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成小秦，1975年畢業(yè)于陜西師大外文系；1980年畢業(yè)于愛丁堡大學英文系，先后在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機構從事翻譯。1995年，調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教書。</p> <p class="ql-block">1949年秋，祖父成柏仁受邀赴北平，參加政治協商和開國大典。祖父為何受邀與會？我想，這恐怕與《秦風日報》命運有關。</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抗戰(zhàn)后期，祖父創(chuàng)辦的《秦風日報》處境艱困，員工待遇在西安報界最低，吃三等黑面，佐以食鹽和辣椒，有時拌以豆腐、豆芽，初一、十五打牙祭。祖父與同人患難與共，白天共餐；晚上，在土蠟燭光下，著文至深夜。報紙印刷所用土紙，粗糙，泛黃而易脆，紙中雜以碎麥草秸，字跡模糊不清。</p><p class="ql-block"> 1943年8月，周恩來指示王炳南，在西北物色一份進步報刊，以擴大共產黨的影響。王炳南面商杜斌丞，請他與“四聯銀行”經理田一明出面，邀請《秦風日報》成柏仁與《工商日報》劉文伯商談，兩報聯合，共渡時艱。</p><p class="ql-block">劉文伯起自行伍，善戰(zhàn)，1933年10月，率部攻陷耀州照金蘇區(qū)（劉志丹等創(chuàng)建的北方革命根據地），后厭倦軍旅，歸隱辦學，于1934年5月創(chuàng)辦《工商日報》，任董事長。劉文伯自辛亥革命、靖國軍、國民二軍時，即與祖父相熟，兩人一談即合。1943年8月13日，《秦風日報·工商日報聯合版》出版發(fā)行。杜斌丞為發(fā)行人，劉文伯任董事長，成柏仁任社長。</p> <p class="ql-block">《秦風日報·工商日報聯合版》</p><p class="ql-block">抗戰(zhàn)期間，新聞統(tǒng)制最嚴密的要算是西安，報業(yè)大小十數家，多為官方或半官方經營，惟《秦風日報》始終保持無黨無派立場，不避威權，抨彈時政，為人民發(fā)言。《秦風日報》與《工商日報》聯合后，仍卓然獨立一段時間。</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祖父《聯合版》備忘錄記：“周恩來托杜斌丞轉告報社同人，謂西北需要本報存在，希望勿過于突出，免遭毒手?！逼鹨蚴莾蓤舐摵虾?，祖父開明，放手讓張性初分管人事。性初先生早年加入共產黨，在《聯合版》成立伊始，便延攬著名黨人（如耿堅白、梁益堂、李子?。?、左翼文人（如鄭伯奇、李敷仁、關夢覺等），甚至邊區(qū)《關中報》黨人，致使《聯合版》日漸左傾。1945年初，民盟西北總支部成立，《聯合版》成為機關報，更趨激進。</p><p class="ql-block">抗戰(zhàn)勝利后，祖父目睹國民黨貪腐不堪，壓制民主，漸失所望，1945年9月1日，撰《自己的話 -- '九一'記者節(jié)獻辭》，慨言：“目睹人民支持戰(zhàn)爭之艱苦，對于罔民之官、貪污之吏，不惜予以無情抨擊。我們非不知權不可忤，力不可犯，然而，良知所系，責任所在，曷暇為國人耍危計耶？向后國家步入建設途中，我們更要一本此旨，勉盡言責，凡阻礙國家進步之黑暗勢力、倒退的現象，我們均不惜與之敵對。”</p><p class="ql-block"> 國共為爭奪天下，再度以兵戎相見。祖父心急如焚，望治甚殷，數次撰文，堅決反對內戰(zhàn)，以和平、民主、團結、統(tǒng)一的主張向國內呼吁。國共兩黨重慶談判期間，祖父撰《欣聞團結談判初步成功》：關于政治協商會議，當其性質、組織、職權等尚未公布以前，我們固不能多所評論；然而，參加此會的份子既將包括各黨派代表及社會賢達，并共商國事，討論和平建國方案及召開國民大會各項問題，且決定迅速召開，亦可證明，國共兩黨確具有“天下為公”的精神，殊足欽佩！...... 果能如此，則國共兩黨之造福于國家民族，又豈可以道里計耶?。?945年10月12日）</p><p class="ql-block">1945年11月中旬，“內戰(zhàn)的烽火，行將擴大，中國人自相屠殺的慘局，又復演出”，祖父借紀念中山先生八十誕辰，盛贊“先生一生盡力國民革命，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故自辛亥推倒?jié)M清，建立民國以后，十余年間，外抗帝國主義，內討軍閥專政，都為的是救此垂危之中國。晚年鑒于軍閥混戰(zhàn)之局，戕賊民生，消耗元氣，對自己曾經聲討之軍閥，亦欲釋兵言和，以主義感化，使之納入正軌。一九二三年，發(fā)表《和平統(tǒng)一宣言》，期與直系、奉系、皖系及西南護法諸者，以和平方法，求得全國之團結統(tǒng)一。一九二四年，發(fā)表《北上宣言》，對時局主張召開國民會議。凡此大節(jié)，足見中山先生謀國的忠誠，胸懷的偉大，能降節(jié)遷就，能委曲求全；故于北上以后，疾病侵尋，彌留之際，尚頻呼‘和平，奮斗，救中國’以逝。而《和平統(tǒng)一宣言》內亦稱：‘謀國之道，茍非變出非常，萬不得已，不宜輕假兵戎，重為民困?！@些足以發(fā)人深省的遺教，凡今日紀念先生的國人，尤其是國共雙方的當局，均應刻骨銘心地資為楷式！”疾呼國共雙方“一切以國家民族的利益為前提，而不顧小我的利益。所有的國事糾紛，均應以會議協商的形式解決，而不主輕啟兵戎。中山先生北上時，宣言要召開國民會議，其意就是如此。...... 希望雙方仍以中山先生為法，從速進行重慶的和平談判，以會議商談方式解決一切國事糾紛！”</p><p class="ql-block">十天后，在另一篇社論《我們何以反對內戰(zhàn)》中，祖父主張，國共兩黨應“迅速停止內戰(zhàn)，所有爭議，均以會議解決為原則。...... 民主同盟，為國家惟一無武力背影之政黨，且為中外屬望調停國共沖突之中間勢力，在政治協商會議中，應善盡職責，促成兩黨之團結，為全國人民請命。...... 全國裁兵方案，應在政治協商會議中詳為規(guī)劃。...... 徹底形成軍隊國家化，永遠根絕以武力作黨爭?！?lt;/p><p class="ql-block">《聯合版》揭露省府及各縣貪污舞弊，令當局非常忌恨，國民黨省黨部主任谷正鼎罵道：“《秦風工商報》這批‘屁紅子’，簡直比共產黨還可憎?！庇谑牵瑯O力壓制《聯合版》，起初利用新聞檢查，扣壓社論、專論、特稿等，迫使報社違檢，或開天窗；后來，甚至連公祭“辛亥革命”先驅井勿幕的廣告，分送西安各報，惟獨封鎖《聯合版》。祖父是井公老部下，對此極為憤怒，執(zhí)筆為文，痛斥國民黨和黨棍谷正鼎：勿幕殉難后之二十七年，中國抗倭之戰(zhàn)完全勝利，國際間對我國之不平等條約完全取消，革命之功，已收一半之效，此可以告慰一切先烈地下之靈，勿幕英魂有知，當亦可含笑點首矣。然而所不幸者，革命愈演進，而官僚宵小之滲入者亦愈多；黨務愈發(fā)達，而黨官之趾高氣揚者亦愈甚。故今日之民國，有人稱為官國；今日之辦黨者，許多忘記人民，忠直之言，視如仇敵，排擠之謀，愈演愈烈。（《追念井勿幕先生》，1945年11月21日）</p> <p class="ql-block">祖父撰寫《秦風日報·工商日報聯合版》社論</p><p class="ql-block">自此，《聯合版》與當局公開對抗。國民黨CC頭子李猶龍、谷正鼎指使特務，通令各級黨部、政府機關、團體、學校等，一律禁止訂閱《聯合版》，強令各商號不準在《聯合版》刊登廣告，強迫報販不準售賣《聯合版》，企圖從經濟上扼殺報紙。 </p><p class="ql-block">國民黨無意于民主建國，卻忙著圍剿共產黨，在陜甘寧邊區(qū)周圍調集軍隊。故鄉(xiāng)耀州處于紅區(qū)白區(qū)之間，每當國軍調動，都騷擾百姓，先頭部隊開進，先挨家搜查，發(fā)現空房立即圈定，等大部隊一到，即強行入住。</p><p class="ql-block">1946年初，國、共、民盟政治協商會議召開在即，張奚若先生在西南聯大圖書館草坪發(fā)表演講，《政治協商會議應解決的問題》，倡言：“廢除一黨專政，取消個人獨裁，......為國家著想，為蔣介石先生著想，我勸他下野?！?lt;/p> <p class="ql-block"> 父親成青陽（成景暉）在西南聯大照片</p> <p class="ql-block">演講稿由我父親成景暉寄給祖父，在《聯合版》全文刊載。當時，除昆明《學生報》，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敢于發(fā)表張公演講的，惟有《聯合版》。此舉觸怒當局。</p><p class="ql-block">是年2月8日，杜斌丞從渝返陜，以民盟中央常委名義，在《聯合版》發(fā)表談話：改組政府之意義是結束一黨訓政，開始政黨與社會賢達之合作。過渡時期的聯合政府，實為趨于政治民主化的起點。...... 今日的中國和世界，民主潮流正在澎湃洶涌，沛然莫之能御，誰也阻止不住。</p><p class="ql-block">蔣介石接獲胡宗南密報，回電對“杜斌丞和《聯合版》嚴密注意，并隨時具報。”3月1日，國民黨西安當局先后數次組織特務，混入游行，其中有操韓語及日語浪人，趁亂搗毀報社營業(yè)部，計所受損失在兩百萬元以上。3月27日晚，暴徒圖謀縱火，三次未遂，次晨向印刷廠排字房連投三顆燃燒彈。</p> <p class="ql-block">國民黨特務搗毀《聯合版》五味什字營業(yè)部</p><p class="ql-block">一時間，成家老宅連續(xù)接到恐嚇信，內裝子彈，其中，一份所謂“中華鐵血斬奸團西北執(zhí)行部敬告西北人士書”叫囂：本部奉總團部（上海）的命令來西北執(zhí)行任務，已近五月 ...... 我們有鐵的事實，來證明《秦風工商聯合版》，是受延安中共用金錢來收買的機關報，該報社內的工作者，大多是中共的御用品，更有鐵的事實，來證明陜西的民主同盟，就是中共的公開活動組織，成柏仁、耿堅白、李子健、李敷仁、王居仁（菊人）、楊明軒、楊曉初、韓望塵、關夢覺、梁益堂等，都是中共在西安公開活動的主要角色，...... 你們如果真不覺悟的話，看我們的手槍，看我們的特殊武器，不要怪我們言之不先也。</p> <p class="ql-block">恐嚇信第二頁</p><p class="ql-block">此后，當局對《聯合版》迫害加劇。3月底，軍警以“吸食毒品”為由，逮捕報社法律顧問王任先生，4月中旬，未加公審即執(zhí)行槍決。王先生臨刑，神態(tài)自若，痛罵特務：“你們要來這一手，真是無恥至極！”特務將處決布告貼在《聯合版》印刷廠巷口，以示恐嚇。十多天后，《聯合版》副刊編輯李敷仁送稿歸途，被特務綁架，蒙上眼睛，推入汽車，開到咸陽塬上陳老虎寨，連開兩槍，所幸子彈未致命。李先生經中共地下黨營救，護送陜甘寧邊區(qū)，轟動一時。</p><p class="ql-block">4月底，蔣介石將赴西安部署內戰(zhàn)，胡宗南嚴令，西安街頭不許見一張《聯合版》，派秘書長趙龍文（當年，暗殺著名報人史量才者，即此屠夫），指揮兩千多名軍警、特務，將《聯合版》印刷廠（位于冰窖巷）圍住，并在郵局、車站等處設卡，嚴禁報紙發(fā)行。一連三天，報紙發(fā)行受阻。祖父親率同仁上街賣報、貼報，與軍警對抗。其后，祖父顧及員工安危，經與股東商量，決定停刊，并撰寫停刊社論，于5月3日紅色印刷最后一期，終其報人生涯。</p><p class="ql-block">為此，中國民主同盟主席張瀾致函蔣介石，抗議西安慘案。郭沫若、沈鈞儒、茅盾、陶行知、李公仆等致電慰問：“貴報為西北民主堡壘，自遭忌視，然擁護貴報紙人民固遍于全中國。尚望再接再厲，共同爭取民主自由之實現。”西北耆紳張鳳翙、武念堂、寇遐等電陳蔣介石：“伏希鑒國事之艱虞，念民心之向背，迅飭本省黨政軍高級主管機關，對此案勒限緝兇，嚴加處理，以抒民憤而重紀綱?！?</p><p class="ql-block">1946年5月14日，中共中央關于組織對西安特務暴行的抗議運動給重慶代表團指示：“西安特務搗毀《秦風日報·工商日報聯合版》，使其停刊，殺死王任律師，又暗殺《民眾導報》總編輯李敷仁，在西安已引起嚴重恐慌，使進步分子人人自危。...... 發(fā)動全國的抗議運動?！保ㄔ嬷醒霗n案館）《解放日報》連發(fā)短評：“抗議西安新聞界血案”、“莫甘心和人民作對”。</p><p class="ql-block">老宅附近，突設路攤，斜對面茶鋪，布置特務監(jiān)控。某日，一個特務叫開門，進院窺探，祖父上前盤詰，特務支吾說收房稅，祖父大怒：“要房稅，叫胡宗南來！”左右開弓，打得特務鼠竄。</p><p class="ql-block">1947年3月20日，杜斌丞、王菊人被捕入獄，10月7日凌晨，杜公在西安玉祥門外就義，遺言：請轉告諸生至友，共同努力，以期實現合理平等之社會國家。則公理正義，自可伸張于天地之間。</p> <p class="ql-block">杜斌丞先生</p><p class="ql-block">11月，國民黨政府宣布民盟為非法組織，張瀾主席迫不得已，宣布民盟解散，而沈鈞儒先生在香港重組民盟，與當局對抗。此時，白色恐怖籠罩，民盟骨干鄭伯奇、武伯綸等也相繼入獄，民盟西北總支部成員或潛赴滬、港，或進入邊區(qū)。祖父受老友臨終囑托，堅拒避難，領導民盟西北總支部，堅守西京，其臨難不屈的精神，由此可見。祖父與杜公結義于三原宏道高等學堂，相知四十年。杜公遇難后，祖父擬文，請寇遐先生書寫條幅：“晨昏一杯酒，風雨故人來?！睊煸谂P室，以懷念故友。</p><p class="ql-block">那時，祖父對國民黨徹底失望，轉而同情共產黨。方艱危時，祖父能幸免于難，因老友于右任、鄧寶珊、高桂滋、李虎臣、馬青苑、石鳳翔（蔣緯國岳父）等保護，還因曾入同盟會，列席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且在“西安事變”及抗戰(zhàn)時期，堅決擁蔣抗日，而蔣公介石對同盟會員還念舊情，未下殺手。</p><p class="ql-block">當此時，內戰(zhàn)烽火遍國中，短短三年，國民黨敗局既定，人心已去，兵敗如山倒。西安民生凋敝，物價飛漲。1949年5月中旬，“西北王”胡宗南逃離古城前，密令國民黨陜西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董釗，按黑名單裹脅民主人士南逃，不從就殺。祖父老友張鳳翙（“辛亥革命”后，曾任陜西軍政府都督）遭脅迫，與朋友潛行至蘭州，開設安泰堂藥店謀生。</p><p class="ql-block">董釗畢業(yè)于黃埔軍校一期，后投奔國民二軍，在高桂滋部任連長，祖父曾任國民二軍參議，因此，董對祖父執(zhí)禮甚恭，常在胡宗南面前說項。某晚，董派副官候某到老宅，徑直走進上房，見了祖父，寒暄幾句說：“成先生，我們準備往西南撤退，你是否準備一下，跟我們一起走。我回頭派人來接?！弊娓干约铀妓鳎鸬溃骸安恍醒?！我上有老，下有小，身體又很虛弱，不打算再飄零他鄉(xiāng)了?！彼妥吆蚰?，祖父立即換上長衫，由我三叔陪著，從北油巷老宅后門出走，直奔西大街，叫輛三輪車，往東而去，隱藏鐵路局好友家。</p><p class="ql-block">當晚，大姑和三叔躲到舅家，祖母與二姑、三姑守在家里，插好大門三道門閂，用頂門杠頂住大門，又關好二門。凌晨三點多，一輛汽車在老宅門口剎住，接著傳來嘈雜聲，急促敲門聲，全家人屏氣靜聽，門外軍警叫門，又敲幾下，不見動靜，上車匆匆離去。</p><p class="ql-block">18日，胡宗南及其親信攜帶家眷和搜刮的金條，倉惶出逃，急命警察局長蕭照組成一千多人的“火焰別動隊”，準備焚城，并炸毀西京電廠、大華紗廠、橋梁和公共設施，突擊槍殺十八名政治犯。因解放軍一野六軍進軍神速，古城才幸免于火災。</p><p class="ql-block">19日，中共西安地下交通站站長吳柏暢突訪老宅。吳先生曾為楊虎城將軍部下，在綏靖公署時與祖父相熟，“西安事變”后加入中共，1940年代初，潛伏西安，成為中共在西安設立的三個秘密交通站之一?！堵摵习妗吩獠榉?，吳先生常扮作商人，來老宅與祖父長談，每次都帶來邊區(qū)印刷的書籍，包括《論聯合政府》，讓祖父對共產黨有所了解。</p><p class="ql-block">那天，吳柏暢身著中山裝，胸前別青天白日徽章，一進門，就操著山西口音，激動地對祖母說：“老嫂子，就要解放了！我馬上要見成老，有要事商量?！比孱I著吳先生，乘三輪車去祖父藏身處。他們見面，雙手緊握，吳先生說：“成老，部隊就要進城了，有要事和你商量?！弊娓钢ё呷?，與吳先生談了很久。當晚，祖父返回老宅。</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全家人正圍坐飯桌進餐，一碟辣椒，一碟生胡蘿卜絲，一大碗涼拌饸饹，忽聽遠處一聲巨響，夾雜著稀疏槍聲。一陣寂靜后，街道人聲喧嘩。原來，六軍四十九團戰(zhàn)士用炸藥包炸開西門，沖入西大街。守城的民眾自衛(wèi)總隊起義。解放西安，從發(fā)起進攻到會師鐘樓，僅用六個鐘頭。飯時，解放軍戰(zhàn)士赤腳立在街旁，吞吃自帶炒面，這場面讓祖父感慨，連稱“義師”。</p><p class="ql-block">22日上午，六軍將士分三路縱隊，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氣勢昂昂地從南門入城，幾十萬市民涌上街頭，夾道歡迎。</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1949年9月，中共中央邀請各民主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士赴北平，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籌備開國。當時，國民黨軍隊仍有百萬，盤踞四川、貴州、云南、西康、西藏、廣東、廣西；而福建、浙江、湖北、湖南部分，乃至陜南、甘南部分仍未解放。</p><p class="ql-block">西北解放區(qū)代表團倉促組成，正式代表十五人、候補代表二人，馬明方（中共中央西北局副書記）任首席代表；除祖父及韓兆鶚先生，其他代表或中共資深黨員，或來自陜甘寧邊區(qū)。</p> <p class="ql-block">前排左起：蘇資琛、王維舟、房文禮（候補代表）、成柏仁、楊明軒；二排左起：韓兆鶚、馬明方、李象九、王德彪、范子文、金山壽（候補代表）、馬健翎；后排左起：武新宇、張子芳、楊拯民、李景膺、杜延慶</p><p class="ql-block">通知發(fā)來，即準備啟程：“立即赴北平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會議要代行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職權正式建國，選舉中央人民政府”云云。代表團出發(fā)之前，組織有關專家起草建設西北提案，涉及造林、水利、鐵路、紡織工業(yè)基地等。后來，因會議籌備開國，茲事體大，未及民生提案。</p><p class="ql-block">與西北解放區(qū)代表團同行的，還有西北軍政人物，如第一野戰(zhàn)軍代表趙壽山（原國民黨第三集團軍總司令）、左協中（原國民黨第二十二軍軍長），以及少數民族代表吳鴻賓（民盟甘肅省支部主任）等，都是祖父的故交。</p><p class="ql-block">據林牧（時任原陜甘寧邊區(qū)政府副主席楊明軒秘書）自述，8月24日，代表團乘汽車從西安出發(fā)，過黃河，途經運城時，不知因未裝電燈，還是電廠尚未恢復，街道一團漆黑。臨汾是晉南重鎮(zhèn)，城高壕深，1948年春，解放軍攻克臨汾，戰(zhàn)況激烈。一年之后，代表團抵達時，街道仍殘破不堪，借住臨汾晉南行政公署，設施簡陋，勉強給代表們安排了房間和床鋪，工作人員則打地鋪。</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代表團在臨汾休息一天。第三天，途經洪洞、趙城、霍縣。洪洞縣有個“萬戶村”，雖無萬戶，但較陜西長安縣江村、劉村、賈李村要大。傍晚至靈石，搭乘窄軌小火車。當時，列車尚無餐車，代表團只好在車站買些零食。小火車運行一夜，第四天上午停車榆次，吃撥魚、削面。當天，山西省政府派車，把代表接到太原。太原最繁華的街道粉巷也較殘破。接待代表團的，有山西省政府副主席王世英。王早年曾入國民二軍學兵營，后長期從事軍事統(tǒng)戰(zhàn)工作，熟知西北各人物。當晚，省政府招待代表團觀看山西梆子，丁果仙（藝名果子紅）唱《朱春登放飯》，聲情并茂，響遏行云。劇場設施簡陋，前排僅擺放條凳，不如西安的易俗社和三意社有靠背椅子。</p><p class="ql-block">第五天，代表團休息，工作人員暢游太原城，只見街道和房屋殘破，不如西安。古人云：“官不修衙”，閻錫山連街道都不修。太原城里唯一的風景名勝是“海子邊”，所謂“海子”，是太原方言，即水潭，周邊樹木、花草稀疏，據說，郊外的晉祠甚好，戰(zhàn)時遭破壞，尚未修復開放。</p><p class="ql-block">第六天，代表團乘火車，沿正太路抵終點石家莊。該市比較繁華，雖然解放已有一年，飯館里女招待涂脂抹粉，讓西北人很不習慣，吃飯時或揚首、或低頭。在石家莊休息一天。</p><p class="ql-block">第八天，代表團轉德石路，到山東德州；第九天，又轉津浦路，經天津未停，直達北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代表團住東交民巷六國飯店，隨行人員住前門外打磨廠一中檔客棧。當時，北平大飯店和客棧服務人員都是男性，穿長布衫子，對客人迎進迎出，服務周到，點頭哈腰，張口就是“您內！”</p><p class="ql-block">祖父臨行，特制一襲深藍色長袍，一頂禮帽，圓口布鞋，政協合影時，著長袍，手夾卷煙，與其他代表迥然有別。馬明方、楊明軒、王維舟、韓兆鶚等均穿中山裝。隨行人員則是清一色灰粗布中山裝，赤腳穿又厚又土的軍鞋，服務員和老百姓稱他們“老八路”或“土八路”。為改善隨行人員的形象，代表團發(fā)一點補助費，為每人買一雙布鞋，兩雙襪子。東交民巷附近店鋪多售假貨，警衛(wèi)員們上當的不少，買回一些紙制皮鞋及見水就破的襪子。</p><p class="ql-block">9月21日，代表們至懷仁堂出席政協第一屆全體會議開幕式，通過《共同綱領》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組織法》；22日，聽取政協籌備經過等四個工作報告，是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社論，題為《舊中國滅亡了，新中國誕生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的開幕，是中國光輝燦爛的人民的新世紀的開端。這是中國人民空前大團結的會議。這個會議宣告了舊中國的永遠滅亡和新中國的偉大誕生?！?對此，民主人士不以為然，認為：國民黨政權滅亡，怎么說舊中國滅亡了?！爸袊边@一稱謂，自西周出現，只有改朝換代，從未滅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23日，祖父入選“宣言起草委員會”，共五十三人，召集人為郭沫若。政協會議期間，祖父見到周恩來，言及《秦風工商聯合版》，并表示想繼續(xù)辦報，周恩來高度評價聯合版，說辦報辛苦，做別的工作吧。</p><p class="ql-block">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祖父作為六百六十二位政協代表之一，觀禮開國大典，欣幸不已，認定共產黨人主導的聯合政府，應能勝任“辛亥革命”救亡圖存，富國強民的使命。</p> <p class="ql-block">1949年10月1日，祖父著長袍、戴禮帽，站在天安門城樓西側觀禮。蘇聯拍攝</p><p class="ql-block">10月3日，毛澤東為西北解放區(qū)代表團舉行宴會，即席講話：“西北人民，特別是陜甘寧邊區(qū)人民，對中國革命是做了很大貢獻的，我們永遠不能忘記他們，”并建議代表們到工業(yè)發(fā)達地區(qū)走一走，看一看，開闊眼界。</p><p class="ql-block">此后幾日，政協秘書處組織代表們游覽頤和園、北海、十三陵、長城。在天津參觀期間，代表們住利順德大飯店，市長黃敬設宴，請吃西餐，一連上四十幾道菜，令人咋舌。</p> <p class="ql-block">1949年10月，祖父在北海公園</p><p class="ql-block">10月中下旬，代表團赴旅順、大連、沈陽等地參觀，然后返陜。</p><p class="ql-block">1950年1月19日，西北軍政委員會成立，祖父任文化部長，在大會講演時仍不忘普選：“西北軍政委員會，雖然尚不是經過全西北人民代表大會所選舉的政府，但是在一兩年內，將要過渡到而且組織成這樣一種普遍全國的政治制度?！辈⑨槍ν粮暮头ㄖ翁岢鲋腋妫骸皯膭钪修r貧雇農，勤勞耕作，加緊生產，不應觀望不前，不應坐待分地。反地主，應是消滅地主階級和剝削制度，絕不是消滅地主個人。反惡霸，必須分別罪惡大小，必須送交人民法庭，不宜亂打亂殺?！?lt;/p> <p class="ql-block">1950年代初，共產黨推行新政，深得民心，讓祖父對新生政權充滿期待，所撰《先母劉太夫人行述》，記述了返鄉(xiāng)探母，稱贊新政的情景：本年四、五月間，不孝柏仁，專歸省視，見先母飲食動作，雖不如已往，但尚能勉強支持，先母偶問：“兒近來做啥事？”答以在文化部工作，問：“文化部做啥事？”答：“領導戲劇、音樂、電影等，宣傳政策，教育群眾”，先母說：“這大概是高臺教化，兒應好好辦事，要對得住老百姓。”因向先母縷述，毛主席、共產黨，以及各級人民政府，現在都是真心實意地為老百姓做事，時正春耕，因并述及各省縣首長，親自下鄉(xiāng)，及各地婦女結隊赴田間，幫助老百姓鋤麥等生動故事，先母歡然，并說：“這樣正經的政府人員，我一生尚未看見聽見過，如果不是老病的話，我也要下地鋤一回麥，同這些年青人比比。”室中侍奉諸人，均歡然一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2年5月修改</p><p class="ql-block">附蘇聯彩色紀錄片拍攝《開國大典視頻片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