叫讓人忍俊不禁的是,瓜秧上居然結了幾個南瓜,在荒草之間,格外顯眼。房門大開的琴房里還有一架鋼琴,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塵。一彈,黑白分明的琴鍵上竟然還發(fā)出錯落有致的音符。音符散落在四處游蕩的瓜秧之間,散落在早已枯死的樹枝上面,散落在落寞孤獨的工字樓里,讓人悵惘。<br>我想起了著名作家劉索拉不久前來工字樓追尋她母親求學之地的一段文字,“走進小門,就見一僻靜小院。幾棵老樹遮著一座有紅柱子的老樓,樓有二層,門窗梁柱都是民國風格。抬眼望去,似乎能聽見一群民國年輕女子的笑聲。這角落就是當年的開封藝術師范舊址。多虧開封還沒把舊樓都拆完!”<br>只是,只是我不知道,這座閱盡人間滄桑的老樓,還能支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