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白了，睡意昏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當(dāng)你老了，走不動(dòng)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爐火旁打盹，回憶青春</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u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1</u></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2023年5月23日晚，遠(yuǎn)在異國他鄉(xiāng)，和癌癥搏斗兩年余的伍祥貴老伍給我發(fā)消息，希望我為他即將出版的新書《死亡日志》作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平素極少答應(yīng)此類事情的我，毫不猶豫的應(yīng)了下來，并請(qǐng)他把寫好的文稿合輯發(fā)我，待仔細(xì)讀過后深入交流。交流的最后，老伍發(fā)了兩個(gè)憨笑的表情。</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一天后，老伍溘然長逝，享年69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雖然同為黔人，又恰好同庚，但我和老伍之前并不認(rèn)識(shí)。大約是十年前，我前往美國考察時(shí)，在高爾夫球場上認(rèn)識(shí)了他，他是我所見過的美籍華人里，對(duì)美國了解最為通透的人。隨后多年里，他成了我在美國的球友兼“超級(jí)秘書長”，隨我一同行走美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2019年，我和老伍最后一次見面。在美國最南端加利福尼亞半島尖的天涯海角，我們?cè)ο嗵幜似甙颂欤R行前，我和他約好明年一起游遍美國。</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即使是疫情期間，他也會(huì)偶爾很興奮的對(duì)我講：“王老師，我在俄勒岡州發(fā)現(xiàn)三四個(gè)特別好的球場，下次你來美國，我們一起去”。偏僻的俄勒岡州是老伍曾經(jīng)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他甚至已經(jīng)把攻略都做好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沒想到暌違三年，疫氛終散，老伍卻撒手塵寰，竟已是“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的光景了。</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u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2</u></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雖然只是相逢于花甲，我對(duì)老伍的印象很好，在他憨厚木訥的“美國閏土”外表下，有著一個(gè)豐富潤澤的靈魂，和一段跨越江山湖海的傳奇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用一首《虞美人·聽雨》來描述老伍的一生，可謂恰如其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年輕時(shí)的老伍，也曾鮮衣怒馬。作為80年代四川大學(xué)外語系的研究生，老伍可謂天之驕子，雖然那時(shí)他的眼鏡片已經(jīng)和瓶子底一樣厚，但因才情出眾，言語溫柔，一派紳士風(fēng)度，因而頗受文藝女青年的歡迎。即使在成家之后，依然還有女孩專程跑到貴陽，希望和他再續(xù)前緣。時(shí)過境遷，當(dāng)我以調(diào)侃的語氣說起這些往事的時(shí)候，老伍只是憨憨一笑，并不辯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壯年時(shí)的老伍，也曾行走天下。和那個(gè)年代很多學(xué)外語的人一樣，他選擇了“洋插隊(duì)”，從貴州群山中出走，作別紅顏，遠(yuǎn)赴美國，并在激情洋溢的大時(shí)代里站穩(wěn)了腳跟，也曾任過IBM的中國區(qū)高管，而后又下海創(chuàng)業(yè)，很是風(fēng)光過一陣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閑暇之余，老伍喜歡旅游，作為背包客的他，曾匍匐在那些以億萬年計(jì)的古老荒原，或是在阿拉斯加雪野帳蓬里守候極光，又或是在墨西哥的古城里漫步。或許正如老伍自己所說：他的一生其實(shí)就是一趟旅行，雖然顛沛流離，但總樂在其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2020年，咳嗽了幾個(gè)月的老伍去醫(yī)院檢查。彼時(shí)尚在疫情期間，老伍一個(gè)人去醫(yī)院，一個(gè)人做手術(shù)，一個(gè)人被宣判命運(yùn)——肺癌晚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按說到了這般年紀(jì)，生死是尋常事，但與絕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是：在最后一段旅程中，老伍選擇用文字來記錄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不同于其他癌癥記錄者，老伍為自己的文章命名為《死亡日志》，很多人認(rèn)為這個(gè)名字太過壓抑，希望能改改，老伍卻覺得，這是他和死亡的一次正面接觸，“無悲無喜，既然躲不開死亡，戰(zhàn)勝更是妄言，那就坦然地，心平氣和地和死亡并行一段，直到被它徹底奪走生機(j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作為朋友，雖遠(yuǎn)隔重洋，但我還是經(jīng)常關(guān)心老伍的病情進(jìn)展，也知道他作為“小白鼠”，參加了新型的抗癌藥物實(shí)驗(yàn)。令人稍慰的是，癌癥通常會(huì)使許多人陷入精神的萎頓。但老伍洋洋灑灑的30多篇《死亡日志》，把一段沉重的生命過程表達(dá)得輕松、詼諧、通透。很多朋友本是抱著安慰的心態(tài)去讀，卻在不知不覺間被老伍的文字所撫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正如老伍自己所說，他既沒有“向死而生“的豪氣，也沒有“萬念俱灰”的沮喪，雖然也有對(duì)生命的珍視和挽留，但更多是平靜的審視。人生猶如書籍，總是一頁頁翻過，寫到行將收尾之際，更不能馬虎潦草。老伍這種老派知識(shí)分子的素養(yǎng)，進(jìn)一步升華了這部《死亡日志》的認(rèn)知價(jià)值。</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u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3</u></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有人說，人類的文明是一部由勇氣譜寫的贊歌。但我始終覺得：生死間，慷慨易，從容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作為奔七之人，每每尋親問故時(shí)，我也難免生出“訪舊半為鬼”的蒼涼感。同齡人談到死亡，言談間也多有避諱，仿佛只要不去想，就能躲開那日漸迫近的終點(diǎn)一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站在生與死的分野，老伍在死亡日志的倒數(shù)第二篇——《“為何是我”以及“為何不是我”》中，談到了對(duì)宿命這一永恒話題的思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得知自己病入膏肓后，起初老伍很委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從生活習(xí)慣上看，他從不吸煙，小酌亦不過量，絕少熬夜，酷愛運(yùn)動(dòng)，在確證肺癌之前，做十個(gè)八個(gè)引體向上輕而易舉，上一次住院還是50年前動(dòng)闌尾手術(shù)。從心態(tài)上而言，老伍雖然沒有明確皈依哪一種宗教，但一邊認(rèn)真學(xué)習(xí)各種經(jīng)典，一邊堅(jiān)守基本的道德底線，不敢胡作非為。一路走來，常懷感恩之心，和朋友相交時(shí)，也多為大家?guī)g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為何是我”這一問題，曾讓老伍輾轉(zhuǎn)難眠。直到最近和一位醫(yī)生聊天，談到“為何不是我”，如五雷轟頂般，擊中了他的內(nèi)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為什么是我”的潛臺(tái)詞是怨氣，但你不該誰就該呢？誰就一定應(yīng)該呢？人生而平等，死亦如此。這才公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為什么不該是我呢”就平和多了。接受事實(shí)，不管它如何嚴(yán)酷。沒有誰比你更應(yīng)該，也沒有誰比你更不應(yīng)該。沒有抱怨，沒有推諉，既來之，則安之，其它思慮都于事無補(b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多年來，我對(duì)生死看的都比較淡。對(duì)于“生”，我一直提倡“三生有幸”，生活豐富多彩，生命飽滿而有價(jià)值，生意是順帶的結(jié)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生命是種體驗(yàn)，幸福是種感覺。想要以有限的生命去體驗(yàn)無限的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不重復(fù)，每天有看不盡的高山，涉不完的大河，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老伍在臨終前和我的對(duì)話里，也希望我把他作為“三生有幸”的一個(gè)研究樣本，應(yīng)該說，他做到了。</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至于對(duì)死亡的態(tài)度，我更欣賞“鼓盆而歌”的莊子和“托體同山阿”的陶淵明，知生死之不二，達(dá)哀樂之為一，勘透了生死之間的界限，方能樂死而重生。病殃殃做烏龜狀，即使長命百歲，又有什么意義呢？</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u style="font-size: 20px; color: rgb(237, 35, 8);">4</u></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除了生死間的思考，我在這本《死亡日志》中，還看到了知識(shí)分子的命運(yùn)轉(zhuǎn)折，家國的滄桑變遷，一代人行將謝幕的挽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換了人間，一幅長達(dá)四十年的漫長畫卷在眼底徐徐展開，它蘊(yùn)蓄著最深刻的情感、最莫測的轉(zhuǎn)折、最激烈的碰撞和最徹底的反思，而畫卷的底色，正是一個(gè)時(shí)代的風(fēng)云變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無論是老伍還是我，亦或是更多的50后，我們是極具典型色彩的一代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我們，大多經(jīng)歷過改革開放前的困頓與貧瘠，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在飄搖的政治斗爭中茍存，那種痛徹骨髓的絕望也造就了一代人的堅(jiān)韌性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壯年時(shí)，我們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青春作賦，伴隨一道春雷炸響，奮力一搏，攪得周天寒徹，奔流激蕩的大勢為我們這代人提供了改寫命運(yùn)的無限可能，傳奇與落魄同存，英雄與氓流共舞。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大開大闔、大忠大奸，命運(yùn)的強(qiáng)烈反彈與轉(zhuǎn)折，吃不盡的苦和享不盡的福在我們身上交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到了晚年，一生風(fēng)云過眼，風(fēng)雨如晦，午夜夢(mèng)回之時(shí)，穿越幽邃的時(shí)空隧道，或許還會(huì)想起很多早年的崢嶸往事，但已是物是人非了。前些年，我曾看過一個(gè)小視頻，一群白發(fā)蒼蒼的同齡人們，泣聲合唱《我們這一輩》，唱的撕心裂肺，凄楚感人，好像命運(yùn)把太多的苦難和無常加諸于我們這代人身上。相比之下，我更欣賞老伍的人生觀，樂觀豁達(dá)，淡定以對(duì)，在時(shí)代的起承轉(zhuǎn)合中，大鬧一場，瀟灑離去，也算無愧時(shí)代，無愧平生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謹(jǐn)以這篇小文，紀(jì)念伍祥貴兄。</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王志綱</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2023年5月27日</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北京</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