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她站在山腳，與大山悵悵相望，這里沒有變新，也沒有更舊，時光像一塊琥珀，凝住了這方天地。</p> <p class="ql-block"> 一聲嘆息，飛離她的唇，抬頭望向蔓草深處，輕輕道，爸，你還好嗎？</p> <p class="ql-block"> 漫天的櫻花飛舞，想念在花瓣里游蕩，往事也是。</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山頂，寥寥幾間瓦房，仿佛從土地里生長出來。野櫻桃的花瓣飛得比云朵還高，一直飄進山腳的小河。</p> <p class="ql-block"> 母親有好幾個孩子，像葫蘆藤上的小葫蘆，一個挨著一個。待她呱呱落地，哥哥姐姐圍過來，高興地說，是個妹妹。</p><p class="ql-block"> 父親笑得合不攏嘴，丫頭好呀，珍貴！</p> <p class="ql-block"> 鄉(xiāng)下的孩子，帶的皮實，打小，泥里滾著爬著，風里吹著揉著，調皮是調皮了些，反倒更容易成長。</p> <p class="ql-block"> 母親去地里鋤草，她跟在后面，玩得滿身滿臉都是泥。哥哥捉條蚯蚓扔過去，她一屁股爬起來，跑到路邊急得哇哇大哭。</p><p class="ql-block"> 哥哥捂著肚子，笑得幸災樂禍：“看你還搗亂不？”</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五六歲，小幺妹已經背上小書包，自己下山去上學了。</p><p class="ql-block"> 山頂的清晨，霧氣彌漫，風吱呀一聲吹開厚厚的木門，她蹲在院子里，清涼的水汽貼住她的臉龐。</p> <p class="ql-block"> 灶屋昏暗的燈光里，母親折一把枯枝，隨手丟進灶堂里，火苗噴著烈焰，在鍋底噼啪一舔，一碗炒飯端到桌上。</p> <p class="ql-block"> 蓬松飽滿的飯粒，裹著菜油和包谷的香氣，豪華得不成樣子。小饞貓一頭扎進去，扒拉得一粒不剩，然后舉起舔干凈的空碗：“好吃！明天還有么？”</p><p class="ql-block"> 母親將手在圍裙上擦了一擦，拍拍她的后腦勺：“有，幺兒趕緊上學去?！?lt;/p> <p class="ql-block"> 小饞貓打了個飽嗝，書包往懷里一拖，卻撅起一張小嘴，耍起了小賴皮：“腿腿痛，走不動！”</p><p class="ql-block"> 一雙粗糙有如老樹皮的大手，將她穩(wěn)穩(wěn)托在背上，山道上的枯葉踩在腳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她伸出小手勾住父親的脖子。</p> <p class="ql-block"> “幺兒？”父親扭頭看她一眼，笑道。</p><p class="ql-block"> “嗯?！彼鷣y應著，目光被一只鳥兒吸引了過去。</p><p class="ql-block"> “上學要聽老師的話喲?！?lt;/p><p class="ql-block"> “嗯?！北成系娜藘?，點頭如搗蒜。</p><p class="ql-block"> 父親的衣衫上散著淡淡的汗味兒，她仔細嗅了嗅，還挺香的。</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幅流光溢彩的畫，長滿野草和開滿鮮花的小路，彎彎曲曲伸向山腳。油菜花斜斜地鋪滿山坡，花瓣紛飛，陽光落在他們眼睫上，笑得那么耀眼。</p> <p class="ql-block"> 遠方，天與山齊。哥哥告訴她，山的那一邊，很美。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大街上很熱鬧，走路都要從人群中擠過去。</p><p class="ql-block"> 我得快點兒長大，她高興地想。紅撲撲的臉上沁出細密的汗珠，眼中倒映山嵐，滿腦子不著邊際的夢想，好像成真了似的。</p> <p class="ql-block"> 上學太累了，比爬山還累。那個上了年紀的數學老師，總是兇巴巴的，看她的眼神，要噴出火似的。學習糟糕到無藥可救，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像爬來爬去的螞蟻，惱得她煩躁不安。</p><p class="ql-block"> 老師路過她的身旁，手指扣著桌面，語氣里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別發(fā)呆！”</p><p class="ql-block"> 她畏懼地瞥了老師一眼，慌忙低下頭去，假裝認真看題。</p> <p class="ql-block"> 飛鳥劃過操場，夕陽的顏色燦爛又喧鬧，同學們歡呼雀躍，書包隨著放學的腳步一跳一跳。</p><p class="ql-block"> 作業(yè)沒有完成，她又被老師留堂了?；丶业臅r候，太陽正一寸一寸爬過面前的山坡。</p> <p class="ql-block"> 餓了一下午，飯盒被同學打翻了，書包里的蘋果也不知去向，那是姐姐買給她的，一直舍不得吃。</p><p class="ql-block"> 她有些懊惱地踢著路邊的石頭，驚動了草葉上的螞蟻，它們慌亂地爬到她腳背上。</p> <p class="ql-block"> 暮色緩緩重了。樹林里灰暗不明，腳下傳來枯葉和衣服掠過雜草的聲響，她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抓緊肩帶，加快了步伐。</p><p class="ql-block"> “啪嗒啪嗒——”她緊張地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還是書包在抖動。</p> <p class="ql-block"> 一個熟悉的身影朝她奔來，是父親。</p><p class="ql-block"> 父親急急走上來，撩起衣角，揩去她額頭上的汗水，滿臉心疼道：“都怪我來晚了。”</p> <p class="ql-block"> 大手牽著小手，風溫柔地拂過，山間綠浪翻涌，屋頂的炊煙熏紅了晚霞，空氣中浮動著炒臘腸的香氣，回家的路上變得無比歲月靜好。</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學習上毫無建樹，她的心早已飛走，鳥兒一樣，飛向山外那片廣袤的天空。</p><p class="ql-block"> 她迫不及待要去看看那個大城市，是不是真的美得不像話，比山上的櫻桃花還美，美到去了就不想再回來。</p> <p class="ql-block"> 走得那天，她起床很早，天邊的霞光轉動著絢麗的萬花筒。</p><p class="ql-block"> 山頂穿破云層，像一座孤島，四周云海翻騰，父親站在島上，目光遠遠跟著她的背影。</p> <p class="ql-block"> 城市里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熙來攘往的人群，像潮水，她看得腦袋轉不過彎來。</p><p class="ql-block"> 哥哥說的，都是真的?。?lt;/p> <p class="ql-block"> “等我掙到錢，爸爸的病就不用愁了。”她開心地呢喃。小時候，并不知道爸爸的病很嚴重，總是要他背著，才肯去上學。想到這些，鼻子酸酸的，心想，爸爸會活很久很久。</p> <p class="ql-block"> 工作并不輕松，山里長大的姑娘，再苦再累，咬咬牙，就挺過去了。</p><p class="ql-block"> 下班的路上，她抬頭看，巷子的天空被高聳的大樓遮住，僅留下一線白光，像條有形的界限。</p> <p class="ql-block"> 樓道里堆滿雜物，門口一灘積水，是樓上空調漏下來的，這讓小巷顯得更加黯然。</p> <p class="ql-block"> 夜空下的燈火，像飛在遠處的螢火蟲，忽明忽滅的，仿佛隨時會消失在黑夜里。</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窗打開一半，風進來，涼意撲在臉上，她搓著手心的繭子。那片灑向城市的熱情，慢慢退了場，夢想縹渺如天邊的云朵，怎么踮起腳尖，也無法與它相握。</p> <p class="ql-block"> 城市里那么多人，誰也不認識誰，高樓里燈紅酒綠，卻沒有一盞，是為自己而亮的。</p><p class="ql-block"> 風和月光包裹著她，在熠熠流動的痕跡里，努力尋找記憶里那些無比快樂的片斷。</p> <p class="ql-block"> 父親的病，也是治不好的。所幸，一家人努力搬下了山，照顧父親更方便了。本來就是聽天命的事，拗不過命運，也要努力試試看，萬一就出現奇跡了呢！</p> <p class="ql-block"> 奇跡，終究沒有出現。</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山腳的秋天，落滿了銀杏葉。父親的病情越來越重，自知時日不多，他不肯再去醫(yī)院。身上一點兒肉都沒有了，扶著他，就像扶著一根干柴棍似的。</p> <p class="ql-block"> 有時候，他靠著椅子打盹兒，大家圍上去叫他，他半天才反應過來，緩緩睜開眼睛。大家的心揪成一團，好怕他這樣睡著睡著就走了。</p> <p class="ql-block"> 父親，還是走了。</p><p class="ql-block"> 父親走的那一天，她失去腹中胎兒，正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p> <p class="ql-block"> 那條彎曲著通向家門的小路，看不到父親打望的身影，嗩吶聲把夜空撕裂，月光灑在路上，落了一地的霜。</p> <p class="ql-block"> 她拖著虛弱的身子，跪在父親的靈位前，嘶啞地道：“爸，我回來了?！本驮僖舶l(fā)不出聲了。</p> <p class="ql-block"> 幾天前，她還坐在醫(yī)院的產檢室里，幸福地呼吸著美好的未來，孩子活潑可愛，一家人其樂融融。</p> <p class="ql-block"> 此刻，漫長的人生畫面在她面前飛奔，似乎要在幾秒的時間里，全部流逝掉。</p><p class="ql-block">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們都沒好好告?zhèn)€別啊……”</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葬完父親，好長一段時間，她才緩過來。生活還得繼續(xù)，她不能倒下，不然父親會不安的。她得好好活下去，替父親照顧好母親。</p> <p class="ql-block"> 頭靠著車窗，手里拿著一張車票，她閉著眼睛，列車拉響汽笛，駛向遠方，一滴淚水滴落車票。</p> <p class="ql-block"> 那些被偷走的時光，恍如隔世，這么近，那么遠。有時候半夜醒來，枕頭上濕乎乎一片，她把枕頭翻了個面，告訴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切都會過去。</p> <p class="ql-block"> 所有的熱情都在努力擠出來，想擠到嘴角變成微笑，可是不小心跌落在眼眶，冰冰涼的。</p> <p class="ql-block"> 人生吶，最難消受的是回憶。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熬過一生中的黑暗。</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十月的天空，一碧如洗，大街上都是陌生的人走動，街角的服裝店正放著音東，曲調簡單：</p> <p class="ql-block"> 故事只剩下， </p><p class="ql-block"> 一個難忘的人；</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 ，</p><p class="ql-block"> 才能看清，</p><p class="ql-block"> 在當時身邊 ；</p><p class="ql-block"> 有雙溫柔眼晴；</p><p class="ql-block"> 某天在某時辰，</p><p class="ql-block"> 時光被風吹走 ，</p><p class="ql-block"> 從此無影無蹤；</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聽著聽著，心口隱隱作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傻傻站著。</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站了多久，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幺兒?！?lt;/p><p class="ql-block"> 她猛地抬頭，幾片楓葉翻飛，對面空蕩蕩，并無他人。</p><p class="ql-block"> 葉子晃動著陽光，落在腳邊。</p><p class="ql-block"> 又是秋天了啊。</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回來了，一定要回來的。山里的春天，溫暖又迷人。</p><p class="ql-block"> 高遠的天空，翠綠的山巒，櫻桃花一簇一簇，生命如此安靜，又如此強烈！</p><p class="ql-block"> 她站在山前，與大山悵悵相望，中間隔了一條歲月的小河。天涯咫尺，父親就在那蔓草深處。</p> <p class="ql-block"> 一聲嘆息，飛離她的唇，輕輕道，爸，你還好嗎？</p><p class="ql-block"> 漫天的花瓣，輕柔下墜，像無數個擁抱，披覆她的身體，陽光落在眼睫上，亮得漣漪閃爍。</p><p class="ql-block"> 她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p><p class="ql-block"> 爸，我回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