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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駱神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right;">那家倫</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們來自云南起義偉大的地方,走過了崇山峻嶺,開到了抗敵的戰(zhàn)場。兄弟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發(fā)揚護國,靖國的榮光。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不能任敵機在我們領空猖狂,云南是六十軍的故鄉(xiāng),六十軍是保衛(wèi)中華的武裝!這支軍歌,是當年中國抗日勁旅六十軍的永存史冊的軍歌。當年的云南抗日軍人,及在云南戰(zhàn)斗過的抗日軍人,甚至學生青年和普通百姓,人人都會唱,而且唱得很有情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很小的時候,就學會唱這支歌,是父親教我的。父親具有文藝天賦,不僅能唱會舞,還會些樂器,如二胡、三弦。據(jù)說小時候他在馬久邑家鄉(xiāng),是彈唱大本曲的能手。他還會些現(xiàn)代樂器,如吉他和鋼琴、口琴。他就是彈著鋼琴教我唱這支軍歌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支滇軍六十軍軍歌,光榮地記錄了滇軍的英勇抗日歷史,也在作為一位無畏投身抗日的軍人——父親那實夫的生命史上烙下了情感的印痕。他曾對我說,這是他最喜愛的一支歌,每當唱起它來都會熱血沸騰,整個身心都會沉入到難以忘懷的波瀾壯闊的抗日烽火中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何況,父親還是這支著名抗日歌曲產生的現(xiàn)場見證人之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由于父親的長兄那博夫在抗日烽火興起時,一直出任滇軍(軍政府)的參謀長等要職,是龍云、盧漢的左膀右臂,父親從穿上軍裝開始就基本上一直擔任大伯父的副官,鞍前馬后得力地伺候于他左右,所以父親的軍職位置便自然處于滇軍及云南的權力中心領域,歷經了一些重大事件。同時,也可以很靈活地在一個當時的歷史范疇中成為親歷者和見證人。比如,他知曉龍云對日本這個國家的看法的變化過程。由于講武堂實行的是一整套日本式的軍事訓練,甚至連軍裝制服都與日本士官學校的制服完全一樣,借鑒的是日本士官學校的“軍國民教育”制度,龍云,甚至包括那博夫一班講武堂學員,對日本的一套思想尤其是軍事理論體系,較為尊從。這一點,從講武堂畢業(yè)的朱德,在和美國作家和記者斯沫特朗在延安作回憶談話時也曾敘說。也正因為了解日本的一整套軍事思維體系,在八路軍總司令職位上,朱德才能料事如神、得心應手地指揮部隊百戰(zhàn)百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直到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龍云才徹底看清了日本軍國主義的嘴臉。父親多次說過,老龍抗日是徹底的,沒有任何保留的。為了打敗日本,他把耗盡心血培植起來的全部精銳武裝力量都送到了抗日前線去!作為滇軍的一個青年熱血份子,父親當然了解這支軍隊是當時國民黨軍隊中一支裝備較為精良的部隊,并為它而高興。因為這是聚全省的財力而辦成的,不可能得到蔣介石中央政府的財力支持。在滇軍六十軍正式組建前的日日夜夜,父親最忙碌的事情,是用他工整的毛筆楷書書寫一份名冊。這種名冊格式,后來我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后,也見到過。有趣的是,新舊軍隊都把它叫作“花名冊”?;麅缘囊粋€直式欄目,便是一個人的編制記錄,包括他的姓名、軍職、軍銜、出生年月、性別、籍貫、學歷等等,我解放軍的還有“民族”一欄。在形勢緊張的抗日呼聲中,父親也就緊張的編制這種名冊。當時,昆明的電力有限,不可能連夜供電,到夜晚10點左右便黑燈瞎火了。需要熬夜工作時,父親便點燃現(xiàn)在只可在博物館見到的“煤石燈”,挑燈夜戰(zhàn)。我長大識字后,還在廢紙堆中找到過這種名冊的草稿。母親告訴我,一個欄目便是一個人,一個軍人,他們有的人已經不在了,犧牲在抗日戰(zhàn)場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滇軍六十軍這支抗日勁旅,仿佛就是在父親的筆下編成的。緊急建制六十軍,是抗日形勢的需要。許是大伯父那博夫帶著隨從副官的父親,一同作為隨員隨龍云乘飛機到南京,出席了蔣介石親自主持的一次正式研究抗日的“國防會議”,當時龍云已有自己的飛機,叫“飛行總隊”。那應該是在1937年8月13日,日本軍隊進攻上海,蔣介石接受中國共產黨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主張,開始抗日之后立即召開的緊急會議。這場后來被歷史命名為“八一三淞滬事變”的戰(zhàn)爭,國民黨軍隊,包括上海人民,進行了英勇頑強的抵抗,到11月上海淪陷。12月13日,連首都南京也陷入敵手,日軍開始了瘋狂的“南京大屠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各省軍政首腦齊聚的這次“國防會議”上,國民黨當局第一次空前統(tǒng)一地表示,一致抗日。龍云作為大后方的一方“諸侯”,表態(tài)愿出兵20萬支援前線。20萬。這對于當時的云南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當時云南僅有133萬戶,1179萬人。雖然當時的戶口調查不會像今天的調查深入細密而欠準確。這是由于官僚衙門化的敷衍了事,人民怕抽壯丁、怕出苦役、怕抽人頭稅,等等。甚至云南由于民族眾多、語言復雜,又有許多地處邊僻村落寨邑,使得人口戶丁漏瞞疏忽的現(xiàn)象不會不存在。然而,就是把人口估算再放大一些,20萬的精壯兵員,仍然是一個了不起的數(shù)字。后來,龍云完全兌現(xiàn)了這個承諾!為了抗日組建的滇軍六十軍,確實入列的都是一批為國為民富有犧牲精神的人,是一批高原人民的優(yōu)秀男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后來甚至認識了兩位令我難忘又尊敬的當年血戰(zhàn)臺兒莊滇軍中的女兵。她們都是我的父母終生的朋友。一位一直在昆明一家醫(yī)院中當護士,一位則一直從事群眾文化工作。前者是大理人,后者是巍山人。在她們身上一直存留著一種淡泊而又沉厚的樸質的人生情態(tài),不畏艱辛,不怕困厄。在后來的歲月中,盡管遭遇了許多不公正的待遇,她們都以堅實泰然的態(tài)度,挺持過來,無怨無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父親因病逝世,她們聞訊后,相邀著趕到家里,一到靈堂前,便雙雙跪拜在父親的遺像前,痛哭失聲,說,您就這樣走了?!我們之間臺兒莊的故事還沒講完,更沒寫出來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臺兒莊,成為那一代滇軍軍人的一種永恒的記憶,一種不可磨滅的精神寄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37年9月9日,是云南抗戰(zhàn)史上難以泯忘的日子。這天,新組建的六十軍在昆明舉行誓師大會。這支勁旅真是精兵強將。在軍長盧漢帳下轄三個師,182師,師長安恩溥;183師,師長高蔭槐;184師,師長張沖。每師轄兩個旅,每旅兩個團,官兵共3萬余人。父親的戰(zhàn)斗系位,應是在師部,他肩負著某些特殊的使命。當天的昆明城,萬人空巷。人們都自發(fā)地來歡送即要遠征的子弟兵。鄉(xiāng)親們把他們視作英雄。“誓滅倭寇,保衛(wèi)祖國”的口號,響徹云霄。長大后,我還見到家里珍藏的一些當天整個大會的照片。其中,有龍云在主席臺上發(fā)表講話的鏡頭,有張沖戎裝佇立的鏡頭,也有父親在主席臺側正執(zhí)筆書寫什么的鏡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時出省的通道極為艱難,部隊經貴州,48天后到達長沙。蔣介石令六十軍盡速投入保衛(wèi)南京的戰(zhàn)役,可是先頭團才抵金華,杭州和南京便先后淪陷。我讀過父親的軍中日記。對這一段緊張激情的行軍生活,他逐天作了生動記錄。記得他形象地記下了張沖在部隊急行疲累的狀況下,登上一處高坎,發(fā)表鼓動性很強的講話,高呼“弟兄們,拿出拼命的勁頭,搶救受苦受難的同胞!”可惜,這些珍貴的歷史資料,后來都毀失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日記極真切地記下了父親在武昌見到羅炳輝將軍的情景。這已是1938年新年過后的事情了。已經成為八路軍將領的羅炳輝將軍,到六十軍駐地來訪問,第一句話就問父親:那博夫將軍還好嗎?他激情回憶起當年與那博夫并肩戰(zhàn)斗的情景。后來,羅炳輝還陪同葉劍英一起訪問184師,會見了張沖,與張沖相談甚歡。父親在日記中分析似地說道,這次會見一定對張沖影響很大。后來,1946年張沖投奔延安,1947年參加中國共產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十軍軍歌,就是產生于這個時候。從延安到達武昌的革命音樂家冼星海、任光、安娥等人為六十軍創(chuàng)作這支傳世歌曲。一拿到還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歌篇,父親便唱了起來,唱完之后,連說:好歌!好歌!這支好歌,對滇軍將士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在臺兒莊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陣地和輔戰(zhàn)部位,甚至白刃激戰(zhàn)中,都可以聽到這支戰(zhàn)歌的怒吼的聲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臺兒莊戰(zhàn)役,是一場遭遇戰(zhàn)。1938年3月,六十軍奉命以急行軍態(tài)勢開到隴海路蘭村,準備參加徐州會戰(zhàn)。當時日軍正向臺兒莊一帶疾進。當六十軍向臺兒莊一帶開進時,與也向這里疾進的日軍遭遇。行于前位的183師倉促應戰(zhàn)。由于處于一個狹窄地帶,雙方兵力都難以作戰(zhàn)斗展開,便與日軍混戰(zhàn)于耿莊、陳家坊一帶。182師也尚未到達指定位置,便與敵軍混戰(zhàn)于辛莊一帶。日軍以飛機、坦克和炮火攻擊。在極為險惡的不利態(tài)勢下,六十軍官兵英勇殺敵,奮然打退敵軍的輪番進攻,沒有退卻一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父親的日記寫道:有的陣地,你爭我奪,輪番搶占,已經形成一片焦土。雙方的尸體層層疊疊,交錯一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08團2營由于擔負狙擊敵人坦克的任務,營長以下500多位官兵全部壯烈犧牲。更有旅長陳鐘書身先士卒統(tǒng)領全旅官兵與敵人展開白刃拼刺,受重傷陣亡。六十軍廣大將士,從3月3日一直鏖戰(zhàn)至26日,絕敗敵銳氣阻止敵軍橫渡運河。敵軍以大股兵力,全線猛攻,妄圖壓迫六十軍退過運河,均未得逞。29日,日軍以重兵襲擊棗莊陣地,駐守該地的183師一個團全力迎敵,奮戰(zhàn)通宵,滅敵一個大隊兵力的半數(shù)以上,使其殘部傖徨遁去。記得日記中連用贊語和嘆號,贊揚了六十軍官兵的英勇氣慨。六十軍全軍將士頑強堅守陣地達27晝夜,徹底粉碎了日軍強渡運河奪取徐州的罪惡意圖。在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這是中國軍隊取得的一次大的勝利。尤其是在日軍“南京大屠殺”發(fā)生不久,就取得這樣重大的勝利,對國人是一種多么大的鼓舞呵!——這一類意思的話,頻繁地在父親的日記中出現(xiàn),這說明,當時的整個滇軍都處于一種勝利的激情之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滇軍的傷亡也是極為嚴重的。臺兒莊戰(zhàn)役是一次典型的集中優(yōu)勢兵力打殲滅戰(zhàn)的軍事案例。我軍以40萬兵力對付敵人七八萬人,斃傷俘敵1萬多人。英勇奮戰(zhàn)的滇軍,傷亡也達1萬余人,旅團級軍官陣亡6人。六十軍的頑強精神,連日本報紙也不得不承認,“這是自“九一八”與華軍作戰(zhàn)以來,遇到滇軍猛烈沖鋒,實屬罕見”??筛械氖?,在父親的臺兒莊激戰(zhàn)期間的日記中,還多處引用了毛澤東的著作中的話語。這說明當時他隨身帶有毛澤東著述的書籍??上?,今天不可能回憶起這些毛澤東話語的具體內容了。這些書籍,估計是在武昌停留期間獲得的,甚至是與羅炳輝交往時,羅炳輝贈送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臺兒莊大捷后不久,父親便奉命返回云南?;貋淼娜蝿帐鞘裁?,我不可解,只能估計是云南軍方高層召回。若是這樣,那么可能是需要詳細了解前方情況??墒?,他在路過長沙時,遭遇日機的狂轟濫炸,炸彈的彈片飛入他的背部,頓時鮮血迸濺,染紅了他的整個背部,劇疼使他即時昏迷過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幸好當時是在街道上,街邊不遠處就有一家醫(yī)院。與他隨行的兩名勤務兵把他背入醫(yī)院施行搶救。還好,彈片沒有傷及脊柱和內臟,否則,將難以想象后果如何。當時滇軍出征時都帶有“云南白藥”。正是這種外傷、尤其是戰(zhàn)傷“神藥”,使父親很快止住了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約僅是在醫(yī)院待了兩天,傷還沒有癒,父親便不顧人們的勸阻,說我還有“云南白藥”完全可以自行處理,便固執(zhí)地出院繼續(xù)踏上返鄉(xiāng)之路。就當年的交通條件而論,一個負傷之人在旅途中的辛難,是可想而知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雖然一生隱忍堅沉的父親很少提及這段經歷,但是,母親張守壁卻對我說過,父親邁入家門時,人已完全脫形,難以辨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父親依然堅毅地支撐著上五華山去復命,了卻了公務,返家后才同意入院醫(yī)傷。當時,在昆明西郊的普坪村設有一家臨時的軍醫(yī)院。父親便住入了這個醫(yī)院。說是醫(yī)院,實際并沒有完整的院區(qū)建筑,而是征用一些民房當作病房和醫(yī)護人員的工作間和宿舍。戰(zhàn)爭時期,從前線轉運回昆明的傷病員太多,來不及建設醫(yī)院的當局,只好這樣來開展救治工作。由于當時昆明是日機轟炸的重要戰(zhàn)略目標,經常要“跑警報”以躲避日機的狂轟濫炸,而鄉(xiāng)下村子里相對安全得多。敵機來時,只要往村外的山崖樹林中躲躲便可以了。于是,在找到合適的房屋后,我們全家也搬到普坪村,住入了租來的農舍。那一段時間,是開始懂事的我最舒心的日子。全家人天天在一起,也不用天天跑城外躲避日機的轟炸,很是高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普坪村,是戰(zhàn)火中的世外桃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時昆明郊區(qū)農村由于經濟不發(fā)達,生產力低下,各方面都還很落后。但是,文化卻并不落后,文化生活由于不必“跑警報”顯得比城里還活躍一些。這是因為內地一些文化機構、學校和文化人士由于戰(zhàn)亂,紛紛逃難到大后方的云南,如西南聯(lián)合大學。住在城里既不安全、房價又貴,人們便到郊區(qū)去租住農居。當時茅草屋很多,價格也便宜。農民也愿意一家人擠擠,讓出一些房屋來出租,增加點收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在我家租住的茅草房團轉,就住了許多大學生和教授、講師之類的人物。他們都熱心于群眾文化工作。出壁報。村頭靠近通往滇西大道的大樹旁,便是他們出壁報的地方,更新得很快,圖文并茂,內容豐富。當時我還沒到讀書年齡,不識字,但也愿踮起腳尖湊熱鬧地去觀看。每當更換新一期內容,那面大墻壁前總是人山人海,像趕集一樣。因為出壁報,還發(fā)生過糾紛。有那么大墻面平坦的大房子的人家,自然不會是窮人。這戶有錢鄉(xiāng)紳的主人,終于不可忍受地發(fā)作了。一個早晨,他和去更換新一期壁報的大學生們吵了起來。他的意思是:墻壁被破壞了;引來這么多人,不安全。正領著我站在人群中看壁報的父親,便走上前去勸解。父親告訴這位穿著體面的鄉(xiāng)紳,宣傳抗日,動員民眾,是當今的大事,誰都應該支持。學生們的行動是正當?shù)?,可貴的,他們離鄉(xiāng)背井來到昆明,節(jié)衣縮食還自籌資金出墻報,精神可佳。而且貼壁報的是面粉,這只會強固磚墻墻壁,不會損壞它。至于“不安全”就更不對了。來看墻報的人多了,人心只會更向上,更團結一心抗擊日寇,村里才會更安全。一席話,說得鄉(xiāng)紳瞪圓了眼睛無話可說。好半天,他才說,看樣子,兄弟你來歷非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干脆亮明身份,說是從臺兒莊前線奉命歸來,在長沙負傷,到軍醫(yī)院來療傷的。由于壁報辦得很好,便每一期都來看。一聽說是從前線歸來的軍人,人們全都激動地圍攏上來,包括那位鄉(xiāng)紳。人們一下像掀地波濤似地提出了許多問題。所有云南人都以臺兒莊大捷為自豪,都想了解更多更詳盡更生動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鄉(xiāng)紳像換了個人似地,轉身推開厚重的大門,真誠而又熱情地招呼大家到舒適的寬敞的院子里來,說院里涼快,有很多坐處,還可以喝口茶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有人都涌入院內后,喝著茶水,坐下來,聚精會神地聽父親講臺兒莊的戰(zhàn)斗故事。人們連連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請父親解答,父親都詳盡地解答了。這個事情傳開后,父親成為一個很忙的人,經常被各種各樣的人請去講臺兒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份墻報也越出越精彩,而且換得越來越勤。有關墻報的費用,鄉(xiāng)紳全包了。見學生們爬高下低不方便,他還專門請工打造了一架有高有低的木質平臺。每當更換壁報時,鄉(xiāng)紳總備好茶水,熱情地請大學生和讀者飲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學生們還演話劇和歌舞,開展歌詠活動,教鄉(xiāng)親們唱抗日歌曲。定期不定期地舉行報告會,成為最受人們歡迎的事。這種時候,父親常常成為主角……</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傷內的所有彈片都取出,傷口全部癒合后,自然必定要出院,回到城里上班。于是,我們舉家告別普坪村。城里的生活記憶中,深深留在我心靈中的便是:跑警報。盡管當時我很小,但是對日機對昆明的狂轟濫炸,至今仍歷歷在目。記得一次我們全家由武成路的小西門城門洞,隨著如潮水般涌往城外的人流,想逃往常去的大觀樓方向避難時,城門洞的狹窄阻礙了人潮。再加上出口處一輛中型吉普車“拋錨”,出口便被全部堵死了。后邊涌入擠進城門洞的人,不知道前邊發(fā)生的情況,繼續(xù)朝前拼命地擠著。人們越擠越緊,一個個前胸貼著后背,擠壓得快要窒息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喊聲,罵聲,呼喚聲不間斷地爆發(fā)在門洞中,由門洞故有的回音效果,放大成雷鳴般地聲響……</p><p class="ql-block">突然,一聲炸彈的巨響,使人們一下靜了下來,而且停住了腳步。敵機已經飛臨上空,開始投彈了!隨即,機槍的掃射聲密集得像暴雨潑灑一般讓人驚心動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門洞內擁擠的狀況,卻一下松馳了下來。原來,沒有擠入門洞的人們,見敵機已至,而擠入門洞已沒希望,便不再擠,四散開來,各自尋找藏身之處,大多數(shù)只能躲到大街兩邊的屋檐下。這里,總比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安全些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等解除警報后,我們渾身臭汗地走出城門洞時,外面的情形真是慘不忍睹,屋倒房歪,血肉橫飛,滿街都是尸體和還有點氣力的傷者的哀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火煙味和血腥味彌散于已經十分污穢的空氣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是多少次昆明被日機狂轟濫炸的一次。</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八、</p><p class="ql-block">國民黨當局的防空能力很弱,有限的幾架飛機難以抵擋密布天空的日機投彈。高射炮很沒有準頭。高射機槍有時只是成為一種迎來送往的形式。了解些內情的父親曾告訴我一個實情,那幾架飛機,日機一到,常常不是飛到外地去藏身,就是躲在巫家壩飛機場機庫內。因此,昆明人當時有句俏皮的諺語:“巫家壩的空軍——不會下蛋的公雞”。由于沒有還手的力氣,曾經發(fā)生過一次慘案:從巫家壩機場起飛的一架客機,飛行不久,便被日機擊落,機上的旅客全部遇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從1938年9月始到1943年5月,昆明被日機轟炸死傷人口就達4000多人,而當時昆明市區(qū)總人口僅10多萬人。父親的“軍中日記”曾記過一個事實:1938年9月28日,日本的9架“九六”式轟炸機組成隊形首次轟炸昆明,知道消息后,幾十架中國教練機全部由昆明巫家壩機場起飛躲到滇西的云南驛機場。這時,空軍學校兩架正在訓練飛行的霍克3式驅逐機,飛臨滇池上空,不畏敵強我弱,奮勇迎敵,以仰攻態(tài)勢擊中敵機一架,墜毀于宜良的狗街火車站附近。日機投彈平池島跳傘逃生,被俘。其余機上人員全部斃命。敵機殘駭后來運到昆明文廟內展示,直到1950年還陳列于廟中。然而,這并沒有阻止其余敵機對昆明的轟炸,相反,他們一反常勢轟炸城區(qū)的慣例,挑選城郊估計躲藏民眾較多的地方潘家灣、苗圃、風翥街、小西門一帶,把炸彈一傾而光,使躲于這里的大批民眾死于血泊之中,可計的傷亡人數(shù)就達500多人。一位年輕女性,頭被炸飛,軀體仍在流血,她身旁一個不到周歲的小孩已經被震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在日記中寫道:在昆明居民恐惶不安的生活情景下,官僚商賈自不用耽心害怕,他們在郊區(qū)急活精工大建別墅。許多別墅不僅建于舒適又隱蔽的地域,而且還設有牢固的地下防空洞,舉家入住,別有洞天。無錢無勢的百姓,當然只好“跑警報”。日寇空軍欺我無還手之力,公然以廣播公開宣布轟炸昆明的日期和時間,宣布要連炸8天。每天,敵機都準時到達,毫不顧忌地瘋狂投彈,炸完市區(qū),再炸郊區(qū)。父親痛心地記下了許多國弱軍衰的事例。一次,敵機來襲,架設高射機槍于雞鳴橋河岸的射手們,無畏地開槍射擊,終因射程達不到高度而失效。他們自身,卻因暴露目標,而全部被日機炸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來,又調置兩門電動高射炮于金鼎山下和南天臺,敵機轟炸西站和馬街時,曾開炮迎擊,可是射程還是不夠。只見炮彈開花,不見敵機受傷。屢戰(zhàn)屢敗,只好偃旗息鼓。父親在日記中哀嘆:“民族弱化,百姓只能悲屈?!碑敃r的防空司令部,只是作一些空襲預警之類的事,拉拉警報、疏散、救護的事,很像是一個民政部門。以強凌弱的日機,氣焰更為囂張,有時一天轟炸兩次。躲跑轟炸的居民,剛剛回到昆明家中,敵機又來了,來不及跑的人,或已經沒有力氣再往外跑的老弱病殘,被炸死傷的人很多。有的,雖然掙扎著往外跑了,但是怎能跑過飛機,仍被炸死于途中。記得父親日記中記下過翠湖被炸的慘狀,一位孕婦被炸慘死,胎兒被炸飛于丈外。十分可惜,這本軍中日記被毀了。若果存留到今天,它說不定會成為一部很有價值的歷史佐證書籍。因為,父親的寫作能力是很強的,敘述事理準確、生動又具條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九、</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40年9月,日軍全面占領越南。三迤云南,腹背受敵。滇西抗戰(zhàn)正是危重時辰,滇南與越南山水相連的熱土,又面臨日寇的突然入侵。而入侵滇南的日軍,可由河口利用法國人修筑的小火車運兵,只三、五個時即可威逼昆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種嚴峻態(tài)勢,連老百姓都明白。在那些令人揪心的日子里,昆明人心浮動,平靜的“大后方”謠言四起,慌恐加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量如潮水般涌入的越南難民,為昆明帶來太多的不祥的信息。他們十分狼狽地進入昆明卻又十分團結地自成體系,以一個久經戰(zhàn)亂的民族的頑強生命力,很快地適應異地生活,發(fā)展起了各種能以維持生計的產業(y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不管怎么說,他們總是象征一種戰(zhàn)爭即將來臨的信號。因為他們的故鄉(xiāng)真是離昆明太近太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就是在大量越南人出現(xiàn)于昆明街頭后,常常晝夜不息地忙碌于軍務之中的。他的背上的戰(zhàn)傷時常引發(fā)疼痛。彈片雖然取出了,取凈了,然而,胸部脊柱兩邊是個神經敏感的區(qū)域,而神經的恢復是最緩慢的。一遇天氣變化,他的背部便有疼痛發(fā)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而,這些越南人越來越多的日子,他也越來越忙碌,有時忙得夜不歸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就是那個時候從母親口里知道“備戰(zhàn)”這個詞的。后來,當我也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名軍官時,我也就常常聽到“備戰(zhàn)”這個詞,那是要求自己放棄個人和家庭的一切,把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去準備為保衛(wèi)最神圣的東西而英勇無畏地犧牲自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父親只是匆忙地回家收拾了一些個人生活用品,和母親很嚴肅也很簡單地說了一些話,然后,把我抱起來,親了親,便義無反顧地提著簡單的行包,大踏步跨出門去,跳上候在門口的一輛吉普車。吉普車根本沒有熄火。它冒出一股白煙,便載著父親走遠了。母親告訴我,父親去的地方叫做:個舊。一年多后,我也到達這個叫個舊的地方。為了應對日軍入侵越南,防備它從越南入侵云南,滇軍新成立一個師,暫編第二十一師。它的師部設于個舊。它的神圣任務,是嚴守國土,嚴防敵人從河口至金平一線入侵云南。</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昆明的“跑警報”更頻繁了。由于從各地涌向昆明的逃難來的人大量增加,物價飛漲,物資緊缺,秩序混亂,社會治安變化,各種不良社會現(xiàn)象叢生,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熱之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社會的混亂,使“跑警報”時死傷的人更多,甚至多次發(fā)生因擁擠而踩踏死傷的事故。許多場情,慘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唯有越來越多的越南難民過得從容不迫。越南人,很快就可以形成一條越南街。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從父親的談說里,知道昆明的金碧跑就是一條“越南街”。大量的越南難民聚集于這條街上。他們的特殊穿著和面孔以及語言,使金碧路形同“租界”。一間間做各種生意的店鋪,都具有異國情調,而且都生意紅火。尤其是夜晚,這里,以及附近的南屏街,成為昆明戰(zhàn)時最熱鬧的地方。大量的美國軍人在這兩條街上出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由于龍云政府對越南革命黨人的默許和保護,以胡志明為首的越共領導層也聚于金碧路,并在這里建立了他們的指揮機構和活動中心。胡志明本人化裝成一位裁縫,工作于一個廣東人開設的服裝店。據(jù)說他裁制西服的手藝不錯。當時,許多越南革命志士流亡到云南,都可以自由活動。在這條街的洋行、醫(yī)院、餐廳、教堂里面,都充滿了越南人。這里面最受人歡迎的,是專賣棺材形狀的咸面包的面包咖啡店。這是一種普及型的食品。好大一個面包卻并不貴,還很可口。直到1960年代,這種面包店還存在著,我還去買過。為了培養(yǎng)由法國人控制的滇越鐵路的員工,法國人在這條街上開辦了“中法學?!?,專招中越青年入學。然而,這里卻變成為中越革命青年進行革命活動的中心。校內不僅有中國共產黨地下組織,而且成為全省中共地下黨的一個重要基地。校內也有很活躍的越共地下組織。兩黨地下組織還有較為密切的聯(lián)系,時或組織一些聯(lián)合行動。越南人融入社會能力很強,還表現(xiàn)于越南女性與當?shù)厝说念l繁的婚戀。由于戰(zhàn)亂不絕,男性在戰(zhàn)爭中消亡很大,越南女性多于男性。記得小時候,在昆明街頭,??梢姷嚼ッ髂凶油熘碇h逸的越南女裝的女子行進于街頭的景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一位親戚就迷戀上了一位越南姑娘。于是,讀大學的他,連書都不好好讀了,成天和越南姑娘混在一起。反正他讀的是“野雞大學”(私立大學),在里面混夠時間總是可以拿到文憑的。昆明翠湖遭遇敵機大轟炸時,他們就正在翠湖的樹叢中甜言蜜語,而忘卻了“跑警報”。直到日機的密集的炸彈,把整個翠湖炸成一片火海,他們才慌不擇路地跳到齊胸深的湖水里,相擁著,躲于一座厚實的大橋橋洞里,躲過了一場大劫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那實夫奔赴個舊應對因越南淪陷滇南成為前線的緊急局勢后一年左右,母親帶領我和弟弟們也毅然前往個舊。母親說,生生死死在一起!若果日軍進攻滇南,突破山連山水連水的邊境防線,真是太容易了。只要能渡過紅河,個舊是它必定要奪取的重要軍事戰(zhàn)略要地和經濟基地,那里有開采不盡的錫及其它戰(zhàn)略物資。而且個舊還是入侵內地和奪占昆明的最好平臺:可以通過滇越鐵路,較為方便地輸送兵員和裝備,就是以行軍態(tài)勢進擊,也沒有太險惡的關卡了。為了與父親團聚,我們準備好要在個舊這更頻繁的“跑警報”的艱難日子。然而,一見父親的面,在火車站上翹首企望的父親就告訴我們,這里,不用再“跑警報”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個舊的整個時期,我們僅有過幾次虛驚,沒有遭遇過日機空襲。有人說,這是因為個舊地形特殊和復雜。一座老陰山和與它對峙的老陽山,使整個市區(qū)處于峽谷里,山高峰險,飛機無法完成投彈必須的俯沖動作,否則,與山相撞,必然機毀人亡。日機攻占越南后,曾有過一次空襲,一架投彈的飛機就是這個下場,另外的飛機則被保衛(wèi)“錫都”的高射炮火擊落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另一種說法是,日本侵略者想保存一個完整的以錫為主的工業(yè)基地,以便日后占領了可以高速生產為它供應緊缺的戰(zhàn)略物資。由歷史的角度觀察,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導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軍從年夏到1942年春,日軍連續(xù)攻占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新加坡、緬甸,戰(zhàn)線拉得太長,兵力高度分散,這使兵員一直短缺的它,首尾難以兼顧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所以,在個舊的日子,是整個抗日戰(zhàn)爭時期全家生活最穩(wěn)定的“和平”的日子。我們全家居住于一位姓羅的錫礦老板的四層樓房的最高層的最里一端,有露天陽臺,一連三間大房間,向陽而又迎風,很舒宜的。站在很寬敞的陽臺上望向對面,只能看到屏立于天的一列高山。山上日日夜夜都升降著一對從山腳至高峰的索道,它的鐵制斗箱上上下下裝運著礦砂和上下班的工人。錫礦礦砂由高處開采出來,運往低處去冶煉成錫錠。當時的工人,不叫工人,叫“砂丁”,是社會中最卑賤的人。他們彎腰、甚至是爬著進入礦洞,把礦砂一袋一袋背出來。有時塌方了,便被埋在里面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懸空的索道曾經斷過,乘鐵箱上下班的工人便摔下去。那么高的距離,下面是深溝亂崖黑箐,連尸骨都難以周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年幼的我,當然不知道個舊錫業(yè)在云南經濟中占極重要地位。個舊錫務公司屬國家壟斷資本企業(yè)。利用戰(zhàn)爭時期的戰(zhàn)時專制,四大家族對企業(yè)實行“統(tǒng)制”,增加稅收,壓低收購價格,使企業(yè)產量連連下降。許多民營小企業(yè),也因為同樣原因,頻于倒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就是我在個舊度過幼年時期的實際狀況。加上籠罩于天空的戰(zhàn)爭陰云,經常傳浮于民間的戰(zhàn)爭訊息,使個舊在表面的寧靜中暗蓄著某種恐慌,只不過作為孩子的我沒有感覺到罷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就職的暫編第二十一師師部,就在我們住家的后門出去不遠處,記得叫大荒壩。由于是匆忙趕建的一支新部隊,連營房也是匆忙趕建成的,建于一個荒涼的壩址上,孤立的一座很大的二層樓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大約是通過某種朋友關系,找到了我們借居的羅老板,匆匆忙忙雙方一拍即合地完成了歡迎我們入住的談話。當時,對抗日軍人的尊重是一種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我們住了那么大的很好的西式房屋,沒有出房租,連桌床椅凳都是羅家提供的。逢年過節(jié),他還送禮,給我壓歲錢。大約是羅老板在鄉(xiāng)下有田地,時常讓他的家人給我家送來一些新鮮蔬菜和雞蛋什么的。新米上市時,他們也會送來一袋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個闊氣的大院子的大門里,便是羅老板的工場。這里不是經常開工煉錫。但是,一旦開工,便晝夜不停,砂砂洗純后,進入冶煉爐,爐火便雄雄燃燒著,火候到了,煉得通紅的錫液,便從爐眼里流出來,流到??永?,很規(guī)范的一錠大錫,在冷卻后,便完成了。它們被打上羅記的印記,過了稱,再加上重量記號便可以上市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羅家人口不少。這是因為他除了工人,還有一批生產管理人員,只聽見算盤子的輕脆的撞擊聲不時地由房內傳出來。這是年幼的我,第一次聽到多架算盤的集體奏鳴,十分悅耳。在我家的住處是聽不到這些聲音的。我們家住4樓的當頭處。是唯一有陽臺的地方,還有一道小門,可以把門關起來,與外面完全隔斷。開了門,要走很長的過道,穿過多處住宿的房間,才可走到樓梯,下到仍是住宿區(qū)的3樓,再下很長的樓梯,才能到達2樓辦公區(qū)。才能聽到算盤的敲擊合奏。他們家占用的幾十個房間,已經說明他家的人口眾多。因此,逢年過節(jié)總能聽到從那些房間里傳出來的不歇的朗朗的笑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用后來的話作界定,羅老板應當算一個不大的民族資本家吧?據(jù)史料記載,當時像羅老板這樣的民營的私礦,在個舊多得如天上的星星一樣,城鄉(xiāng)遍地都是。1941年以后,錫條公司的大錫產量在個舊總產的比例,除個別年份外,都在10%以下,有些年份甚至只占4%。其他90%以上的大錫都是由星星點點的民營散戶所生產。它們的數(shù)字很難估計,多達數(shù)千戶。后來,由于“四大家族”直接插手“統(tǒng)制”個舊錫業(yè),造成大批私礦售價不敷成本,導致紛紛破產倒閉,致使個舊錫產量由1939年的萬余噸猛跌到5000多噸。到抗戰(zhàn)勝利前夕,私礦倒閉至僅剩440戶,大錫產量也只有1000多噸了。作為孩子,當然不可能知道當時的這種嚴峻情形。從生活的環(huán)境來看,羅老板家倒是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頹敗的景象來。一直至我們離開個舊,他的煉爐一直沒有停止過噴火吐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羅老板幸運地屬于這440戶之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每天清晨都是天不亮便起身,潄洗完后急速地穿上軍裝擦亮皮鞋,系上武裝帶,很快走下樓去,以專用鑰匙開啟后門,去參加整個師部官佐的早操。官佐們的早餐及午飯,都在師部飯廳食用。那是一個很大的廳堂。官佐們魚貫而入坐定于以級別固定的席次,禁聲端凝不動,等待主席桌位上的口令。我隨父親去過幾次餐廳吃飯。我坐于父親旁邊,也端凝不動,好奇地看著大人們嚴慎地表情。這時,整個餐廳里,沒有一點聲音。只聽父親一聲“開動”,大家便舉起筷子吃起早已由兵士們擺好的飯菜來。去之前,父親早已告訴過我,不許說話,飯要吃干凈,菜由父親搛給我。每逢這個時候,我都極為高興,把專為我擺好的碗里的飯,默默地吃得干干凈凈……</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們埋頭進食,一言不發(fā)。整個餐廳里只有吃飯的聲音。這讓人感到一種吃飯的神圣。先食畢的人們,整齊地放下筷碗后,仍然端坐不動,只待大家都放下碗筷后,父親又發(fā)出口令:“飯畢,出廳!”然后,先起身步出餐廳,人們隨即依桌次有序地魚貫而出,各自去干自己的事情。我也跟隨父親去過他們的辦公大廳。去之前,他仍然囑告我不許說話,只許默默翻看帶去的書籍,并指給我?guī)奈恢?,并領我進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辦公大廳與辦公形式,讓我至今不忘。那是一間很大的屋子。一整屋的桌椅圍成一圈。正中一張稍大點的桌椅,是師長的。其余的桌和椅完全一樣。父親的一套桌椅正對著師長,在圓圈的下首。人們坐定后,只見師長進入廳室,父親立即起身發(fā)出口令:“起立!”人們隨即肅立站定,待師長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后,聽父親:“坐下”的口令,人們方才一起坐下。來到這里的,都是各部門的長官。父親指點到哪個部門,便由那個部門的負責人報告本部門的相關事由。若父親及其他人有事相詢,隨之說出,互相磋商,最后由師長對這個部門作出指示結論。各部門依序進行完結后,仍然由父親喊:“起立”,大家肅立目送師長離去,聽父親:“各回各位”的口令,方在父親的帶領下,走出廳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想是因為“暫編”的原因,整個編制簡化,或沒有編足,因而,從未聽說有副師長或參謀長。記憶中,佩上校銜的父親的職位,是主任參謀,或參謀處主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十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為一支“暫編部隊”,兵員肯定不足。我曾隨父親去征兵。父親帶著三位尉官隨員和我,是乘一輛吉普車去的。到達時,正值學校放寒假或暑假,我們就住宿于一個中學的教室里,被褥好像是由縣政府送過來的。當時的這個縣城,已經沒有多少記憶了。然而,這里人民抗日救國的高漲熱情,至今難以忘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記得,在一處很大的廣場上,召開了一個人山人海的大會。先由縣長講了講這個會的主旨意思后,便由父親上前講演。他從邊境緊張形勢說起。敵人可以隨時越過河口至金平一帶邊境,入侵我國。只要敵人渡過紅河,個舊、蒙自、昆明都將遭受威脅,整個云南都將被其占領……</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后,父親話鋒一轉,講到云南人民和滇軍自辛亥革命以來的光榮的護國、靖國傳統(tǒng),一直說到臺兒莊大捷滇軍無畏的英雄氣概,說到英雄們壯烈殉國的偉大壯舉時,父親熱淚急下,不禁悲聲喊出:為英勇殉國的英雄和被屠殺的同胞報仇!于是,整個會場喊聲不絕,大家跟著父親高呼抗日口號,氣壯山河,震天撼地。整個會場,沸騰成一片熾熱的大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打倒日本帝國主義!”“還我河山!”“誓為死難同胞報仇!”口號聲此起彼伏,恰若海浪掀涌翻滾。就在此刻,一聲槍響打斷了會場進程之序。隨著槍響,一位尉官早已從座位上躍起,迅然把父親撲倒,他自己左上臂衣袖卻已炸破,鮮血直流而出。父親坐于臺上抱住尉官,大呼如雷:抓刺客!人們早已把臺下開槍的刺客抓住,奪去了他的手槍,一踴而上,把他的腦袋立時打開了花,未能叫出一聲,便氣絕聲亡了。人們從他身上搜出一張邊境圖,全是日文。顯然,這是一個混入中國的日本間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英勇負傷的尉官,堅不入院,更不離開會場,只是由現(xiàn)場的醫(yī)生包扎傷口后,仍堅守于父親身邊,還不停地安慰我別怕,沒什么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大會繼續(xù)進行時,已經不需要動員了。人們涌到臺前,紛紛要求當兵抗日。事后,那位英勇救父親的尉官參謀,極為秘密地告訴父親,他是中共地下黨員。在六十軍開赴東北“長春起義”中,他發(fā)揮了獨特作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與這位尉官參謀叔叔成為好友,去往什么地方都帶著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十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許是受了“刺客事件”的啟發(fā),也或是早就謀劃過,父親負責執(zhí)行過一項秘密任務:由金平縣白石巖金水河派遣我方特工人員秘密過境,深入敵人占領的越方區(qū)域,去盡量多地獲獵一些日軍的情況。我方當時對侵越日軍的了解太少了。前往金平必然要渡過紅河。記得父親帶領的人馬是騎馬到達驚源滾滾的紅河岸邊的。父親帶著幼小的我,騎在一匹白馬上。滾滾的紅河波濤以它寬泛和震響的巨大濤波,震驚了我幼小的心靈。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偉壯不馴的紅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時過江,只可以以巨大得讓我伸舌的大木船擺渡。到個舊前,我只見過滇池的木帆船。我們的全部人馬登上大擺渡船后,赤露著被亞熱帶的太陽曬成古銅色皮膚的船工便解纜撐船離岸。立時,大船宛若變成一片樹葉,像飛一樣向下游沖而去,它的速度快得讓我凝住了呼吸。舵工以巨大的力量控制著方向。撐船工以巨大的力量操持著大槳。船在濤波中不馴地壓過一層層波濤。真懷疑船還能不能靠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終于,大木船完成了驚心動魄的航行,穩(wěn)穩(wěn)地停在一處緩彎的岸道邊。我們又騎馬踏上驛道,登山,過坎,下激流小河淹沒的山路,過密林掩沒的林坡,夜晚宿在山洞里,傣寨里,苖村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終于,到達了白石巖。它在山頭上,有駐軍,守望著山下的金水河。金水河對岸,便是越南了。父親在這里緊急地訓練了隨隊而去的我方特工偵察人員,又臨時挑選了一些當?shù)刂矣趪业倪吤?,對他們進行“臨陣擦槍”的訓練。記憶中,這支特殊隊伍足有好幾十人。派他們過去,就是搜集敵方情報。不搞破壞和暗殺那一套勾當。我方作為一支新組軍隊,實在對敵手了解太少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些從深山老林中潛入敵人內部的無名英雄,有的早出晚歸,有的幾天后才回來,有的只是潛藏于我方邊境最前沿,必要時才過去一趟。返回基地白石巖時,他們都渾身疲憊,饑餓難忍,有的連衣服都被棘刺扯成了條狀。不知道他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經歷了多少艱險,度過了多少難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親和那位“地下黨”叔叔,在墻上掛了一幅地圖。每天當有人歸來時,聽過匯報后,他們二人都會精心地往圖上繪上一個彩色的點或別的什么,代表一定意義的符號或不同形狀的線條。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地圖上的標識也一天天豐富起來。原來只有簡單地形標記的地圖,越來越美麗了。在我眼里,它們仿佛到處怒放出了花束一般。一天,一位英雄是被邊民用樹木扎的擔架抬回來的。他被毒蛇咬傷了,身軀腫得像注灌了水一樣。他服了隨身帶去的蛇藥,但是,不起作用。他是以巨大的毅力從境外爬回來的。他昏迷在國境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把他放到床上后,他已經不會講話了。他睜開只剩一條縫的眼睛,很吃力地從寬腰帶的夾縫里取出一小張紙,慎重地交到父親手里,嘴上下開合著。仍然沒有聲音,但是,明顯地說出了三個字,人們盼望的字,盼望已久的字:找到了!他找到了傳聞已久、敵人隱藏得很深的最重要的敵人的彈藥庫!隨隊軍醫(yī)以各種辦法對英雄進行最努力最有效的搶救。毫無效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位英雄,死在父親的懷抱里。父親把他輕輕地放于床上,仿佛怕驚擾了他的休息。父親走出門去,拔出手槍,一連把槍里的子彈全部射向天際。后來一個深夜,一支英雄小分隊潛入敵區(qū),成功地把這座巨大的又隱藏得很深的彈藥庫徹底地炸了。那怒爆的火光映紅了整個邊境。那巨大的響聲震撼了整條金水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是敵人為進犯中國作的很重要的準備。它的爆炸威力,如果發(fā)生在戰(zhàn)爭中的我方國土上,將毀去多少生命,多少家園呵!我們離開白石巖時,父親帶著全體官兵,來到烈士墓前。他第一個跪下。我隨他跪下。所有人都跪下了。連前來送行的全部各個民族的兄妹,都跪下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應當是10年后的1953年末,我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一員,又到了這里。我是隨昆明軍區(qū)緊急組建的一支后勤分隊到達這里的。我們要給剛獲解放的胡志明領導的新生的越南,輸送緊急援助他們的急需的物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又找到了那尊孤墳。我向他致了一個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軍禮。我向它獻了一束野花,盛開的野菊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center;">十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中國人民作了巨大犧牲和貢獻的偉大的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消息,是傍晚傳到個舊的。父親那實夫,那天后一連多日沒有回家。他鎮(zhèn)守師部作戰(zhàn)室。全師高度警惕敵人的不端動靜。全局的勝利,不等于局部不會垂死掙扎。天黑還沒多久。整個個舊已經變成一片火把的海洋,大山上到處是一條一條的火龍。爆竹聲把整座山城都鬧得像要翻天一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已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是個舊錫務公司子弟學校特招入學的,為的是照顧抗日將士子女。我們的班主任、一位哈尼族的年輕女老師,一家一家地把學生召集起來,每人發(fā)一支彩紙小旗,然后帶著我們到街上去游行,高呼口號,唱大家都喜歡唱的抗日歌曲……</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后,她又一家一家地把每個孩子送回去。送到我家門口時,她依依不捨地擁著我說:“你很可能要離開這里了。真捨不得你走。你那么聰明,那么愛看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她說對了。父親所屬的暫編第二十一師,很快接到命令,要隨六十軍前往越南,接受日軍投降。全軍都將緊急向越南開拔。在昆明的大伯父那博夫知訊前,早已料到蔣介石將把滇軍拖入內戰(zhàn)泥淖,到河內受降只是一個借口,蔣介石執(zhí)意要把滇軍調往北方,才是他真正的陰謀。那博夫連發(fā)緊急信函給父親,說堅決不能把槍口對向共產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實父親早已下決心辭去軍職。他對母親說,穿軍裝是為了抗日,保衛(wèi)祖國。決不干背信棄義的不齒于民族的事情!他們的判斷很準確。當六十軍集結后由河口開向河內途中,蔣介石即調集三個軍的兵力封死了國境線。滇軍完全失去了退路。讓我難以忘記的是,當我們已經坐上滇越鐵路的小火車,火車已經快要啟動了的時候,羅老板急沖沖地趕來。父親急忙下車迎上前去。羅老板把紅紙封包的兩封“半開”滇制銀元塞到父親手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我們全家重新踏上昆明的溫暖的土地時,母親落淚了。多少個耽驚受怕的戰(zhàn)爭歲月,終于結束了,經受了那么多的苦難的日子,我們全家竟然平平安安地站在了金馬碧雞坊下面,回到了留下過多少難泯記憶的地方:昆明……</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2014.3.21下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