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奶奶

高山

我的奶奶是一個典型的山東老太太。她有著一雙裹著的小腳。一九五八年十月的一天，家里來了一位老太太，她高高的個子慈眉善目的，頭上戴著一個用黑色帶子縫制的帽子，帽子中間有一朵花。身后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兒。媽媽對我說：這是你的奶奶，這是你的弟弟?？旖心棠蹋瑔柲棠毯?，問弟弟好。我怯生生的說了一句奶奶好。從此我們兄弟姊妹五個就在奶奶的照料下快樂地生活著。 父母工作很忙，經(jīng)常很晚才下班。我餓了的時候就趴在奶奶的腿上一遍一遍的問：咋還不吃飯啊？他們咋還不回來呀？奶奶就一遍一遍的回答我，馬上就回來了，馬上就吃飯。 奶奶很能干，就連買糧食這樣的活兒都是她顛著一雙小腳前往。無奈她目不識丁，拿著布票領著我和姐姐就去了糧店。（在那個年代買東西都是按人口憑票供應的）店員告訴奶奶說：你拿錯了，這是布票，買糧食得拿糧票。奶奶又羞又氣，連連說：“耶，你看看你看看，三人六只眼，拿了個布票來買糧食，耶”。當然，奶奶說的這個“耶”和現(xiàn)在流行的“ye”完全是兩碼事?，F(xiàn)在流行的“ye”是語言之外再加上一個?手勢，表示勝利、高興的意思。奶奶說的“耶”則是山東方言里的常用表達式，是表示感嘆之意。 還有一次，奶奶蒸饅頭，卻不知道表何時停了。當媽媽要揭鍋時奶奶攔著不讓揭，說：表停了不能揭鍋。媽媽笑奶奶說：表停了火沒停啊，再蒸不就燒干鍋了嗎？奶奶這才反應過來。這兩件事情一直是家里的笑談。 兩個哥哥小時候是很淘氣的。雖然沒有上天入地，卻也能淘出格。他們上樹掏鳥蛋、端鳥窩，有時還捧回一窩嗷嗷待哺的黃嘴小家雀。更有甚的一次是他們竟然弄來一條蛇包起來放在了床底下。奶奶無意間看到了嚇的是魂飛魄散。事情匯報到媽媽那里，處理的結果自然是他們挨了一頓打，扔了那條蛇。 奶奶對我的影響很深。我記得她經(jīng)常和我說：好男走三縣，好女鍋邊轉。可我至今也沒明白她說的“三縣”具體是指什么？但是我卻記住了她說的話，并且明白這后半句話的意思是女孩子別到處瘋跑，要在家里做飯操持家務。這一記住不要緊，直到我從一個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長成了為人妻、長成了為人母、長成為人姥姥了，我還在轉。都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可我是聽了老人言卻是有苦不堪言。哎，咋說呢？認命吧。 奶奶雖然是個小腳，卻能把毽子踢的上下翻飛，我們比賽看誰踢的多，玩兒的其樂融融。小孩子總是很天真的。有一天，我們忽然討論起以后奶奶要是老了、死了我們怎么辦？誰來照顧我們的問題，當然最關鍵的問題是她什么時候死？我們不知所措，也全然不懂當奶奶老了的時候我們自然也就長大了的道理，竟齊刷刷地站在奶奶面前問了一句：奶奶你啥時候死??？這一句話把奶奶問的是火冒三丈！她生氣地說：咋了問俺啥時候死嘞，恁咋了盼著俺死嘞！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作答。等我們長大了以后才知道，那就叫童言無忌。 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因為奶奶的成分高，父母歷次運動都會被冠以劃不清界限而受批判。不得已，父母決定將奶奶送回老家。奶奶不想走，想讓母親開口把她留下來，可是經(jīng)歷過多次運動的母親沒有答應。 一九六五年的夏天，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上小學五年級了。奶奶走的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和奶奶說著再見去上學，奶奶則依在大門邊擺手和我說著再見。我感覺奶奶的眼睛里好像多了些什么，是牽掛？是不舍？總之那時的我還太小還不懂。放學回來時奶奶已經(jīng)走了。我望著空蕩蕩的房子，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難過極了。我在這個房間里和同學玩兒一會兒，然后到另一個房間里哭一會兒，如此兩回過后，同學說：我知道你哭了。我再也抑制不住那壓抑的情緒，放聲大哭，告訴她說：我奶奶走了，我想我奶奶。那種人去樓空，無依無靠的思念之情至今回想起來依舊會讓我淚流滿面。 　　奶奶，我真的好想你。 一九七零年十二月末，姑姑來信說爺爺患腦溢血病倒了。因為正處在文革運動期間，父母誰也不能前往。他們就讓我?guī)е艿芑厝ヌ酵?。父親把我倆送到通遼火車站的火車上，并和列車員講好到大虎山車站換車時請她把我倆送到三棵樹開往濟南的火車上。我倆一路忐忑但是很順利的到達了聊城奶奶家。 奶奶見到我和弟弟非常高興，對我倆很親。她逐一問起我爸、媽、哥、姐的情況。我們小時候的事情她如數(shù)家珍一般提起，一件也不曾忘記。左鄰右舍的人她也打聽一遍。我很驚奇奶奶的記憶力怎么那么好，那么多年過去了，奶奶居然還記得她們的名字。 參加工作后，我借公出的機會回老家去看奶奶。她老多了，但卻有一股仙風道骨之氣。我?guī)湍棠陶麴z頭、收拾屋子、還給她洗了腳。療養(yǎng)院的墻外面是一大片麥田地。奶奶顛著一雙小腳走出大院，走過大道，走到麥田地里，掐了一把麥穗回來給我烤了吃。奶奶說：嘗嘗新麥吧，可香了。嘴里還不停的說：麥熟一晌兒，麥熟一晌兒。果然，早晨我看到的還是綠油油的一片麥地，等我傍晚再看時它們已經(jīng)變成金黃色的了。 閑聊時三叔聊起了尼克松訪華一事，奶奶插嘴說：小妮兒也見過尼克松哩。我說我哪見過尼克松啊。奶奶理直氣壯的說：恁咋沒見過尼克松？那小時候恁娘領恁上動物園恁沒見過尼克松？一句話逗的我們哄堂大笑，笑的我們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兒來。奶奶明白原委之后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和奶奶說：我想要爺爺和奶奶一樣東西。奶奶問我想要啥？我說：你隨便給我一個什么東西都行，只要是爺爺奶奶用過的就行。我就是想留你們一個東西做紀念。奶奶找出爺爺一個煙墜，又從她的一個舊帽子上剪下一個小帽花送給了我。每當我看見它們就好像看到了爺爺奶奶的笑臉，撫摸著它們我就感到了爺爺奶奶的溫暖。 一九八六年八月七日（農歷七月初二）是奶奶九十大壽的生日，母親專程前往去祝壽。我因上班沒有請假同去。本想春節(jié)期間前去探望，不料奶奶壽辰剛過不久三叔來信告知：奶奶已經(jīng)仙逝，（時間是一九八六年九月一日農歷七月二十七）一切后事已經(jīng)處理完畢。聞聽此信，我如遭五雷轟頂，我失聲痛哭、淚流滿面。我悔恨萬分！我恨自己無情，當初為什么就不能請假前往？我恨自己無義，奶奶的深情回報無望了??！我一遍又一遍的譴責自己，我陷入深深的痛悔之中不能自拔。我無法原諒自己……。 假如人生能有輪回，我會請求您還做我的奶奶；但愿人生能有來世，我還愿意再做您的孫女。我依舊還會背著雙手站在您的面前，先讓您閉上眼睛，再讓您張開嘴巴，然后把一顆糖果放在您的嘴里。 親愛的奶奶，您等著，咱們來世再見！???????????????????????? 這是我親愛的奶奶。她老人家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十六年了。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奶奶對我們的深情厚愛永遠銘記在我的心里。祝愿天堂里的奶奶一切安好！???????????????????????? 這小小的雛菊代表了我對奶奶深深的思念和愛。就讓清風把它的馨香送到天堂，請它代我陪伴在奶奶的身旁。 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我記憶中奶奶家大院外面的麥田地就是這樣的。 新麥可香了……麥熟一晌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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