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父親,馬和青稞</b></p><p class="ql-block"> 文/劉得蓮</p><p class="ql-block"> 那匹馬死了,它犁完了最后一畝地,死在了無人的深夜。清晨,父親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靠著馬槽,倒在地上,它的伙伴,更小的一匹馬正在大口咀嚼著青稞干草,馬鈴鐺的聲音穿透了初春的晨光,喚醒了記憶深處最恒久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沉默了一天的父親,在晚飯后,端起了一大碗濃茶,自顧自地說,“早知道如此,就不該把馬召回來,那么幾畝地,牛也可以犁”。在我的家鄉(xiāng),馬是不圈養(yǎng)的,我家的兩匹馬常年在山里,只有農(nóng)耕之前,才會召馬回家,喂半個月的草料,等到完成耕犁任務(wù),他們就又回到山里,不論冬春,不管雨雪。父親進山放牛的時候,會拿著望遠鏡站在高處,找尋他的馬兒,祈盼能遠遠地看一眼。馬,始終牽著父親的心。</p><p class="ql-block"> 兒時,家里也養(yǎng)過幾匹馬。年輕的父親曾騎在馬背上,揮著拋石繩,放牧他的牛羊,直至青絲爬滿雙鬢。馬作為家里珍貴的財產(chǎn),還有更重要的用途。我的家鄉(xiāng)將軍溝地處大通縣的腦山,海拔高,氣候寒冷,田地都在陡坡之上,小麥是沒有收成的,所以家家戶戶都種植青稞、大麥。家家戶戶也都養(yǎng)馬,因為犁地、拉青稞捆子、碾場、拉草等都離不開馬。說起這些古老的耕作方式,您可能覺得陌生。其實早幾年,我們都是以這樣的方式種地收田,現(xiàn)代化的農(nóng)耕機械似乎從不屬于這里。將軍溝是近幾年才發(fā)展旅游業(yè),有些人家開始撂荒,或把地承包給景區(qū)種植花草、藥材。我的父親母親從不拋棄土地,我們離不開青稞。馬、牛需要草料,我們一家人愛吃青稞做成的各類美食,麥索兒(未完全成熟的青稞煮制而成),還有炒面(炒熟的青稞被稱為“麻麥”,由其磨成的粉末,藏族稱其“糌粑”)。</p><p class="ql-block"> 我熟悉馬,也熟悉青稞。我從大山深處走來,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緊握著一只粉筆,書寫未知的人生。頻頻回顧,馬鈴聲溫柔了我的童年時光,記憶里那一穗穗青稞掛著晶瑩的淚珠。記得小時候,最先讀到“風吹麥浪”這樣的文字,我就會跑到地里,問正在勞作的母親,風吹青稞所起的浪是不是也叫做“麥浪”?母親坐在田塍上,溫柔地看著眼前即將成熟的青稞,她說,“他們的嫩芽長得相似,大概是可以這么叫的,風吹青稞的浪也可以叫麥浪,還沒有一個人給這浪起過專門的名字,但他們終究是不同的,成熟的小麥高昂著穗子,青稞穗?yún)s是低垂的”。我的眼前,一穗穗飽滿的青稞低垂著頭,謙遜而又樸實。像那匹老馬,只顧低著頭完成它的使命,也像我的父親母親,像每一個在田間地頭勞作的農(nóng)民,他們弓著身子、低著頭,任汗水灑進腳下的土地,從不懶怠,從不抱怨。</p> <p class="ql-block"> 青稞快要成熟了,粒粒飽滿,但還沒有達到收割的條件。這時,勤勞的母親就會煮一次“青稞麥索兒”給我們吃。這種青海傳統(tǒng)美食制作工序十分復雜,往往需要一整天才能做好。清晨,天剛亮,母親就背著笨重的大背篼去地里摘青稞,這也是一項技術(shù)活,青稞是空心莖,有三至五個節(jié)組成,摘時,要摘斷最頂端的節(jié),可千萬不能把青稞連根拔起。然后,將每一個穗子捋齊,摘夠一把就可以用青稞莖緊緊扎起來了,就像炸毛的刺猬那樣。煮之前,先要把青稞芒刺剪一剪,整齊地壓在大鐵鍋里,倒一鍋底的水即可,然后就是用草燒火,可千萬不能用大火,這就是焜青稞。青稞焜熟以后,不能放涼,得立刻在凹凸不平的背篼背面摩擦,墊上干凈的布單子,青稞穗就那樣散開、滾落,但這樣只能褪去青稞的芒刺和部分的外殼,青稞的外殼是母親用手一粒粒挑去的。至此,美食還沒有做好呢,手拉石磨正式上場,這算得上我家的“傳家寶”了,一條條細長的麥索兒在石磨的碾壓下正式成型,這往往也要花上大半天的功夫。麥索兒做好了,可以加上蔥、芫荽,經(jīng)過簡單的調(diào)味后,用菜籽油熗香,美食就做好了。但父親母親最愛吃的還是“麥索拌湯”,其實就是粥,里面加上洋芋、蔥等,也是簡單的調(diào)味,不能把青稞本身的香味蓋掉。清香軟糯的麥索兒,是鄉(xiāng)愁的味道,時間沖不淡,記憶抹不去,距離拉不遠,我永遠無法忘記你,無法忘記那些時光。</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了短暫夏天的沉淀,青稞成熟了。父親母親開始了一年中最辛苦的勞作——割青稞。烈日的炙烤下,青稞桿變得又脆又干,穗子也是,一碰就會掉下來。父親母親滿頭大汗,黝黑的皮膚透著一股高原農(nóng)民專屬的倔強,他們埋著頭割下一把把青稞,捆成捆,一排排立著,我和姐姐就跟在父母親后面,撿拾掉下來的穗子。青稞捆要繼續(xù)在地里晾曬半個月,直到外層的青稞粒被曬得露在了外面。高原的深秋也開始下最早的一場雪了,雪與霜充斥在碾場的記憶里。這時候,馬兒就要被召回家,父親給馬車圍上了用柳條編的大框,就開始拉捆子,一車車拉回來,整齊地摞在場院里,場院是馬兒拉著碌碡一遍遍磨平的。清早五六點鐘,正是最冷的時候,開始碾青稞了,首先要把捆子一個個拆開,均勻地攤放在場里,太陽出來的時候,場院里的青稞已經(jīng)被碾的很平整了。為了碾均勻,中間還要停下來兩次,翻一翻。父親說,馬老了,走的慢,收完糧食還要拉草,所以早一點,才能在天黑之前把活干完......碾場的時候,父親牽著馬兒,馬兒拉著碌碡,一圈又一圈,走在熟悉的青稞上,走過了一年又一年。</p> <p class="ql-block"> 青稞碾好了,晾曬在院子里,最飽滿的留作明年的種子,剩下的就是我們一年的糧食。父親駕著馬車去磨面,回來的時候,人與馬身上都覆著白面,父親就站在草堆上,一點點抖落身上的面粉,馬身上的面粉也要掃到草料里,父親不忍心丟棄辛苦一年得到的糧食,哪怕是一撮兒青稞面......那些貧苦卻又美好的過去,深深鐫刻在記憶里,隨著父親母親頭上漸漸長出來的白發(fā),愈加清晰。我勤勞樸實的父親母親,從不浪費食物,總是教導我,今日的美好的生活是來之不易的,我們永遠不能忘記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不能忘記馬,不能忘記青稞。后來,我大學畢業(yè)走上了工作崗位,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也漸漸好了起來,但我始終是“土里土氣”的,我舍不得擺脫“山里人”的便簽,我舍不得把錢花在一些華而不實的地方。每個月拿到工資,留下一些生活費和買書的錢,我會第一時間把余下的工資轉(zhuǎn)給父親。父親跟別人聊起我時,總是很自豪,他說他的女兒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孝順,謙遜,樸實......我感恩我的父親母親,感恩土地,感恩青稞,感恩陪我成長的馬。因為你們,感悟到了生命的厚重,體會著人生的意義。</p><p class="ql-block"> 周末回家,獨自在田埂上散步。高原的初夏還未回暖,風涼涼的,忽柔忽烈。眼前唯一的一方青稞地里已經(jīng)長出了一寸多的新芽。這是我家的地,是父親守護了大半輩子、老了也不愿丟棄的精神領(lǐng)地,是一匹馬生命的終結(jié),也是遠行的游子永遠的惦念。旁邊,有別人家種的黨參、白芍等藥材,可更多的是荒地。我悲傷,惶恐,青稞和馬終有一天會消失在我的生活里,像童年時光,與我永久的別離。</p><p class="ql-block"> 我的家鄉(xiāng)將軍溝近幾年開始發(fā)展旅游業(yè),它不再“隱居”于大山深處,越來越多的人聽過了它的名字,驅(qū)車而至,體驗農(nóng)家生活。去年夏天,有一次回家的時候竟然遇見了大堵車,村口堵了整整兩個小時。等待的時間順便見識了一下村民們的智慧。將軍溝,有了將軍,便不能少了馬。幾匹老馬被裝飾的奇奇怪怪,頭上綁著大紅花,轡頭鞍韉一應(yīng)俱全,只是習慣犁地的馬也習慣低著頭,永遠不會像將軍的坐騎那樣威風凜凜。他們正垂頭喪氣地站在路邊的荒地里等著載客,一問才知,騎馬進村需要支付30元錢。我的心瞬間被巨大的悲痛裹挾,馬沒有地可以犁了,不是被賣掉,就是在景區(qū)載客。我想,父親的馬大概是害怕這樣的宿命,才會選擇在無人的深夜孤獨死去吧。可它低估了父親對土地的感情,低估了父親對馬的依賴。家里還有一匹比較年輕的馬,母親說,再有幾個月,就會出生一匹小馬駒,最好是健壯的公馬駒,這樣,腿腳不好的父親就可以騎著它去山里放牛,去地里看他的青稞。</p><p class="ql-block"> 天色暗了下來,我恍惚在這光的明暗里看見了時光在疾行。父親老了,失去了他的老馬,他從不會解釋悲痛,只是沉默的,看著遠方。我也失去了那些時光,被馬鈴聲喚醒的清晨,留在青稞地里的歡笑......</p> <p class="ql-block"><b> 父親的高度</b></p><p class="ql-block"> ◇李元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虎的皮子,爸爸的兒子.這個鄉(xiāng)土俚語拋開父子之間的血脈相承,還道出了父親對兒子的影響。我覺得自己處世行事、待人接物的方式影影綽綽有父親的影子。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至今我還是說不清父親是具體怎樣教育我的,想起來父親對我少的是冠冕堂皇的空洞說理,多的是溪水長流般的身教。</p><p class="ql-block"> 父親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長得個矮瘦小,一臉和善。是家中長子,下有三個弟弟四個妹妹。在那個靠工分吃飯的時代注定了父親打十幾歲起就是家里的主要勞力,肩上的責任也是沉甸甸的。童年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很忙碌的,他是大隊的“赤腳獸醫(yī)”,一天不是下地勞動就是走村串戶給家禽牲口搞防疫,要不就是治療患病的牲口。后來包產(chǎn)到戶了,隊里不要獸醫(yī)了,但農(nóng)戶們需要。父親除了干農(nóng)活還是放不下“赤腳獸醫(yī)”的手藝,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義務(wù)的獸醫(yī),不曾收取過酬金,多了的是面柜上的一些鄉(xiāng)親們答謝父親送的茯茶和冰糖包。</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三年是我?guī)煼懂厴I(yè)的那年,當時家鄉(xiāng)流行起了馬流感,大多數(shù)大牲口病倒了。突如其來的疫情把父親這些曾經(jīng)的獸醫(yī)再次推上了舞臺。鄰近幾個大隊的獸醫(yī)紛紛開起了藥鋪賺了個盆滿缽滿,而父親仍舊是義務(wù)服務(wù)沒有收取任何費用,為此海東報社派人進行了采訪并做了報道,有些鄉(xiāng)親們還想張羅著往當時的青海電視臺“觀眾點歌”上為父親點歌呢。當時我們兄妹們也為有一個深受鄉(xiāng)親們推崇的父親而自豪。</p> <p class="ql-block"> 其實父親心里也是有酸楚的一面。我家在東山鄉(xiāng)吉家?guī)X村一個十分偏僻的小村莊里,這兒山大溝深、交通極其不便。我的初中是在互助縣民族中學上的,當時附近村莊只有我一個初中生。學校所在地威遠鎮(zhèn)離家很遠,去上學先得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到達沙塘川鄉(xiāng)包家口村,從那兒乘坐寧互西路上的班車到縣城學校。周六放學后,到車站乘車,在包家口下車,再翻山越嶺步行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回到家往往是星斗滿天,而我也是疲憊不堪。剛上學那時家里人放心不下,每逢周六,父親經(jīng)常會到半路上迎我回家。</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是期末放假回家,來迎我的父親喝了酒臉紅紅的。我倆一邊往家走一邊聊家常,看到我成績冊上優(yōu)秀的成績那天的父親話特多,叮囑我繼續(xù)努力考上學工作上。談著談著他談到了自己,原來包產(chǎn)到戶的那年父親面臨著人生最大的選擇。醫(yī)術(shù)精湛的他被鄉(xiāng)獸醫(yī)站選中要他去上班吃“公家飯”,而身為長子家里有四十多畝,兩個叔叔一個上初中一個上高中,他走了兩個弟弟面臨著輟學的危機。我知道父親最后選擇了回家務(wù)農(nóng),在黑乎乎的暮色中我看不清父親的臉,我感覺他流淚了。那次談話后,父親唱起了花兒,唱了好多,我只記得臨近莊子了他最后唱到“老榆樹上不要上,上哈樁樁兒掛哩。莊子上到了再甭唱,唱哈老漢們罵哩”。</p><p class="ql-block"> 后來我想,父親那天并沒有給我說一句對當初回家務(wù)農(nóng)的決定無奈、不甘、遺憾之類的話,而是讓沉淀在心底的心酸隨著一首首青?;▋毫魈试诩亦l(xiāng)的崇山峻嶺間,只是當時的我未曾理解,更沒有能說上一兩句安慰的話。甚是后悔自己的無知和拙嘴笨舌。</p> <p class="ql-block"> 父親在當時的農(nóng)村絕對是個“高材生”,雖然只上過小學,但他能讀文言文版的《三國》、《隋唐演義》等。唱青海民間歌謠如《祁家延西》、《十勸人心》等都十分拿手。他有個錢柜里面鎖的并不是什么金銀財寶而是書籍。至今我還是認為父親的文學水平比我這個中專生要高很多,閑下來喜歡讀書這個習慣就是源于父親的熏陶。</p><p class="ql-block"> 我們兄妹五個也讓父親操碎了心,十幾年的一天父親突發(fā)疾病住進了醫(yī)院,機器診斷不出病情,專家會診后決定打開腹腔找病源再治療。打開腹腔結(jié)果是胃穿孔,胃里的食物流出來積在腹腔里,清洗了腹腔,切除了多半個胃,父親住進了高危病房。醫(yī)生告訴去病危通知上簽字的我,病情太重,還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要是48小時后醒不來就沒救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在48小時里沒能醒來,準備的醫(yī)療費用光了,三叔告訴我:“去借錢吧,人得抬埋(埋葬)呀?!蔽以谒奶幈疾ㄏ蛩心芟氲降娜耸掷锝桢X,那天下午我懷揣東拼西湊借到的一萬多現(xiàn)金在返回醫(yī)院的公共汽車忐忑不安時,接到了家人的電話,是父親醒了脫離了危險,剎時喜悅的淚水淹沒了一切。在病床前虛弱的父親微睜著雙眼一字一頓地給我說:“花這么多錢救他干嗎?這些錢可以把上大學的老三供出來?!备赣H的話重重地敲擊著我的靈魂,生是讓人留戀的,而他認為子女的學業(yè)比他的生死重要的多。我崩潰了,當時哭得稀里嘩啦。</p><p class="ql-block"> 父親心里有個永遠的遺憾,那就是在五個子女中沒能送大妹進學校門,而是讓她照看比她小的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也是這個緣故吧,父親一直偏愛大妹。逢年過節(jié)只要有大妹夫在,父親是很慷慨的,專揀好酒讓我們享用。這讓我們兄弟們好嫉妒,我知道父親是愛烏及屋,和大妹有關(guān)的一切都是他關(guān)心最多的。</p> <p class="ql-block"> 那年山體滑坡壓塌了大妹家的房子,第一個通知我們?nèi)タ纯慈兔Φ木褪歉赣H。該給大妹家出份力了,我們兄弟們出力出錢,讓她們一家在莊子上得到了羨慕:“人家媳婦有個好娘家呀!”塞翁失馬,焉知禍福。大妹一家因此搬離了崖根,得以在村子中心空曠向陽處安家。妹夫也因我朋友力薦承包起了“坡地改梯田”的項目,一家人的生活也日見起色。一個偶然的機會外甥女也因我的一位師長舉薦,參加了縣文化館委培演員的面試,到西寧藝術(shù)學校就讀了。大妹家好事連連,我也因此得到了父親的夸獎:“嗯,這兩件事辦得像樣?!边@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得到父親的夸獎了,我想我是多少彌補了少許父親對大妹的遺憾才夸我的吧。</p><p class="ql-block"> 好些人認為和父親之間有不可逾越的代溝,而父親在我心里有的只是高度?!俺刹牡牧鴺洳挥眯蕖保ǚ窖岳镒xkuo)。這是父親在我面前用得最多的諺語。我知道他在反對我斥責他的長孫,也在提醒我什么是為父之道。我想他并不是不“修”我們這五個子女,而是他“修”的方式比較別致,是用自己細水長流式的行動“修”我們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高高的龍頭崖 </b></p><p class="ql-block"> 文∥王月邦</p><p class="ql-block"> 走上田壟,橫亙眼前的便是故鄉(xiāng)的山,龍頭崖的高峻挺拔撲面而來。四月春風輕拂沙塘川的時候,先是在龍頭崖下稍作盤桓,然后一路向北,吹開千樹萬樹的杏花。而此時,龍頭崖高高聳立,以千萬年的倨傲姿態(tài),獨享一川繁華。 偶爾回到故鄉(xiāng),物是人非的感覺襲上心頭。自從十八歲那年我走出農(nóng)門,三十多年過去,一茬茬的人走了,一茬茬的人又來了,故鄉(xiāng)在我的印象里已改頭換面,只有一脈相傳的鄉(xiāng)音,親切而曠遠。突然覺得這種不期而至的生分,原來就在越走次數(shù)越少的回老家的路上。歲月深處的艱辛與歡笑,停留在彎曲的老巷里,散亂在廣闊的田野上。如此,我想這個叫做水灣的村莊的前世今生,必定與一座山有關(guān)。</p><p class="ql-block"> 龍頭崖有多高?不知道。有童謠為證:水灣里有個龍頭崖,高么低的辯不來,去年掉下個尕驢兒,今年這會兒還沒下來。雖然有些夸張,但足以說明龍頭崖的高度,確實不容小覷。 龍頭崖有多大?不知道。小時候我曾幾次登上崖頂,像站在云端上一樣,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當然是從山里邊龍的腰部爬上去的,那里比較平緩,適于放牧。 也還記得在高高的崖頂上,有一字排開間距相等的五個大土堆,后來聽說那是借用五行鎮(zhèn)邪的符咒,壓制恣心所欲的龍頭。這似乎與天災(zāi)有關(guān),其中的變數(shù),據(jù)說是代表著理順天地萬物的機緣運作。</p><p class="ql-block"> 而在許多時候,龍頭崖展示給世人的是一副危峰兀立的正面形象,晚侏羅紀紅層坍塌造就的丹霞地貌,屹立在村莊的西邊。崖頂呈錐形隆起,黃土覆蓋,往下是懸崖峭壁,赤紅色,其間無數(shù)或大或小的洞穴,為祖先躲避戰(zhàn)亂所開鑿,層層疊疊,沿山體的層理排列,稍有傾斜,像一只只眼睛,驚愕地打量著眼前的世界。 十三歲讀小學那會兒,我曾跟著一群大人爬到了洞穴的第一層。那山坡很長很陡,有六十多度,從第一層洞穴往上,便是幾乎垂直的斷崖了。抬頭望去,龍頭崖直戳云天,無數(shù)的山燕在崖壁間翻飛,啾啾聲不絕于耳。進洞,發(fā)現(xiàn)有灶臺和火炕的遺跡,甚至還有用于采光的窗戶。有膽大的,涉險爬到第二層,據(jù)他們講,有的洞穴里還出現(xiàn)了壁畫,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杰作。</p><p class="ql-block"> 一個翻覆是從侏羅紀開始的,石板洞砂層里的恐龍化石,足以證明龍頭崖的前世是在深深的海里。 而我們的祖先,也是在很早以前就來到龍頭崖下,來到沙塘川河邊。河水在那里拐了個灣,這個地方,就叫它水灣吧。 父親說,龍頭崖原本就是一條吞云吐霧的龍,因為觸犯天條,被天帝打落凡間,就變成了這座高山,但它是不服輸?shù)?,頭昂起老高,一副桀驁不馴的神態(tài)。呼風喚雨是它的拿手好戲,惹不得。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正在龍頭崖下的一塊田地里,播下春天里的一茬麥種。</p><p class="ql-block"> 但我總有一種疑惑,龍頭在村莊的南邊,它的身軀又在哪里?暑假里跟著大人們?nèi)ド嚼锓拍?,站在山頂上遠遠望去,龍的龐大身軀蜿蜒起伏,向西北方向延伸而去。我不知道龍脈的走向,但我知道,村里除去水澆地以外,還有山里的許多旱田,大部分就在龍的腹部,靠北邊的陰坡上,大麥、豌豆、燕麥、洋芋、胡麻等等,收割下來,像似揭去了龍身上的許多鱗片。隨后,無數(shù)的麥捆被牲口馱到打麥場上,攤開一個渾圓的月亮,然后用兩匹騾子駕起碌碡磙,吱吱呀呀地轉(zhuǎn)起來,碾作一個金黃的月亮。 村里的老漢們,總是習慣于把一年的收成與龍頭崖的護佑聯(lián)系起來。風柔日暖的時候,麥棵發(fā)出干渴的呻吟,他們就會說,這兩天要下雨了,果然一場細雨就來了;而當龍頭崖上飄起云霧,山色昏暗的時候,他們也會說,怕是要下猛雨吧,果然頭頂?shù)脑撇示秃诹?,炮點上的人立刻爬上山去,朝老天爺轟轟地開上幾炮。如今想起來,我們的村莊,在困難中蹉跎的那些年,基本上還算風調(diào)雨順,雖然沒錢但倉廩充實,青稞面、豆面、洋芋,通過我們的腸胃,吃出一個個健壯的身體和直爽的脾性。那時候的水灣人,仗著臂膀上長出的一坨肌肉,走到那兒都想獨霸天下。</p> <p class="ql-block"> 龍頭崖下的土地,堅硬而肥沃,雨水把山坡上的紅泥帶下來,融進田地里,土壤就顯出褐紅的顏色來。春天的時候冰河消融,田地里墑氣萌動,父親趕著兩頭牲口,扛著一副犁鏵,來到龍頭崖下。春風已經(jīng)彌漫沙塘川了,浩蕩的風里,龍頭崖巍峨挺拔。 這地下,埋著我們的祖先,父親用腳在地上跺了一下,但他的目光,沒有離開眼前的龍頭崖。 這里原來不是農(nóng)田,是漫坡,是我們祖先的墳地。父親的目光終于從龍頭崖上收回來,前些年,這里平整掉了,變成了水澆地,沒想到青稞瘋長,顆粒飽滿,這也是沾了先人們的靈氣。</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想來也是,東邊是沙塘川河,日夜奔流不息,西邊是一條通衢大道,連接縣城和西寧,左青龍右白虎,祖先擇地而居,地里位置上得天獨厚。這是祖先遺留給子孫的一份厚禮,一種穿越時空的親情關(guān)懷,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感恩他們的賜予、還有什么理由不愛護腳下的這片土地呢?祖先的福蔭,伏惟尚饗! 一聲鞭哨,兩匹騾子蹄聲踢踏,犁鏵插進去,土壤像波浪似的翻滾,一道道,一排排,像極了木頭的紋理。這樣的圖案,在我的鞋底上也出現(xiàn)過,那時油燈下的母親,用一根細細的鋼針和麻線,穿過厚厚的鞋底,一下一下地拉緊,把一只鞋底當作一塊土地精耕細作,一個針腳一份心血,編制著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酸甜苦辣,天地糧人!</p><p class="ql-block"> 一直以來,我總認為龍頭崖只是一個地理坐標而已,卻忽視了它不可替代的屏障作用。龍頭崖的北邊,有一座山叫官山,也叫小龍頭崖。很久很久以前,那時還沒有我們的村莊,甚至地球上還沒有人的時候,官山和龍頭崖是連在一起的,后來由于地殼運動,出現(xiàn)了一個斷層,把官山和龍頭崖分開了,每逢陰天下雨,洪水就從斷層間流出去,然后流過壕溝,匯入沙塘川河。進山的路有兩條,一條從官山的隘口穿進去,較緩;一條從龍頭崖北邊的石關(guān)攀援,較陡。冬天往山里馱糞,秋天往山下馱麥,石關(guān)路上摔死的牲口,好多好慘。山里除了產(chǎn)糧食,還有其它的寶貝,動物如蛇、蜥蜴、狐貍、野兔、山燕、野鴿、斑鳩、野雞、山雞等等,植物如荊芥、薄荷、山蔥、野蒜、竹節(jié)草、雞娃草、野蘿卜、頭發(fā)菜、地皮菜等等,還有礦產(chǎn)如石膏用于建筑和醫(yī)藥,芒硝用來鞣制皮革和洗滌,黏土用來燒制磚瓦。人們吃的用的住的,一般都是就地取材。</p><p class="ql-block"> 我們的村莊,村莊里的人,與龍頭崖的不解之緣,始于含哺鼓腹的底層需求,后來漸漸養(yǎng)成一種默契,約定俗成的戒律,田間種糧,坡上放牧,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多少年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使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你給予的,它會雙倍還你! 青稞和豌豆淡出食譜的那年,村里通上了電,油燈從桌子上退下來鉆到了墻角,村里的那座水磨也停止了轟鳴和震顫。緊接著拖拉機開進村里,大板車轱轆扔在了飼養(yǎng)院門口。一群老漢也蹲在了墻根,像一茬收割后的麥捆。多少人就這樣走過來,把歲月磨老,也把自己磨老,人世的熬煉,好辛苦!</p><p class="ql-block"> 父親扔掉旱煙鍋,仍不解恨,走過去又踩了一腳。秋日的太陽藏到了山后,龍頭崖的影子向東移去,漸漸蓋過沙塘川河,蓋過對岸的村莊,黃昏掛到樹梢上。 不抽了,這煙!父親氣哼哼地說,氣都上不來,犁出了好多板凳! 犁鏵走偏,留下少許的硬塊,就是“板凳”。父親揚起鞭子,朝兩匹騾子狠狠打去,嘴里罵道:不好好干活,白喂你們草料! 犁鏵倒在地上,兩匹騾子揚起頭,向著龍頭崖嘶鳴。當時我在田壟上,仿佛聽到了它們無奈又無助的控訴,分明是力有未逮又不甘于命運的鄉(xiāng)村田野上的悲愴與哀嘆! 父親的臉上一派淅瀝,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他扔下鞭子,走過去找旱煙鍋,已經(jīng)斷了,半截埋在土里。黃昏里的父親解下犁鏵,兩手撫摸著騾子的脊背,以此表示自己的悔意。騾子轉(zhuǎn)過頭來,鼻梁摩挲著父親的肩膀,一樣的命運相濡相呴。許多年以后,每當我想起這一幕,想起龍頭崖下的那個黃昏,壓不住心中的痛。</p> <p class="ql-block"> 時光流轉(zhuǎn),村里突然變得熱鬧起來。改革開放了,土地分到了每家每戶。父親用分到的一匹馬騾,換回了兩頭毛驢,一灰一黑,乖順好使喚。 人們積極性很高,風風火火種完地,剩下功夫找門路掙錢,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城里忙著修樓房,石膏的銷路很好,于是村莊里的許多人,把目光一齊轉(zhuǎn)向了龍頭崖。龍頭崖附近的石膏,礦層厚,品位高,易開采。一時間,村里原有的寧靜被打破,龍頭崖一帶的山腰上,每天傳來隆隆的放炮聲,山體的表層被炸開,露出灰白色的石膏層,遠遠看去,像似被揭去皮肉的骨骼。 好日子看著有盼頭,壞消息卻也接踵而來,誰家的茬子上,死了一個人,石頭砸的,喇叭聲隱隱約約傳來,凄凄慘慘戚戚。不久,又有消息傳來,死了一個人,石頭砸的,喇叭聲再度響起,凄凄慘慘戚戚。 龍王爺震怒了,人們的肆意攫取和損壞,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p><p class="ql-block"> 1982年的秋天,比以往時候來得早些。那時我十八歲,要去外地上學,需要錢。父親高興了兩天就把眉頭皺起來了,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龍頭崖北邊的山腰上。一家人勸他,礦茬上動不動死人,別干那活。父親不聽,甩門而去。 父親的第一炮響起來的時候,我已在去往南方的列車上。那天是四叔送我去火車站的,父親帶著幾個人上了山。后來的日子里我總是提心吊膽,寫信問礦茬上的事情。回信是妹妹寫的,說哥你放心,一幫老阿爺,穩(wěn)著哪,不會出事。最后說哥我被評為紅花少年了,你買點好吃的回來。 翌年暑假,我回鄉(xiāng)探親。走下班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龍頭崖。龍頭崖依舊巍峨挺拔,龍頭崖依舊高高在上,龍頭崖依舊千秋萬代! 七月流火的季節(jié),村莊外面的水澆地麥浪翻滾,豐收景象奔來眼底。回家沒過幾天,眼看著就要開鐮,這時龍頭崖那邊火急報來消息:三叔出事了! 三叔躺在亂石鋪就的路面上,一件破衣服蓋住了他的臉。三叔不打眼也不放炮,他用一輛破舊的手扶拖拉機,往西寧拉運石膏。誰都沒有注意到從高處茬子上飛奔而下的落石,那塊落石砸中了三叔的頭部。在撕心裂肺的嚎啕聲里,我看見龍頭崖猙獰的面目,帶著幾分苦笑。 父親的原班人馬從茬子上撤下來,在泉兒頭那邊建了兩個窯,燒石膏粉,燒了一年又不燒了,搞起了磚廠。官山以北黏土豐富,推土機開上半山腰的時候,龍頭崖那邊的炮聲已沉寂下來,留下千瘡百孔的坡面。年輕人大多進城打工,每天穿梭在高樓之間。老漢們依舊在墻根里曬太陽或者納涼,有時抬頭看見龍頭崖,他們也會提起那首老掉牙的童謠。 然而北邊的破壞還在進行,幾年下來,一片山坡就被挖走了,變成了磚頭,變成了城里的高樓大廈。父親他們樂在其中,不停地挖,沒過幾年把自己也給挖老了,然后拄著拐棍蹲在了家里。</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面貌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家家戶戶蓋起了新房,道路硬化,巷陌交通,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山里的旱地已撂荒多年,變成許多動物的樂園。舊式的勞動工具被機械取代,變成了廢鐵和柴禾。后來因為環(huán)保,磚廠也宣告解散。高山恢復了原有的寧靜,新綠的草芽從斷面上長出來,山坡開始了漫長的自我療傷和修復的過程。風水輪流轉(zhuǎn),又一個輪回開啟! 山里的草坡綠草如茵,牲口卻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它們?nèi)チ四睦??我曾看見從鄉(xiāng)村通往城市的道路上,不時有外地的大貨車,裝載著馬、騾、驢、牛呼嘯而過,這些可憐的生靈們剛剛卸下身上的鞍轡和犁鏵,最后卻逃不脫被無情宰殺的命運。</p><p class="ql-block"> 二十四年前,我的母親走了。那個春天里她種完第一塊水澆地,回到家里就一睡不醒。母親走后,一灰一黑的兩頭毛驢,也沒有任何征兆地先后死去。還有院子里的幾棵果樹,待到來年春風吹來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干枯。有時候我想,這或許就是一種宿命,生命之間雖然缺少語言交流,但心靈卻是相通著的。無量壽佛! 三年前,我的父親走了。父親去世前拄著拐棍在村頭轉(zhuǎn),那里有我家的一塊地,幾年前種上了松樹苗,已經(jīng)有一人多高了,父親從樹梢上看過去就看見了不遠處的龍頭崖。龍頭崖高高地矗立著,也靜寂,也和順,端莊而安詳。那是父親和龍頭崖的最后一次對望,一輩子了,相互的依存難以割舍。塵歸塵,土歸土,暮色蒼茫里的父親把自己站成一座山的模樣。 此刻,我站在龍頭崖下,站在浩蕩的春風里。思緒的閘門打開,時間縫隙里的片段,如飛鳥般紛至沓來。我會叫出山里邊許多地方的名字,掐著指頭數(shù),饅頭嘴、丫壑門、官山、石關(guān)、吊嶺、雞窩坑、石板洞、莊子坪??????都在腦海里了。而更重要的是,我想我的心里應(yīng)該挪開一塊地方,裝進一座山,一座無時或忘的高高的龍頭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