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在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里,知名度最高的恐怕不是鎮(zhèn)長,而是大哥。鎮(zhèn)長三、五年就要換屆,大哥卻只有一個,而且無屆可換。</h1><h1> 大哥姓韋,行醫(yī)為業(yè),但他沒進過醫(yī)學院校,他的醫(yī)術是拜師學來的,師父是他父親。<br> 我很小的時候,他父親也被老輩人稱為“大哥”。有一次我發(fā)燒,媽媽背我到他父親的聯(lián)合診所看病,號完脈,我媽便迫不及待地問:“大哥,不要緊吧?”“不……不要緊!”他父親回答,他生來有點口吃。</h1> <h1> 小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不叫他“韋醫(yī)生”,而是叫“大哥”。老年人當然是順小輩的口,但連三歲孩童也這么叫,就顯得不太尊重。不過大哥并不在意,仿佛這不是體現(xiàn)輩份的稱謂,而是一個類似職稱或者職務的頭銜。<br> 童年時我一度自作聰明地認為,“大哥”這個稱謂可能也象王公貴族的爵號一樣,是一種世襲的東西,老子是什么,兒子一定也是。<br></h1> <h1> 大哥的父親死于“文革”,是自殺。斗他的時候我還小,在臺下看熱鬧。那時他是聯(lián)合診所的頭,屬于最低級別的“走資派”,也是我們小鎮(zhèn)天然的“反動學術權威”,所以被“揪”了出來。<br> 他頭上頂著一只用豬籠改制的高帽子,胸前掛著一塊在倒寫的本人名字上打著大紅叉叉的木牌,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站在臺前任人凌辱。<br> 那時我很詫異,十分不理解為什么這位面慈目善酷如菩薩的老中醫(yī)一夜之間便淪落到這步田地。<br></h1> <h1> 大概老中醫(yī)也不理解,只覺得體面喪盡,士可殺而不可辱,回家后便用一根麻繩結果了自己。<br> 為他送葬的人很多,甚至幾個在臺上凌辱過他的男女也去了,跪在他的靈前燒香,雙手合十,口中仿佛還小聲念叨什么,大概是祈求他在天之靈的寬恕。<br> 后來我外出讀書、工作,回家鄉(xiāng)少了,只知大哥繼承父業(yè)也開了家診所,撫養(yǎng)幾個弟妹長大成人,又為老母送了終。<br></h1> <h1> 大哥秉性極善,人緣極好,鎮(zhèn)里人家有紅白喜事,他必是“常務理事”,或為師爺或為庖廚,里里外外替人家奔忙,至于夫妻拌架兄弟不和婆媳反目散仔尋釁之類雞毛蒜皮小事,只要大哥出面,無人不給面子。<br> 外婆過世,我因要事無法脫身,回到家中喪事已畢。母親說:“你須得請大哥他們過來坐坐,外婆的事,全靠他們前后操持?!?lt;br> 母命如山,于是照辦。剛說了句客氣話,大哥便不以為然地揮手道:“誰……誰家沒有老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不說這些!”<br> 斛盞之間,問及診所生意,大哥憤然:“過……過得去吧。這年頭,要是象……象人家那樣,賣假藥賺黑心錢,恐……恐怕連百貨大樓也蓋……蓋得起來了!”大哥口吃,大概是連同他的爵號一起從他師父那兒承襲過來的。<br></h1> <h1> 大哥的朋友連扯我的衣角,我忙岔開話題:“大哥,好久沒有同你數(shù)手指了?!?lt;br> “數(shù)就數(shù)!”大哥來了興趣,捋起袖子便吆喝起來,“老弟你威呀!六叔公呀!二妹靚呀!狗(九)汪汪呀……”<br> 大哥唯一不口吃的時候,是猜碼。<br></h1>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本文插圖轉自網(wǎng)絡,致謝原作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