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的衛(wèi)兵

慢慢

一將功成，萬骨枯。王國的邊界，到底掩埋著多少白骨？王國的邊界，沒有人煙，沒有樹木，甚至也沒有荒草。血與肉早已腐爛，大地已經(jīng)沒有任何營養(yǎng)供給生物。滿目黃沙，其實里面也摻雜了多少白骨風化的齏粉?。?lt;/p>王國的邊境，穿過黃沙，穿過了崇山峻嶺，矗立著綿延萬里的長城。城墻是如此堅固，巍峨，像大地上行走的巨蛇。不要說邊境上除了荒沙就是荒沙，這長城不就像流動的生命嗎？而且，你聽，城垛里有誰在說話？是他們，王國的衛(wèi)兵。 小兵戈爾的戍城日記：第11天，早晨。其實我很早就醒了。這里是如此安靜，太陽落下不久，我就會在一片廣袤無垠的漆黑和寂靜里，無可救藥地墮入沉睡。然后，無夢的一夜短得像一聲哨音，我驀然驚醒，天光已點亮塵沙。映入眼簾的總是同一片景象：亙古不變的黃沙和如同巨人尾巴一樣彎彎曲曲消失在遠方的長城城墻。我一動不動，假裝還在睡著。 巴爾不厭其煩地念叨：“快去，快去?！彼亲屛胰ゴ蛩?。他一定是瞥見了我剛才睜眼的一瞬間，這家伙是個貓頭鷹，不，是個時鐘。“想都別想，門都沒有。”我斬釘截鐵地回應他，眼皮都不抬一下。上次打水我就差點掉進井里，上上次打水我把木桶掉進了井里，最后還是巴爾幫我撈上來的。他最好別再提這事。除非我先提起。我討厭打水。我討厭一切我不擅長的工作。“這你可不能怨我，畢竟我們之前約好了的，輪流來，今天輪到你了?！卑蜖柭龡l斯理地說。“滾，滾犢子。”“好，好。沒問題。你聽聽這個：昨天我泡茶的時候，有人不小心睡著了，還做了個夢，夢里他在和狗熊摔跤呢，我記得很清楚，他喊道：‘別，別，別過來，啊疼……’”“住口，住口，我去，我現(xiàn)在就去！”深井。像個隱喻。這不是我說的，這是巴爾說的。汲水。渴了就需要汲水。城墻很高，水井很深，要想把鐵桶準確地投進去，還要準確用力壓入水中，這不是一下子就能學會的技巧。不過，這次我運氣好，一擊而中，哈。把沉重的裝滿水的桶拉上墻頭反而是最簡單的一環(huán)，我歪著肩膀拎著桶把它坐在火爐上。巴爾笑瞇瞇地看著我做這些事，坐享其成。我用開水泡了茶，給兩人各倒?jié)M一杯，“干杯！”巴爾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城墻上的寂靜。然后我們就例行巡邏了。照例是枯燥的一天，照例是鬼影都沒見著一個。沒見著也好。 第24天，傍晚。城墻其實很寬，但巴爾幾乎從不和我并肩而行，他幾乎總是走在我后面，先是跟我說，這才像一隊人馬，要是并排走就不像了。后來又美其名曰“我是前輩，罩著你?！?lt;/p>誰稀罕呀。萬里黃沙空無人，我甚至覺得巡邏時拿槍都是多余。但巴爾說不行，說巡邏條例上有規(guī)定，我們就得照做。他真是個怪人，總喜歡遵循條例，遵守約定。我懷疑他即使到了床上，也總是有條不紊，按部就班，一絲不茍，絕不偷工減料。我正思想跑馬，巴爾在后面問我：“最近收到過家信嗎？”“沒有，你呢？”“也沒有?！?lt;/p>家在遙遠的地方，我都快記不起家長什么樣了。媽媽一定又和小金蓮一起去集市了吧？她們倒不一定買什么東西，但必定會穿上漂亮的裙子，在擁擠的人群里穿來插去。我還是先不要想這些了。 第27天，清晨。今天的早飯是莜面魚和芫荽菜。巴爾鹽放的有點多。這里倒是不缺鹽。我剩了半碗，巴爾問我：“想吃飯后甜點？想吃蛋糕？”大約他和我一樣，吃了太咸的東西，就想吃點甜的中和一下。我搖搖頭。誰不喜歡蛋糕呢，我只是不想對得不到的東西抱有念想。“那你晚上想吃什么？”“再說吧?！?lt;/p>繼續(xù)例行巡邏。巴爾半天沒說話。我問他：“你猜我正在想什么食物？”“雞肉？”“不是?！?lt;/p>“面包？”“不是?！?lt;/p>“葡萄酒？”“葡萄酒又不是食物?！?lt;/p>“好吧，是豬肉？”“也不是?！?lt;/p>“那，是蛋糕？”“告訴你不是啦。”“奶酪呢？”“也不是?！?lt;/p>“那是蘋果？”“也不是?！碧O果這種稀罕東西，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我這貧瘠的腦海里？“哎，我投降了，真的猜不出?！?lt;/p>“是菜湯啦?！?lt;/p>“真是的，既然酒不算食物，那湯也不應該算?！?lt;/p>“呵呵，逗你啦。” 傍晚，下起雨來。巴爾說：“你看，都怪你說想喝湯，我們才被淋成了落湯雞?！?lt;/p>我竊笑，一邊把濕重的衣服脫下來，擺在寬大的城墻上晾曬。巴爾也笑了，“你是傻子嗎？又沒有太陽，擺在這兒怎么能曬干？”然而他雖然這么說著，他自己卻也把衣服脫下來，擺在我的衣服旁邊。空氣涼颼颼的，可是我跟你講，適應一會兒之后，就比穿著濕衣服舒服多了。我坐在城墻邊上，兩只腳垂下去，看著原本太陽下落的地方，心想，要是能看日落就好了。要是晴天的時候，我想起看日落這事就好了。巴爾挨著我坐下來，看了一會兒遠方說：“你知道嗎？這個時候，是最適合敵人襲擊我們的時候?！?lt;/p>“哈，你想得可真周到，你倒是去通知他們呀！”我腦子里想象著來了一群野蠻的敵人，他們首先搶走了我們的衣服，然后拿一根繩子拴住我們兩個光溜溜的人體，走在敵國擁擠的鬧市上，婦女和小孩都指著我們笑，有的女人明明睜大眼睛看著我們胯下累贅的東西，卻假裝害羞地掩住嘴。怎么，別指望我會把那個東西放進他們嘴里。我吃吃笑起來，聶斜著眼瞥了一眼巴爾，他也正看向我，又看了一眼我那個膨脹的東西。該死，他那個東西比我的還大。 第35天，早晨最近一直下雨。我以前從來不知道北方也有這么多雨水。我們有好幾天沒出去巡邏了。這種天氣，就適合睡覺啊。老家有個俗語：下雨天打老婆，閑著也是閑著。“巴爾，我覺得我們應該再等上個十分鐘，再出去也不遲?！?lt;/p>我從城墻垛子的小窗戶向外張望那細密的雨霧，竭力拖延出門的時間。“不，我們不能再等了，我們這就出發(fā)去巡邏，出去澆個透心涼，然后回來，慢慢晾干?！?lt;/p>我佩服巴爾，怎么能把調(diào)皮話說得那么一本正經(jīng)。“我覺得雨快要停了。”我還不死心。“不，雨不會停的，已經(jīng)下了差不多三天了，不可能說停就停的?！?lt;/p>這是什么邏輯？完全站不住腳。再說了，哪有人會選擇下雨天出來侵犯邊境啊？壞人也是人，也喜歡舒適的生活，誰會喜歡淋著雨去打仗？不過算了，我不和巴爾爭了。“好吧，聽你的，但是我知道，雨就要停了?！?lt;/p>說著話，我們已經(jīng)鉆入雨霧，繼續(xù)巡邏。雨絲緊密交織，并沒有要停的意思。“快看，那邊雨停了。”我叫了一聲。巴爾伸手接住細密的雨霧，“雨停了？你哪只眼睛看見的？來，讓我給你洗洗眼?！?lt;/p>我立刻煞有介事地說：“好吧，你剛剛錯過了，不過剛才真的有一小塊可愛的藍天出現(xiàn)在那里。”不知道巴爾心底信不信。 第45天，下午。“衛(wèi)兵，警戒！”巴爾忽然大喊一聲。“怎么了？哪里有情況？”我驚得一個支棱。“緊急情況，我需要放水！”我捅了他一把，說：“隱蔽好你的水龍頭，小心它成了敵人的靶子！”巡邏條例里有一條命令規(guī)定：不許在城墻上出恭。但是誰能做到呢？十萬里的長城，走不到三里我就想往鄰國淋尿。只不過我小便的時候從不喊巴爾來警戒就是了。我可不想他指著我的水龍頭擠眉弄眼。 第66天，下午。同一件事干了多次，你就會變傻。這是真的。巡邏來巡邏去，每天都是重復的路線，每天都是空無一人的曠野，我的腦子變得不靈光了。我問巴爾：“你說好笑不，我已經(jīng)忘記哪邊是哪邊了。”“你說什么？”巴爾以為我在開玩笑。“我已經(jīng)忘記哪邊是我們應該保衛(wèi)的，哪邊應該是我們應該提防的?！?lt;/p>“你這個大傻瓜，還真有你這樣的傻大兵?！卑蜖枱o情地嘲諷我。“那你說，哪邊是哪邊？”我懷疑他在掩飾自己也不知道這個事實。沒想到他振振有詞：“在我們的右邊，是我們無上榮光的家園，在我們的左邊，是野蠻人的居住地。”他的大手在空氣中揮舞著，像劈向敵人頭顱的大刀。呵呵，無上榮光的家園。過了一會兒，我們轉(zhuǎn)身往回走，轉(zhuǎn)回我們的據(jù)點。我又問：“現(xiàn)在呢，哪邊是哪邊？”“什么叫現(xiàn)在？無論何時，右邊都是我們的祖國?！?lt;/p>“但是，右邊并不總是右邊，因為你一轉(zhuǎn)身，原本的右邊就變成了你的左邊。”這么說著的時候，我又覺得我的腦子并沒有變壞嘛，哈哈。果然，巴爾大吃一驚，他僵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看什么看，哪邊都一樣，荒山野嶺，遍地黃沙。我們倆漫不經(jīng)心的來回轉(zhuǎn)圈圈，早已把腦袋里的方向感攪成一鍋粥了。 第67天，傍晚“快看那邊！”“哪邊？”“就在那里！”我拼命用手指著目標，可是巴爾依然兩眼茫然，“沒看著。”“好吧，重新來，你看到那個頂著一個小土包的山了嗎？”“看到了?！?lt;/p>“那你看到小土包下面那塊漆黑的縫隙了嗎？”“??？啊?！?lt;/p>“好，那么視線稍往右，然后再往下一點?！?lt;/p>“呃，抱歉，依然沒看著?！?lt;/p>這個巴爾是怎么回事嗎，明明那么顯眼。我簡直對他無語了。“走吧，走吧。不管這個了。”我扭頭轉(zhuǎn)身就走。巴爾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嘿，也沒必要那么上火吧？”“也沒那么生氣。反正它已經(jīng)跑遠了，誰也看不見它了，我們回家吧。”話說，那到底是一只兔子還是一只狼呢？因為離得太遠，我實在無法準確判斷它的身形大小，只不過，在柔和的夕陽光下，它的皮毛顯得那么華麗，那么柔潤，所以我才想讓巴爾看看它。走著走著，天色就漸漸黑了，任是什么樣神奇的東西，都看不清了，都藏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去了。 第69天，下午經(jīng)過前天看野兔的那段路，巴爾提議說：“咱們坐下歇會吧?！?lt;/p>我們在城墻上坐下，玩弄著半路上撿起的小石頭。“哎，我有個主意，咱們朝那塊大石頭扔小石頭，看誰能打中它?！?lt;/p>行吧，反正也沒有別的好玩的事可干。而且，以前在村子里的時候，我可是扔石頭扔得最準的，金蓮家種著一棵大棗樹，我能用飛石頭準確地打下我喜歡的棗子。金蓮在一邊仰著頭看。 第72天，早晨又下雨了，又下雨了。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一下雨我的心情就變得格外憂郁。日子和以前的每個日子一樣，打水。泡茶。吃飯。巡邏。睡覺。可是我漸漸變得煩躁起來，好像有點受夠了這種日子。是不是離歸家的時間越近，反而就越是窩火？明明心里是期盼著歸家的，聽老子和老娘聊聊閑天，和兒時的伙伴聚會，喝酒。通宵不歸，睡到天荒地老。那么一定是因為下雨。沒有太陽的日子，心情就容易發(fā)霉。可是巴爾恰恰相反，一下雨他就格外歡快的樣子，好像看見我皺著眉頭的倒霉樣子令他格外開心似的。他嘴里哼著完全不成調(diào)的調(diào)子，每個音符都刺激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巴拉巴拉巴拉巴，巴拉巴拉巴?！?lt;/p>終于，我忍無可忍。“可否，請你，把嘴閉上？”“咦，咋的了，氣不順啊，我只是唱個小歌?！?lt;/p>“太可怕了，這根本不是什么歌，這沒有任何韻律，這根本就是噪音?！?lt;/p>“不想聽??？那就動動你的小手，把手指塞進你的耳朵眼，我的興致正高著呢！”巴爾明明聽出來我極度不爽，可是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繼續(xù)他的不著調(diào)的調(diào)子：“巴拉巴拉巴拉巴，巴拉拉拉巴?！?lt;/p>看著前面悠閑的巴爾的后腦勺，和離著他的腦袋只有半個手臂距離的我的槍尖，我腦海里幻化出一槍扎在他的心臟正中間的畫面，他平靜地躺著，任由鮮紅的血液順著槍尖汩汩流出。不知道怎么了，這幅畫面讓我瞬間平靜下來，我瞇起眼睛，繼續(xù)玩味那個畫面。 第80天，下午如果真的有敵人來犯，我們到底要如何對付他們呢？以前在預備營的時候，我是接受過一些搏斗訓練的，但是半年來除了從東城墻踱到西城墻，我就總是在打水做飯，我感覺我的戰(zhàn)斗力大約只有農(nóng)夫那么大，或許沒有，大約和廚師都沒得比。“怎么，你想試練試練？我當初在軍營里可是大殺四方的戰(zhàn)神。”巴爾眼睛骨碌一轉(zhuǎn)，好像又有了什么捉弄我的鬼點子。“怎么，你怕了？”我故意叫囂。“呵，這可是你起頭的，別說我沒提醒你?！卑蜖栁站o槍桿子，眼睛睜大了一圈，躍躍欲試。可能男人本來就是好斗的動物吧，一提起打架這事，兩人都來勁了。我抻了抻肩膀抖了抖腿，覺得我未必就輸給巴爾。因為我比他靈活。起碼腰身比他柔韌。我正抖機靈呢，巴爾忽然喊道：“站住，別動。那邊是誰？”嚇得我一個機靈，我愿意和巴爾對打，可是我真不想和敵人來真的。老實說，從軍這么久，我從未殺過一個人。巴爾哈哈大笑：“逗你呢！”我這才反應過來，然而我也靈機一動說：“哎，要不咱們演練一下？假裝我就是一個貿(mào)然來訪的外鄉(xiāng)人?！?lt;/p>巴爾咧嘴：“好，只要您喜歡。站??！別動，哪里來的？”巴爾忽然惡狠狠地拿槍指著我問道。“我只是效忠于國王的一個小小旅人。”我卑躬屈膝地答道。“給我看看你的證明文件?！?lt;/p>“吶，給你?！蔽乙槐菊?jīng)地伸出空手，巴爾也一本正經(jīng)地伸手接過我手上的空氣，假裝仔細地看著，“嗯，看起來倒是合乎規(guī)矩的。”“暗號是什么？”巴爾忽然問道。嗨，這題可超綱了，前面根本沒有商議過這茬。但我也不是吃素的，立刻答道：“暗號是黑鳥?！?lt;/p>巴爾忍住嘴邊要溢出的一個笑：“嗯，你可以通過了。國王萬歲！”“國王萬歲！”我用比他更大的聲音問候我們的國王。這局我贏得漂亮，黑鳥。哈哈。 第83天，早上。照例我走在前面，巴爾跟在后面。“你看見了嗎？”我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處黑影。“啥呀？”“那邊的大石頭后面，我看到了一匹狼?！?lt;/p>“那邊的大石頭可離著我們有好幾里呢?！?lt;/p>“那又怎么樣，我眼神好?！?lt;/p>“你眼神再好也不可能在這附近發(fā)現(xiàn)狼。說不定只是一頭奶牛?！?lt;/p>“奶牛？你更離譜?！?lt;/p>“那么就是一頭鹿?！?lt;/p>“但我的好眼神告訴我那是一匹狼，我們應該小心點，狼可不是吃素的?！?lt;/p>“你的狼帶著梯子嗎？”“梯子？什么意思？”“我是問你，你的朋友，狼先生，它是帶著梯子來的嗎？”“那倒沒有?！?lt;/p>“那么我們就是安全的?！?lt;/p>嘿嘿，也是，城墻這么高，不是誰都能上來的，它要沒長翅膀，就得帶著梯子來。哈哈，我們是安全的。 第83天，晚上空氣驟然變得好涼，時節(jié)到了，該降溫了。漆黑無夢的一夜之后，早上的大雪差點亮瞎了我的雙眼。巴爾一個人站在城墻上，望著遠方，嘴中呼出的白氣就像一朵云。他讓我今天不用和他一起去了，反正我也快要回家了，他要習慣一個人巡邏，從現(xiàn)在開始就要做好準備。 “你可以堆雪人玩，要是你覺得無聊的話?！卑蜖柵R走時說。可是他都巡邏一圈回來了，我還沒有堆完兩個雪人。“嘿，你回來得有點早啊。”在他指責我還沒有做晚飯之前，我先倒打一耙。“就知道你?！?lt;/p> 你猜，是誰做的晚飯？ 為了做兩個完美的雪人，我可是一直忙活到繁星滿天。每個雪人手里都拿著紅纓槍，和我跟巴爾的一模一樣。如果天氣一直這么冷，如果雪人一直不融化，那巴爾就能一直看見它們。而我，可能會夢見它們。 ps：圖片來自湯姆高爾德漫畫《guardians of the kingd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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