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作市東北部的北邊,兩條南北走向的山巒之間,有一個寬約一公里、長幾十公里的黃土墚塬,是千百年風(fēng)雨沖刷淤積的杰作。在離市區(qū)約十來公里處, 有一個深約五六丈略成橢圓形的巨大的圓井般天坑。東西約百十來米,南北多不出一百五十米。天坑的西緣,南北兩個巨大的豁口,連接著由北向南貫穿土塬的與天坑齊深的溝壑;天坑密實的黃土坑壁光滑而陡峭;坑底是一個與坑口等形的平地。北面的溝壑里,有一個古老的村莊。也許是因坑得名,叫洼村。<br> 我們的連隊,就在這個圓井般天坑里。 一九七八年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在結(jié)束了二十天的新兵訓(xùn)練之后,我們十二名被分配到師直防化連的新兵,被一輛軍用嘎斯車載著,穿過市區(qū)后,向北拐上一條塵土飛揚的土路,顛簸著爬了好一段長坡,在一個小叉路口向一左拐,沿著一條又陡又彎的道路下去,停在了坑底的平地上。<br> 接我們的連長,從副駕駛室跳了下來,一揚手,對我們說:“這就是洼村,我們連隊的駐地。過一段時間,你們就熟悉了。洼村是個好地方?!?lt;br> 陌生的地方,奇特的環(huán)境,引誘著我迫不及待地觀察:天井般的土壁,將操場圍在中間,從太陽的方向來看,圓弧形的土壁幾乎占據(jù)了“天坑”東面的七八成。坑壁的底端,是隨弧形的崖壁均衡排布的窯洞,一條略高于操場的車道,把窯洞串連起;“天坑”的西邊,沿著那極陡極彎的弧形坡道下來,是一條筆直的緊貼著西邊陡峭山體的土路;路的西邊,呈高臺式陡峭的山體上,是錯落的營房。天坑就是我們的營區(qū)。 就這樣,我跟洼村聯(lián)系在了一起,開始了我二十歲的青春。<br> 在這里,開啟了我人生的一個有著重要意義,甚至是決定終生的起點。從這個起點出發(fā),我邁出了堅實而穩(wěn)健的第一步,而且,它有力地影響并引導(dǎo)著我以后的人生。<br> 在這里,從立正、稍息、齊步走開始,我由一名普通青年成長為一名真正的軍人,實現(xiàn)了我人生的一次飛躍。全新的部隊生活,興致盎然又倍感壓力。嚴格的軍紀、豐富的教育、艱苦的訓(xùn)練以及老兵們的言傳身教,每一天都在把勇毅剛強、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勤奮進取的精神注入我的血液和骨子里。在洼村,我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從新兵成長為班長,兩次受到連隊嘉獎。洼村給了我豐厚的收獲。<br> 大約是八九月間的一天,我們幾個新兵在營房前的空地上閑聊。我發(fā)現(xiàn)營房對面高高的溝壁上孤零零地長著一棵嫩綠的小草。我專注地盯著那棵小草,聽著大家的議論。一位戰(zhàn)友突然問我:“你在想什么?”我若有所思地說:“我要是當(dāng)了班長,就凈化一個班;我要是當(dāng)了連長,就凈化一個連。”他們都莫名其妙地瞪著我。這是我的誓言,在這個“天坑”里對自己發(fā)出的誓言,它成了我以后每到一個新的崗位時的既定目標和責(zé)任。 <p class="ql-block"> 在這里,我還有一個最大的收益,就是看了大量的書籍和文學(xué)經(jīng)典。我很適應(yīng)這“天坑”里的環(huán)境,這里雖說不上別有洞天,于我,卻是世外桃源,絲毫沒有被禁錮的窘迫。空閑時間,讀書看報寫日記,我過得充實而愉悅。作為新兵的我,第一年很少跳出“天坑”的拘束。偶爾請假上焦作,也基本是兩點一線,從連隊出發(fā),步行約兩個小時,直奔新華書店。那年,我每個月六元錢的津貼,基本都送給書店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學(xué)生時期與文革高度重合,文化底子可想而知。當(dāng)文化的禁區(qū)被打開時,那浩瀚的文化海洋一下子展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我目瞪口呆,如饑似渴。古今中外,詩詞曲賦,名篇名著,讓我目不暇接,狼吞虎咽。徐遲的報告文學(xué)《哥特巴赫猜想》讓我熱血沸騰,《唐宋詞選》讓我眼界大開,《懺悔錄》、《獵人日記》、《古文觀止》、《古代漢語》……擠占著我的所有的空余時間。還有諸多如《人民文學(xué)》、《散文》、《小說月刊》等文學(xué)雜志,也在不斷地填充著我的饑渴。在這里,我看了第二遍《紅樓夢》,并在《紅樓夢詩詞曲賦評注》和《唐詩三百首》的吸引下,踏進了格律詩的殿堂。讀累了就寫,寫日記寫體會寫讀后感。那一年,十幾萬字的日記,讓我的心路歷程,清晰地保存到今天。</p><p class="ql-block"> 在那個社會轉(zhuǎn)型的年代,僻靜的洼村的那個獨特的“天坑”為我隔開了繁華的誘惑,抵擋了嘈雜的紛擾,讓我品嘗了文化的佳肴,渴飲著藝術(shù)的甘泉。雖然囫圇吞棗,卻也療饑解饞。</p><p class="ql-block"> 岳飛的《滿江紅》、蘇軾的《念奴嬌》、辛棄疾的《水龍吟》,激蕩著我報國的熱血。南下參戰(zhàn),不能上一線刺刀見紅的我,幾次找連長求情,甚至咬破手指,血書請戰(zhàn)。</p> 大約是那年的十月間,連隊得到命令,到師部參加軍人服務(wù)部的建設(shè)工程,連隊駐在處于焦作市中心的師部大院內(nèi)。這對于久住山溝的渴望熱鬧繁華的連隊的官兵們來講,無疑是天大的喜訊。大家興高采烈,摩拳擦掌,恨不得一下子跳出洼村這個“天坑”。而我選擇了別人不愿意的留守。<br> 我跟副連長葉榮長留守的那段時間是愉快的。副連長待人真誠熱情,愛護戰(zhàn)士,且身先士卒,勤勞肯干。只要有空,他就讓我學(xué)習(xí)。<br> 一天,洼村的幾位村干部到連隊來看望留守的副連長和我,副連長一高興,就留他們吃飯。食材是有的,但副連長要陪著客人,只能是我當(dāng)“大廚”了。副連長不放心地問我:“你能行嗎?”我笑著說:“不行也得行呀,要不你下廚,我陪客人?”當(dāng)我把第一個菜端上桌時,副連長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在家做過菜?”于是,他們喝酒聊天,我炒菜上菜。上完最后一個菜,副連長和客人都連連叫我坐下一起喝酒。我看著一桌幾乎沒有動的菜,問道:“味道怎么樣?”客人們都說:“不錯不錯?!备边B長說:“你做的菜,開始還可以,后來就不行了,一個菜比一個菜咸。鹽不是你花錢買的吧?”惹起一陣朗朗的笑聲。后來他在南方參戰(zhàn)中犧牲了,我悲痛欲絕。 不久,因戰(zhàn)事連隊回駐,擴編增兵,進行戰(zhàn)前緊張短暫的訓(xùn)練。這短短的時間里,我接連被提拔為副班長、班長,成了連隊的骨干。<br> 戰(zhàn)后,我們在南方休整了一段時間后,于四月底又回到了洼村,訓(xùn)練生活恢復(fù)了常態(tài)。從戰(zhàn)場下來的我,似乎變了一個人。戰(zhàn)前,我作了犧牲的準備,把所有的書籍都寄回家了?;胤篮?,大家都為自己能活著回來感到慶幸,我也受了這感染,沉醉于“活著”的滿足??沼鄷r間,不再看書了,聊天、散步、打撲克,也經(jīng)常到營區(qū)外轉(zhuǎn)轉(zhuǎn)。從北豁口出去,就直接進了洼村的居民區(qū),沿著河溝邊的小路,一直走到村子的盡頭。村子里的小賣部,是我們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br> 那段時間,我輕松快樂,沒有自覺的壓力,沒有精神的負擔(dān),偶爾有點空虛失落感,也一瞬即逝。<br> 這樣的日子并不長,我很快又被師部借調(diào)去幫忙。成天的文書材料,機關(guān)雜務(wù),一直把我緊張到上軍校。這期間,除了偶爾到連隊取東西,我就很少回洼村了。 一九八一年七月,從軍校畢業(yè)的我,回到了洼村。昔日的我回來了,我也回到了昔日。兩年的軍校生活,又激發(fā)了我對文學(xué)的熱衷。我的行囊里最多最重的是書籍。已經(jīng)提干的我,住進了那排弧形窯洞中的一間。單獨的寢室,讓我更有條件讀書學(xué)習(xí)。這段時間,我主要讀了《古文觀止》、《左傳選》、《孟子集注》等。亦是囫圇吞棗,一知半解。但畢竟觸及到了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皮毛,感受到了它們些許的溫度。<br> 這段時間也不是很長。九月底,我被派往南陽接兵,一去就是一個多月。接兵回來,連隊已經(jīng)再次被調(diào)往師部施工。參加了幾天的施工勞動后,便被借調(diào)到師直政科工作。這期間,連隊也從洼村轉(zhuǎn)駐到了城區(qū)內(nèi)新的營區(qū),住上了設(shè)施完備的新營房。再后來,我被抽調(diào)到師干部文化補習(xí)學(xué)校任教直到轉(zhuǎn)業(yè),就再也沒有去過洼村了。<br> 細細算來,除去被外派出差或?qū)W習(xí),我在洼村總共呆的時間還不足一年。在我的所有經(jīng)歷中,就居留的時間而言,它絕對排不上前三。但它又確確實實在以后的幾十年里,常常讓我魂牽夢縈。我期盼著再到洼村,實地重溫那于我一生有著重大意義的歲月。 <p class="ql-block"> 二○二○年十月,在家人的陪伴下,我終于圓了這煎熬得太久的夢。我新兵時的老連長宋明政和同年的戰(zhàn)友席群生,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一家,并陪我去了洼村!</p><p class="ql-block"> 車子出了市區(qū),在一條寬闊的道路上輕快地奔馳著。憑著方向感,我說:“這應(yīng)該是過去到洼村的那條路吧?” 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載著我們的卡車,拖起滾滾飛揚的塵土,在這條路上搖搖晃晃顛簸前行的情景。那是第一次去洼村時的景象,也是后來熟悉的景象。</p><p class="ql-block"> 十來分鐘后,車停在了路邊,連長說:“到了,下車看看吧?” “怎么是這里呀?我們的營區(qū)不是在坑底嗎?”我疑惑地問道。連長指著前面不遠處雜草叢生但隱約可見的道路說:“那就是原來下到連隊去的道路。我們現(xiàn)在是站在坑的頂上?!彼榻B說,我們連隊搬走后,這里就荒廢了。整個洼村也從溝底搬遷到了溝上面。窯洞上面的黃土多次坍塌,早把下面的道路和操場埋掉了,已經(jīng)找不到原來營區(qū)的影子。我很想下去看看,連長說:“下不去了,道路早塌了。” </p><p class="ql-block"> 我失望而無奈地走到坑頂?shù)倪呇?,向下望去,“天坑”的“坑口”猶在,下面卻面目全非:象滑坡般坍塌的黃土,幾乎掩埋了整個操場,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陡坡,上面雜草叢生,一片荒蕪;溝底的營房、廁所、操場,高墩上的連部,全都沒有了。一片蕭疏冷寂。</p><p class="ql-block"> 我心心念念的洼村,竟然人非物非,以我不愿也不忍看到的畫面,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突然有了一種特別失落的惆悵……</p><p class="ql-block"> 返回的路上,連長和群生依然在興致勃勃地講著焦作的變遷,洼村的變遷。我無語地閉著眼睛,默默地追憶那遠去的歲月和昔日的洼村。整潔的營房、寬闊的操場、蔭涼的窯洞、明亮的食堂……象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出操時戰(zhàn)友們鏗鏘有力的步伐、震耳欲聾的口號、整齊嘹亮的歌聲……在我的耳邊回響;高高的密實而堅硬的黃土陡壁上那棵孤零零卻嫩綠的小草仿佛又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p><p class="ql-block"> 我想,洼村不應(yīng)該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具體的所在,不是一個特定的景象,而是承載著于我有著特別意義的那段歲月的一個標簽,一個找到歲月坐標的符號,一個寄托著我美好回憶的信念!</p><p class="ql-block"> 洼村,我曾朝思暮想的洼村!</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2023年2月15日于窮樂居 </p><p class="ql-block"><br></p> 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