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墩子叔來家啦!家門前板杖子拴著兩匹棗紅馬打老遠(yuǎn)就讓我知道,家里來了客人。</p><p class="ql-block">果不其然,剛進(jìn)院,就聽見墩子叔高門亮嗓和爸爸劃酒猜拳行令的聲音。墩子叔是鄂倫春人,他是爸爸在林場放馬認(rèn)識的朋友。墩子叔和墩子嬸早些年在大興安嶺深山密林里生活,一年四季,以打獵、捕魚為生。<span style="font-size: 18px;">他們住在白樺木干搭成的撮羅子里,穿野獸皮毛縫制的衣裳,</span>常衣不蔽體食不裹腹。聽老人們說,鄂倫春人平均壽命很短,有些人甚至活不過三十歲。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政府專門在鄂倫春人時常出沒的地方開辟村落,興辦學(xué)校。給鄂倫春人準(zhǔn)備了磚瓦結(jié)構(gòu)的房子,房子里備好生活必需品,請鄂倫春人下山定居。爸爸說,墩子叔墩子嬸居住的村落叫新生。</p><p class="ql-block">墩子叔說,他和墩子嬸騎著棗紅馬沿著偽滿洲國留下的老鐵路拉山來我家,走了一個星期。說完這話,墩子叔端起酒杯一揚(yáng)脖,一杯小燒就全進(jìn)了肚。不一會兒,墩子叔黑紅臉龐一層細(xì)密汗珠就泛著油光。</p><p class="ql-block">“吃口菜,吃口菜!”爸爸把一碟花菜推到墩子叔跟前。花菜是媽媽秋天腌制的——卜留克切塊、大頭菜撕片、胡蘿卜切絲瀝水后放進(jìn)壇子,一層菜一層鹽。到了冬天,叨上一小碟,放上蔥花,澆上辣椒油,就是最下飯的菜。墩子叔伸手夾起幾根花菜塞進(jìn)嘴里,低頭拿起地上的酒壺,咕咚幾下,杯中的酒就伏流伏流溢出酒杯。墩子叔緊忙低頭,呲溜一口,酒杯里的酒立馬下去一塊。墩子叔伸出舌頭把濺到桌子上的白酒斂到嘴里,抬起頭,砸吧著嘴,大聲笑起來。</p><p class="ql-block">墩子嬸和媽媽在廚房里忙活著什么,不一會兒,廚房里就飄出肉香?!皠e煮老了,這野豬肉三分熟就能吃。”墩子叔沖著廚房喊?!袄喜涣?,我看著呢!”說著話,墩子嬸端著一個裝肉的盆走進(jìn)來。“孩子們,快上桌吃!”墩子嬸沖我和妹妹擺手,把帶著血絲的肉塊放碗里遞過來,“趁熱吃,嫩著呢!”看看碗里帶血絲的肉,我和妹妹看看喝酒的爸爸,又看看拿著筷子的墩子嬸,誰也沒有動筷。墩子叔和墩子嬸又大聲笑起來。</p><p class="ql-block">“這倆孩子打小就膽小——”爸爸咽下嘴里的酒,把碗里帶血絲的肉夾走,把母親端進(jìn)來的不帶血絲的肉放我倆跟前。</p><p class="ql-block">墩子叔繼續(xù)和爸爸猜拳行令,喝到高興,墩子叔讓爸爸講一段。爸爸放下酒杯,拿起一雙筷子開始比劃,“那一日,武松路過景陽岡,已是中午時分,于是,他便找了家酒肆歇息吃飯。幾斤牛肉外加三碗酒下肚后,武松覺得不過癮,就要店家再上幾碗……”講到武松打虎舉拳時,爸爸握著拳頭舉過頭頂,墩子叔屏氣斂聲怒目圓睜。當(dāng)爸爸的拳頭砸下去的時候,墩子叔拍桌叫好。爸爸講完,墩子叔和墩子嬸唱起鄂倫春民歌。我聽不懂歌詞,但在墩子叔、墩子嬸和爸爸媽媽擊打桌椅板凳的節(jié)奏里我感覺到歌曲的力量和快樂。</p><p class="ql-block">“大哥,當(dāng)年你們解放東北,用的都是蘇聯(lián)貨吧?”墩子叔拿起身后自己帶來的那桿獵槍,用袖口輕輕擦拭一下槍口,又放在桌子旁邊。</p><p class="ql-block">鄂倫春人下山定居,政<span style="font-size: 18px;">府給他們很多的優(yōu)惠政策。他們可以持槍,可以騎馬上山打獵。每次墩子叔來家,都是搶不離身,人不離馬。墩子叔說,有這兩樣?xùn)|西在身邊,心里踏實(shí)。</span></p><p class="ql-block">“解放東北的時候,我在步兵連,說實(shí)話 ,蘇聯(lián)老大哥的武器就是比咱那步槍好!”爸爸放下手里的筷子,用手比劃著,“人家那東西,輕巧靈便,最關(guān)鍵的是,壓上一梭子子彈,那叫一個過癮!就說四平那場拉鋸戰(zhàn)吧,那可真是三進(jìn)三出!那天,咱們部隊(duì)進(jìn)城也都半夜了,我們還沒把鐵鍋里的米飯煮熟,就接到撤出四平的命令?!卑职侄似鹁票攘艘豢冢鞍?,咱們的部隊(duì),就是心疼老百姓!那天,我們是一邊跑一邊把頭盔里的夾生飯往嘴里塞!”“你的胃病就是這樣做下的!”媽媽說著話,把一塊饅頭塞爸爸手里。</p><p class="ql-block">那天,墩子叔和爸爸喝到半夜。他們說一會兒,唱一會兒,講一會兒。墩子叔說,現(xiàn)在的日子真好。不用擔(dān)心挨凍,不用害怕挨餓,一年四季都有飯吃,都有酒喝。</p><p class="ql-block">墩子叔和墩子嬸離開時,是第二天中午。墩子叔晃晃悠悠走到大門口,一手牽過棗紅馬,一腳蹬在馬鐙上,另外一條腿就跨上馬背。墩子嬸也翻身上馬,爸爸不停地?fù)P著手叮囑著什么,墩子叔、墩子嬸應(yīng)答著,人已走遠(yuǎn)。</p> <p class="ql-block">再見墩子叔、墩子嬸是幾年后的冬天。林場把防火站閑置的庫房騰出一間,找人盤上火炕,墩子叔背著獵槍、墩子嬸拎著行李就住進(jìn)去。那年冬天,墩子叔和爸爸背著獵槍騎著棗紅馬上了山場。墩子叔和爸爸上山場的日子,媽媽讓我背著書包去跟墩子嬸一起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晚上,我拿出書本寫作業(yè),墩子嬸說我和她家的姐姐一樣聰明,一樣好學(xué),長大了一定會像姐姐那樣有出息。墩子嬸頭一個孩子生在深山老林,是個兒子,可是不到一歲就夭折啦!每次墩子嬸來我家做客,只要一看見我小哥,她總會一把扯懷里稀罕夠啦再撒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鄂倫春族的孩子考大學(xué)是可以加分的!墩子叔家的姐姐考大學(xué)加了五十分,就去北京民族學(xué)院上了大學(xué)。墩子嬸拿出姐姐的照片,照片上的姐姐站在天安門前,圓圓的臉蛋、細(xì)瞇瞇的眼睛跟墩子叔一個樣兒。姐姐是墩子嬸下山定居后生的孩子,取名叫“吳麗華”。墩子嬸說,姐姐生長在美麗的大中華,永遠(yuǎn)美麗,永遠(yuǎn)幸福!墩子嬸說這些話的時候,滿臉都是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天晚飯,墩子嬸端出帶血絲的肉骨頭,從骨頭里掏出一長條白花花的東西放在我的碗里?!俺?,長大個,有勁兒!”看著我遲疑的神情,墩子嬸把一碟蒜泥放我跟前,“這是骨髓,最好吃的東西?!蔽野淹肜锇装椎墓撬杪胚M(jìn)嘴里,沒等嚼幾下,骨髓就泥鰍一樣滑進(jìn)肚里。“好吃吧?”墩子嬸歪臉看著我,我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吃吧,多吃點(diǎn)。”墩子嬸把手里的饅頭放我手里,又把一塊肉放我碗里,“蘸著蒜泥吃,香。”那天晚上,我吃了帶血絲的肉,沒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也沒有墩子嬸說的那樣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個星期后,墩子叔和爸爸滿載而歸。他們身后的雪爬犁上堆放著打死的野豬、狍子、野兔和山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媽媽把爸爸拿回來的山雞毛揪下來給我和妹妹做了幾個毽子,把狍子身上的嘎拉哈洗凈涂上紅紅綠綠的顏色。后來家里搬到鎮(zhèn)上,那幾個野雞毛毽子和嘎拉哈成了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的物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防火站十六戶人家都吃上了大蔥肉餡的餃子和包子。那個冬天,墩子叔墩子嬸挨家喝酒吃飯,他每次吃飯都會拽上爸爸。那個有墩子叔、墩子嬸的冬天,每天都像過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