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很多年以前，六合前街派出所斜對面有所居民大院，解放后被縣財政局做了宿舍。大院住著許多干部，其中一位名字叫李達(dá)的副局長，住在最后一排房子。李達(dá)是位老革命，50年代初就來到六合工作，他在泰興老家有一個兒子，叫李德基。1954年，小李年滿八歲，被父親接到身邊，進(jìn)入實驗小學(xué)讀書。</p><p class="ql-block">隔街對面，住著一位建筑工人，叫周?；矚g下象棋，家里常有棋友來玩。童年的李德基被吸引，放了學(xué)就往他家跑，身上背著書包看大人下棋。 小李天資聰穎，有悟性，很快就學(xué)會了象棋，且下的有模有樣。</p><p class="ql-block">六合下象棋的歷史悠久，解放前，有位沈金榮老先生獲得過華東六省棋王稱號。六十年代，縣里也有幾位好手引領(lǐng)當(dāng)?shù)仄鍓L(fēng)云。在這樣的氛圍中，小李棋藝進(jìn)步的很快。</p><p class="ql-block">時光匆匆，轉(zhuǎn)眼到了1966年，李德基高中畢了業(yè)，可巧趕上文化大革命，雖然成績優(yōu)異，也未能去大學(xué)深造;他的眼睛高度近視，又避開了去農(nóng)村插隊。那段時間，他閑居家中下棋，閱讀軍事書籍，一本《孫子兵法》背的滾瓜溜熟。其間他也做過代課教師。1972年他輾轉(zhuǎn)到第三色織廠工作，先學(xué)機(jī)修工，后成為圖書管理員。</p><p class="ql-block">輕松的工作，讓李德基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象棋天地，他遍訪城內(nèi)象棋名宿，幾位前輩如許根生、金同根等人，已經(jīng)不是他的對手。1974年，他第一次奪得了六合縣職工象棋賽冠軍，一顆新星冉冉升起在棠邑城。</p><p class="ql-block">隔年，六合體委請來了全國象棋賽第六名戴榮光大師，在化肥廠掛大盤表演。作為新科狀元，李德基自然成了和國手對弈的不二人選。</p><p class="ql-block">上陣前，他研究過戴榮光的棋譜，為了出奇制勝，特地選用了冷門布局，結(jié)果被戴大師殺得片甲不留，一個子未過河即全軍覆沒。</p><p class="ql-block">他本想在家鄉(xiāng)父老面前露一手，沒料到卻遭遇了“滑鐵盧”。這次失敗，讓李德基看到自身的薄弱環(huán)節(jié)。要做一個好棋手，實戰(zhàn)能力固然重要，但如果沒有系統(tǒng)理論引領(lǐng)，只是盲目的下，即使贏了棋，也不可能達(dá)到較高境界。為此他訂了象棋雜志，反復(fù)打譜，揣摩大師著法。每次比賽回來，憑著超強(qiáng)的記憶力，他把實戰(zhàn)過程記錄在筆記本上，重新復(fù)盤，以熟悉各個對手的特點。潛心鉆研終于獲得了豐厚回報，他的棋藝日臻成熟，賽場成績優(yōu)異，儼然已是六合縣象棋領(lǐng)軍人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棋盤上捷報頻傳，個人問題也提上了議事日程。平時，他戴一副淺色框眼鏡，藍(lán)色中山裝口袋插著兩支鋼筆，外表頗有風(fēng)度，殊不知，他對感情事是個“小白”。有熱心人曾介紹過一位女知青，兩人相處了一段時間，最后“無疾而終”。據(jù)說，他還向女方索要電影票錢。從此以后，再沒人敢為其介紹對象，以至他終身未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后期，由于市場經(jīng)濟(jì)轉(zhuǎn)型，色織廠經(jīng)營困難，老李下崗了。沒有工資收入，別說娶老婆，連生活都成了問題，他陷入了困境。迷茫中，有位朋友出主意，讓他在家里開棋館，收點費用。聽從了這個建議，李德基忙著打掃屋子，購沙發(fā)，買收錄機(jī)，添置象棋，經(jīng)過一番張羅，他的家庭棋室隆重開業(yè)。門坎不高，凡去下棋的人，收費一元。</p><p class="ql-block">消息一傳開，六合城的棋界愛好者，上至單位領(lǐng)導(dǎo)，下到普通職工，紛至沓來，把他的一間小屋子擠得人滿為患。每到下午，李德基那張嚴(yán)肅的面孔掛起了笑容，燒水倒茶忙個不停，他當(dāng)上了“老板”。</p><p class="ql-block">誠然，象棋室的收入很微薄，但李德基已然滿意?！白砦讨獠辉诰啤?，屋里高朋滿座，紋枰廝殺，這才是他最開心的事。高興之余，一口老家話也冒了出來:</p><p class="ql-block">“你們這幫糊涂蟲！跟我兩個斯?fàn)柛柕?。?lt;/p><p class="ql-block">“不可呀呀，不可呀呀哦...”</p><p class="ql-block">“一個軍界，一個政界，有了這兩個就好辦了?！?lt;/p><p class="ql-block">說話時搖頭晃腦，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時間一長，棋友記住了他的這些“金句”，只要某句話一出口，立刻有人附和，接上他下面的話，屋里隨即哄堂大笑。</p><p class="ql-block">說歸說，玩歸玩，對待象棋他可一點不隨便，從不輕易和人對弈。對手弱，他不愿下；對手強(qiáng)，又唯恐輸棋，丟面子。如果遇到高手，更是慎之又慎。</p><p class="ql-block">南京玄武區(qū)有位棋手，叫馬文龍，多次主動上門，會他切磋棋藝，他總推讓別人和他先下，自己在一旁觀戰(zhàn)。等看清對方的棋路，到了下半夜，他才出戰(zhàn)，最多也只下兩盤，見好就收。別人說他奸詐，他笑而不答，嘴里卻念叨起:“兵者，詭道也?！逼逵褌兌贾溃@是在背誦《孫子兵法》。</p><p class="ql-block">還有一句話，他也常掛在嘴邊:“棋雖小道，品德最尊”。有一年，縣里某位局長組織象棋比賽，特地聘請他去做裁判。到了關(guān)鍵場次，這位領(lǐng)導(dǎo)擅自調(diào)換對手，李德基不同意，認(rèn)為違反比賽規(guī)則，是搞“鬼名堂”。意見不合，他拂袖而去，報酬也沒要，弄得那位領(lǐng)導(dǎo)頗為難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棋藝在他心中至高無上，是驕傲的資本，誰要觸犯了他的“棋道尊嚴(yán)”，定會遭到猛烈地抨擊。一次在公園玩，同行的朋友隨口說了句:“你棋好有什么用？”這句話影射李德基至今孤身一人，確實不恭。</p><p class="ql-block">老李勃然大怒:“張XX，你太蠢！”</p><p class="ql-block">“自古以來，象棋在三教九流中排名就不低?，F(xiàn)在國內(nèi)許多大師社會地位也很高?！?lt;/p><p class="ql-block">老李余怒難消，那位朋友知道捅了馬蜂窩，再也不敢吱聲。</p><p class="ql-block">見他如此尊崇象棋，有人背后說:“等他死后，弄付象棋帶到火葬場里一齊燒?！迸匀说某爸S，動搖不了李德基對象棋的摯愛。經(jīng)過多年實戰(zhàn)，他對棋道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心存敬畏，形成了穩(wěn)健有余，攻擊不足的棋藝風(fēng)格。這有點類似“鈍刀子割肉”，下起來磕磕絆絆，旁人看的也不過癮，但他畢竟技高一籌，每次總能過關(guān)斬將，殺入決賽圈。</p><p class="ql-block">記得1994年棉紡廠比賽，所有賽事已結(jié)束，偌大的屋子只剩兩人坐在桌前，四周觀眾圍了幾層，大家息聲屏氣，觀看這場精彩的冠軍爭奪戰(zhàn)。</p><p class="ql-block">這是一場硬仗，屬于強(qiáng)強(qiáng)對話，對手是六合另一位頂尖高手，曾獲得南京市比賽冠軍，在縣內(nèi)掛大盤表演賽中也戰(zhàn)勝過李德基。然而，撲克牌的A有時就是過不了老K的關(guān)，逢到縣冠軍爭奪戰(zhàn)，每每倒于老李的“馬下”，不得不發(fā)出“既生瑜，何生亮”的內(nèi)心感嘆。個中原因至今仍是個迷?；蛟S，是棋路相克吧？這次老李執(zhí)紅先行，祭出了飛象局。內(nèi)行人一看就知道，這是防守反擊的陣勢，旨在較量中殘局的功力。對手果然兇悍無比，回架中炮，挺起中兵，躍出盤頭馬，向老李陣地發(fā)起猛烈的沖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李沉著應(yīng)對，鏡片后一雙小眼睛閃著睿智的光亮。鏖戰(zhàn)中，他抓住對方急攻時小小的破綻，賺了一匹馬。得子后，他不留戀中盤，迅速兌子簡化局勢，最后形成車馬炮對車炮過河卒的優(yōu)勢殘局。</p><p class="ql-block">其實，這種殘局很微妙，最能考驗棋手的水平，不到最后一刻，很難分出勝負(fù)。黑棋背水一戰(zhàn)，車炮兵合力展開了強(qiáng)攻，試圖達(dá)到混水摸魚目的。老李殘棋功力了得，見招拆招，連消帶打，激戰(zhàn)中又抽吃了一個炮。見大勢已去，對方終于崩潰，遂投子認(rèn)負(f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戰(zhàn)斗終于結(jié)束，李德基不停地搓著雙手站起來，黑瘦的臉頰上布滿了紅暈。這場扣人心弦，來之不易的勝利，讓他成為獲得縣冠軍次數(shù)最多的人。</p><p class="ql-block">棋壇上春風(fēng)得意，可人生并沒有因此另開笑臉。由于是單身，他的生活極其簡樸，常常吃白飯充饑，一盤青菜就是他的佐餐佳肴。只有偶爾下彩棋贏了小錢，才去菜場買條魚回來打打牙祭。2002年時，前街拆遷，李德基搬到了城北侯營租房住，沒住兩年又搬到東邊薛營。沒有老宅，棋館開不成，人生道路越走越窄。</p><p class="ql-block">當(dāng)?shù)赜袔孜划?dāng)官的同學(xué)，如想改善處境，請他們幫助并不是難事，可他從不愿開口。一位發(fā)小老同學(xué)見他穿的的確良襯衣已薄如蟬翼，經(jīng)緯畢顯，便好心送來幾件衣服，他卻認(rèn)為這是在可憐他，很不開心，并拒之門外。</p><p class="ql-block">這種孤僻、自尊的性格，妨礙了人際關(guān)系;癡迷、執(zhí)著于象棋，又讓他無法邁開生活的腳步。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的雙重匱乏，最終壓垮了他的身體。</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007年的春天如期而至，街上的梧桐樹已經(jīng)吐出嫩綠的新芽。我走在路上，忽聽到背后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李德基。因為是鄰居，也是棋迷，常向他學(xué)棋，故和他較熟悉。見他仍穿著一件肥大的舊棉襖，凸出的顴骨下邊是深陷的兩腮--已經(jīng)瘦得脫形，我很吃驚:“怎么變成這樣？”</p><p class="ql-block">“吃中藥治眼睛的，引起肝中毒?！?lt;/p><p class="ql-block">他的回答含糊且夾有憤怒，揚言要找賣藥的醫(yī)家賠錢。我勸慰了幾句，和他道了別，心中戚戚。</p><p class="ql-block">不久，一位棋友傳來消息:李德基死了！聞言我心中黯然:一代棋王竟去的如此匆匆？據(jù)棋友說，見他病危，房東下了逐客令，弟弟只好把他送到敬老院，誰知第二天就去世了。這天距離李德基搬出財政局宿舍不到五年，時年60周歲，他剛剛退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李德基的早逝是六合棋界一大損失，少了他，棋壇頓時冷清了許多，冠軍爭奪戰(zhàn)也變得遜色不少。他的怪癖奇聞曾經(jīng)是棋友間的笑料，如今隨著歲月流逝，已被淡忘，偶爾有人提起，不免嘆息:李德基的人生是個悲劇。有絕云:</p><p class="ql-block">六旬棠邑艱難路，廿載弈林登冠行。 </p><p class="ql-block">七戰(zhàn)所歸棋友望， 一朝夢盡剩虛名。</p><p class="ql-block">（此文發(fā)表在《九天文學(xué)》三周年特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